第二十三章

忙碌了一個通宵,薛兆乾和辛夷、吉順采擷了滿滿兩背簍雪上一枝蒿。薛兆乾本想讓疲憊的辛夷休息一下再趕路,但著急的辛夷硬是不肯。

薛兆乾隻得將辛夷、吉順二人從藥叢山一路護送到蟠龍壩。三人騎馬跑到蟠龍壩的時候,天已是蒙蒙亮。涪江上蒸騰起迷蒙的霧靄,遠處的山巒被虛化得朦朦朧朧。

辛夷一再勸說薛兆乾別再送了,可薛兆乾非要把辛夷送到章郎中的醫館門口。吉順聽從辛夷的吩咐,趕緊把救命的雪上一枝蒿送進去。

天還未亮透,又是寒秋時節,鮮有人起得這樣早,整條街上除了薛兆乾和辛夷,再無他人。

薛兆乾看出了異樣,疑惑地問辛夷:“辛夷小姐,令堂病了,怎麽不把郎中叫去府上伺候,而是把令堂送到醫館來?醫館的條件怎麽比得了府上呢?”

辛夷生怕穿了幫,忙解釋道:“家母的病需得在醫館熏蒸。府裏沒有熏蒸室,隻能在醫館醫治。”

“噢,原來是這樣。願令堂早日康複,以後有什麽幫得上忙的地方,辛夷小姐盡管開口,兆乾定當竭力相助。”薛兆乾雙手抱拳,眼裏有一股流動的暖意。

“今日真是多謝薛公子。辛夷就此別過,先行告辭,後會有期。”辛夷向薛兆乾行告別禮後,正要走進醫館,被薛兆乾一把拉住了。

“薛公子,還有什麽事嗎?”辛夷並不驚慌。

薛兆乾一貫英武的眉宇間,此刻卻散發出揮之不去的哀傷,如流嵐般濃得散不開:“辛夷小姐,自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辛夷淡淡一笑:“有緣自會再見。”

薛兆乾拉住辛夷的手臂舍不得放開,有些話哽在喉頭說不出來:“可是……”

辛夷的笑裝飾著淡漠,分明是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壑:“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薛公子,你就送到這兒吧,我進去了。”

辛夷甩開薛兆乾的手,頭也不回地走進醫館。隻剩下大門外的薛兆乾,望著辛夷遠去的背影發呆,遲遲不願離去。

那段醞釀許久卻來不及說出的告白,薛兆乾隻能封印在心底:“我曾想血染疆場,一生戎馬?我曾想白衣卿相,江山謀劃?我曾想金戈鐵騎,傾覆天下。而現在,我隻想與你一人一馬,浪跡天涯……”

可是辛夷已經走遠了,聽不見了。

天籟輕響,一切都是靜默的。破曉的晨光,喚醒了沉睡的生靈。穹頂的光灑下來,沒有溫度。這個時節應有的蕭條和枯萎悉數登場,如同薛兆乾心中的苦味,無限惆悵好個秋。

七日後。

盧有心從一片混沌的黑暗世界走了出來。

蒼白寫在盧有心臉上,眸子看起來不似往日清澈。看見床榻邊累到睡著的辛夷,盧有心有些歉疚,兩片幹澀的嘴唇上下翻動,發出虛弱的聲音:“辛夷……辛夷小姐……”

辛夷騰地一下從夢中驚醒,看到盧有心醒了,喜極而泣:“盧畫師……你終於醒過來了……”

一旁的安蘭激動地吆喝起來:“章郎中,盧畫師醒了,盧畫師醒了!”

見盧有心嘴唇幹涸,辛夷遞上一碗水,用小勺舀了些,用她的嘴唇試試水溫,方才喂給床榻上的盧有心:“盧畫師,喝點水吧。你昏迷了這麽些天,餓了吧?要不我吩咐落梅給你熬點粥?”

平生除了已過世的娘親,還沒有哪個女子這樣照顧過盧有心。盧有心激起一層溫暖的浪花,想強撐身體給辛夷謝禮,可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用盡力氣勉強硬撐,還是徒勞無功。

“盧畫師,你這是做什麽?快躺下!你才醒過來,需得好好躺著靜養呢。”辛夷小心扶著盧有心躺下,給他蓋好被子,吩咐安蘭,“快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盧木匠和父親大人。”

安蘭剛走,章郎中就來了。章郎中欣慰地說:“草民剛才在後院鍘藥,聽到安蘭姑娘說盧畫師醒了。好在這麽多天,辛夷小姐一直幫著照顧盧畫師,徒弟去白馬番部落收購藥材了,草民一個人在醫館忙不過來。”

盧有心無法起身行禮,目光裏充盈著感激:“在下謝過章郎中,謝過辛夷小姐救命之恩。你們的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

“說起來,要謝謝大恩大德的是我們王家呢。要不是盧畫師你奮不顧身跳進荷花池救起小桂圓,後果不堪設想。”辛夷的眼裏滿是謝意。

提到小桂圓,盧有心擔心起來:“小桂圓她沒事吧?”

辛夷笑著說:“小桂圓被你救起後,幸得樾哥哥及時施救,早就沒事了,她和木槿姐姐已經回京師了。木槿姐姐為感謝盧畫師你的救命之恩,賞了一錠金元寶給你,已交給盧木匠了。小桂圓特意把她的香囊送給你,說是保佑你早日康複。你看,掛在床頭的這個就是。”

“隻要小桂圓沒事就好。”看著那個金線刺繡方勝形香囊,盧有心感受到了小桂圓的心意,“說起來真是慚愧,我入個水竟一病這麽久,還勞煩諸位悉心照料,給大家添麻煩了!”

“醫者救死扶傷本是天職,盧畫師無須再謝。要謝就謝辛夷小姐吧,多虧辛夷小姐從藥叢山采擷來大量雪上一枝蒿,內服加上外搽,把盧畫師體內的龍鱗水蜈蚣之毒全給逼出來了,使毒邪不能內陷心包,損害心脈,盧畫師自然得以蘇醒。盧畫師你現在是醒了,但還得多多靜養,吃些祛毒溫肝的食療益品,好好調養一段時間。”章郎中囑咐道。

聽了章郎中的話,盧有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這是中毒了?”

家中上下都說是王鑒下的毒手,辛夷始終不肯相信王鑒會如此歹毒。王璽多次叮囑辛夷,此事絕不可外傳,包括盧有心父子,辛夷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盧畫師,那日你跳進荷花池中救起小桂圓,不幸被龍鱗水蜈蚣咬傷,中了龍鱗水蜈蚣之毒。不知為何我家荷花池竟有此種毒物,幸得章郎中醫術神通,將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都怪我那日心血**,非要讓你到府裏給木槿姐姐和小桂圓畫像,不然你也不會有此一劫了……”

看著辛夷眼裏噙著自責的淚,盧有心趕緊勸慰辛夷:“辛夷小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不必自責,不是都說生劫易渡情劫難嗎?如今我平安渡過這個生死劫,說不定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

辛夷破涕為笑,輕咬嘴唇,含羞帶柔。

“我淺嚐過涪江潺潺的水,撥弄過箭樓山薄薄的霧,遙望過正月的雪覆滿藥叢山山頭,遠眺過正南山上霞光如玉,寶塔似劍。它們都是我在龍州見過的至美之景,但這些和你比起來都不值一提。”辛夷在心底悄悄說給盧有心聽,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

可盧有心仿佛聽見了辛夷的心聲,會心一笑。笑著的時候,他的眼睛宛如一池春水,又像夏夜的繁星。風一吹,裏麵盛滿溫柔。

有些話,不必說出口。懂的人,始終會懂。

薛兆乾在鬆潘衛辦完公事後,回到龍州漁溪司江油關薛氏土司府,薛忠義已等候他多時。

還未讓薛兆乾休息片刻,薛忠義劈頭蓋臉地嗬斥起來:“兆乾,你這些天都跑去哪兒了?”

薛兆乾一臉疑惑:“父親大人,孩兒去鬆潘衛辦您交代的軍務事宜呀,您是知道的啊!”

薛忠義眼神中殺出一絲銳氣:“為父教導你從小要做個誠實守時之人,你比計劃晚回來了一天,去趟鬆潘衛需要這麽多天?”

薛兆乾皺了皺眉:“鬆潘衛山高路遠,自是費些時日。”

薛忠義鼻子裏哼了一聲,哼得人膽戰心驚:“為父安插在寧武司的探子,分明看到你出現在蟠龍壩街上!”

薛兆乾被當場戳穿謊言,愣了一下,自知瞞不下去,不再狡辯,隻得將藥叢山巧遇辛夷一事統統交待。

薛忠義聽完,怒火中燒,一掌拍在茶案上:“你好大的膽子!竟然瞞著為父偷偷與王氏土司一族往來,誰稀罕你去救王璽女兒!你還護送她回蟠龍壩,成何體統?”

薛兆乾感到寒風撲麵而來,吹到他的眼睛裏,寒氣四溢。薛兆乾知道薛忠義和王璽曆來不和,沒想到薛忠義對王璽的女兒王辛夷也如此仇視。薛兆乾隻好找了一個聽起來合乎情理的理由:“父親大人,請您息怒!孩兒見那辛夷小姐遭遇山火,於情於理不能見死不救啊!”

薛忠義哪裏聽得進薛兆乾的理由,越說越氣:“這王氏之女自惹山火,分明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你以為你是觀世音大士,要你去普度眾生?救她性命不說,還送她回蟠龍壩,你莫不是看上這個妖女了吧?”

事到如今,薛兆乾不想再欺瞞薛忠義,趁勢跪下來,向薛忠義行了一個大禮,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鄭重其事對薛忠義說:“父親大人,孩兒知道您素來與王土司不和。禍不及妻兒,王土司的女兒王辛夷並不是王土司那樣的欺詐狡猾之徒,她隻是一個單純的姑娘。孩兒的確對辛夷小姐有意,孩兒懇請父親大人允準孩兒向王家提親!”

薛忠義看出眼含熱淚的薛兆乾滿是真誠,可薛兆乾是薛氏土司世子,是成為下一任薛氏土司的不二人選。薛忠義絕對不可能讓最愛心的兒子迎娶宿敵的女兒。

薛忠義的臉氣得煞白,眉毛亂跳,厲聲駁斥:“不孝子,你今日是不是非要活活氣死為父,才肯善罷甘休?普天之下的女子千千萬萬,哪怕貴為大明的公主,隻要你看上,為父也會想盡千方百計幫你打點牽線。但唯獨就是王璽的女兒不可以,你休想娶這妖女為妻!”

薛兆乾的淚珠子啪嗒一聲打在地上,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薛兆乾目光堅定,心意篤定:“父親大人,縱使天底下各色女子千般好,隻有辛夷小姐是孩兒心中的萬中無一。孩兒此生非辛夷小姐不娶!”

“這王璽真是歹毒,竟派了一個妖女來勾引你,你這麽容易就被勾了魂了?”薛忠義臉上露出愁容,言詞不再那麽憤怒,反而無比惆悵,“兆乾,你要知道,你的婚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而是關乎我們整個薛氏一族。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拋開所有薛氏族人於不顧呢?王璽仗著比我年輕,獨吞了漳臘金礦的巨額財富,在皇帝、張太後以及四川承宣布政使吳蒼介等皇室、權貴麵前阿諛奉承,處處與我作對。他覬覦我的位子,妄想他日取而代之。若是你娶了他的女兒,將來我一旦猝然長逝,他的鐵腕必定會伸到我們漁溪司來,挾天子以令諸侯,把你當做他手中的傀儡布偶,暗地裏掌控一切,成為漁溪司的新主人。你萬萬不能讓他的奸計得逞!這麽多年來,為父一心培養你,早早立你為世子,你將來注定要接替為父龍州宣撫使的位子,接管漁溪司,成為下一任薛氏土司。你斷不可為了一個妖女枉送前程,斷送整個薛氏一族的將來!”

薛忠義的話撼動不了薛兆乾的心意,他跪在地上,堅持己見:“父親大人,您無需多言,這些道理孩兒都懂。若是不能娶辛夷小姐為妻,孩兒願意終生不娶!”

薛忠義長歎一聲:“唉!這是作了什麽孽啊,你怎麽就這麽強啊?若是你娶了這個妖女,就是自取滅亡,整個薛氏一族、整個漁溪司會跟著你一起陪葬!”

薛兆乾知道,如果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活著跟一具行屍走肉有什麽區別?縱有江山一隅,美人百位,府邸千棟,良田萬畝,也不及辛夷回眸一笑。

久居龍州這樣的內陸地區,薛兆乾從未見過大海是什麽模樣。薛兆乾深信不疑,辛夷淺淺一笑,便是他永生不會再遇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