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怎麽會是他?

黑衣少年對辛夷微微一笑,眼裏訴說著無盡的溫柔:“辛夷小姐,你好,我們又見麵了。”

吉順驚詫地看著辛夷:“辛夷小姐,原來你和這位公子早就認識啊?”

“是啊……好久不見,薛公子。你是怎麽知道我叫 ‘辛夷’的呢?”辛夷想到當日,她為了知曉薛兆乾的身份故意訛走薛兆乾的玉佩,而後在四川布政司使吳蒼介的壽宴上搶了薛忠義的風頭,薛兆乾必定對她懷恨在心。現在冤家相逢,頗為尷尬。

“那會兒你吸入太多濃煙昏了過去,這位小哥一直這麽叫你的啊!話說之前第一次在蟠龍壩見到你,我並不知道你姓甚名誰。上次在吳大人的壽宴上見到你,我才知道原來你是王土司大人的女兒。今日一見,這才從這位小哥口中得知,你叫做辛夷。辛夷,多好聽的名字,是辛夷花的那個辛夷嗎?”薛兆乾說說笑笑,令辛夷感到惶惑不安,辛夷猜不透薛兆乾的意圖。

“對,就是辛夷花的那個辛夷。家父希望我像辛夷花那樣,有報恩、高潔、真摯的品性,便取了這個名字予我。”辛夷說完,俯下身子向薛兆乾行禮,“小女子王辛夷,今日多謝薛公子救命之恩!”

“哪裏,哪裏,辛夷小姐快快請起!”薛兆乾有些不好意思,趕忙扶辛夷起來,“今日我趕去鬆潘衛交辦公事,恰巧路過此地,在遠處看見兩個人影手持火把,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麽。我雖是男兒身,但荒郊野外,孤身一人,心頭難免有點發怵。我便取下發冠,披頭散發,裝神弄鬼地前來一探究竟,想看看這兩人到底在做什麽勾當。哪裏知道竟驚嚇到辛夷小姐,嚇得辛夷小姐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容易惹燃的枯草叢裏,而後引發了山火。說起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受到我的驚嚇,辛夷小姐也不至於如此狼狽,險些丟了性命。說來慚愧,哪裏還談得上什麽救命之恩啊!”

得知原來是這麽一回事的辛夷,又好氣又好笑:“原來如此!那會兒可真是嚇死我了!我遠遠瞧見一團鬼火下麵,一張披頭散發的臉,慘白瘮人,我還以為是飛頭蠻呢,太可怕了!”

“真是對不住辛夷小姐,每次見你不是讓你受傷,就是讓你受驚嚇,其實這也不是我的本意……話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不小心弄得你手上的傷,都好了嗎?還疼嗎?”薛兆乾麵露尷尬之色,趕緊把披散的頭發冠起。

冠好頭發,不管辛夷願不願意,薛兆乾抓起辛夷之前受傷的手就看。

“真的不用看了,都好了……”辛夷想把手收回來,卻被薛兆乾抓得緊緊的,絲毫沒有抽回來的餘地。

看到辛夷細嫩的皮膚上殘留著尚未褪去的疤痕,薛兆乾有些心疼,過意不去:“都這麽久了,還沒有痊愈啊……那瓶血葉蘭粉是不是用完了?什麽時候我差人再給你送點來,你一定要記著每日擦藥……都怪我之前行事太莽撞了……”

“沒什麽的,薛公子你不必放在心上,一點小傷不礙事的。”趁薛兆乾不注意,辛夷趕緊把手收了回來。

一旁的吉順通過辛夷與薛兆乾的對話,猜到了薛兆乾的身份:“這位薛公子,莫不是龍州宣撫使薛土司大人府上的世子、龍州代月刀主人吧?”

“小生正是。小哥曾聽聞過代月刀的名號?”薛兆乾抱拳,向吉順行見麵禮。

“這可使不得!”吉順一時手足無措,“小的隻是龍州宣撫司僉事王土司大人府上的一名家丁,三公子王濟公子經常提到薛公子,說您武藝高強,憑借一把代月刀威震四方,還說什麽時候要是有機會能與您比試一番,便此生無憾了。”

薛兆乾憨笑起來,爽朗清澈:“王濟公子謬讚了,整個龍州誰人不知王濟公子英雄俠義,武功了得,劍法出神入化。都說武狀元之位非王濟公子莫屬呢!”

一向對武功兵器不甚了解的辛夷,有些好奇:“代月刀?”

薛兆乾雙手將手中的代月刀呈予辛夷,隻見代月刀刀長三尺,表裏二地筋,身幅較寬。刃肉飽滿充分,寒光乍現,鋒利無比。刀身稍微內反,配表是雲形文的金象嵌,佩裏則是七星文,配上金具的刀裝,尊貴無比。

吉順不由得驚歎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代月刀!三公子說過,代月刀意在代替月刃,殺人於無形。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好厲害的寶刀!”辛夷端倪著代月刀,心裏暗暗琢磨,怪不得王、李兩家土司都忌憚薛家,薛家不僅位高權重,兵多將廣,還有如此厲害的寶刀,叫人不得不有所顧忌。

待辛夷看過代月刀,薛兆乾接過刀身,放入刀鞘:“這把代月刀乃是先祖薛嚴傳下來的,說起來這代月刀還是大宋皇帝欽賜的。那時候,蒙古入侵,河山不保,局麵危急,宋理宗從維護朝廷利益的角度出發,采取了一係列應急措施,抗擊蒙古軍的進攻。當時的參知政事李鳴複上疏,力主在蒙古軍占領的淪陷地區‘密回搜訪’,‘擇其土人之可任一郡者,俾守一郡,官得自辟,財得自用。如能捍禦外寇,顯立雋功,當議特世許襲,如古方鎮之法’。為了救亡圖存,宋理宗采納了這一封疆裂土的權宜之計,危機得以逐步化解。鹹淳元年,宋度宗賜授先祖薛嚴為龍州世龍土知州,並禦賜代月刀抗擊蒙古軍。先祖履職後,不負使命,堅持抗元,遲至元世祖十三年時才歸附元朝。元朝廷因地製宜,仍準先祖繼續世襲土司一職。先祖堅持抗元,捍衛疆土,這把代月刀也是我們薛氏一族氣節的傳承與化身。”

“名門之後,果然不同凡響!”吉順看出薛兆乾有意在辛夷麵前標榜自己,便順水推舟地誇了薛兆乾一句。

“彼此彼此,都是名門之後。寶慶三年,宋理宗設立龍州三寨長官司,授予辛夷小姐的先祖龍州判官王行儉為世襲長官司之職,龍州土司由此正式產生。”薛兆乾嘿嘿一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對了,辛夷小姐,那會兒我就想問,這麽晚了你們在藥叢山上做什麽呢?”

辛夷給吉順使了個眼色,示意吉順且聽她行事:“回薛公子,小女子的母親大人不幸染上風寒濕痹,導致筋骨關節疼痛,我特來挖一些祛風除濕的雪上一枝蒿,給母親大人治病。哪裏知道白天來的路上有事耽擱了,到了藥叢山已是黃昏時分。我想著打起火把盡早采完回去,母親大人能早點用上藥,也好早一時減輕疼痛,不知不覺挨到這個時候了。”

“原來是這樣,辛夷小姐的一片孝心,真是日月可鑒,天地可表啊!願令堂早日康複,也不負辛夷小姐一片赤誠。”薛兆乾想為辛夷做點什麽,主動提出,“這雪上一枝蒿長什麽樣子啊?要不我和你們一起挖,三個人挖總比你們兩個人來得快,我也好早點送你們回蟠龍壩,免得令尊擔心。”

辛夷不想薛兆乾參與王家的家事,急忙推辭:“不勞薛公子費心了……”

辛夷的話還沒說完,薛兆乾一把搶過吉順的背簍,取出一株雪上一枝蒿,仔細看了看:“原來這個就是雪上一枝蒿啊,我們一起挖吧!”

說罷,薛兆乾舉著火把,彎著腰,低著頭搜索雪上一枝蒿的蹤跡,順手將山火燃盡後剩下的火星子一一用鮮活的鬆柏枝打滅。

辛夷與吉順用眼神交換了意見,麵對薛兆乾的積極主動,隻能如此。三人打著火把找尋雪上一枝蒿,忙碌起來。

與此同時,遠在龍州馬盤司青溪城的李土司府,李未嵐正在房中秉燭夜畫。紙張與指尖的溫度融在一起,李未嵐手中的羊毫筆在橘色暖光中嬉戲。隻見李未嵐抿著嘴,眉眼裏盡是柔情。這一刻,他將自己融進畫裏,在宣紙上肆意暢遊。由淺入深,細膩勾畫,妙筆丹青,揮灑自如,仿佛他的靈魂置身在一場盛大的煙火之中。

李未嵐的畫作算不得上乘之作,但每一劃都是潛心之筆。畫幅上一株多枝辛夷,樹形婀娜,枝繁花茂,明麗怡人,高潔淡雅。花開得正好,外形極像蓮花,花瓣展向四方,嬌嫩片片,粉光耀眼,隔著畫紙都能聞到淡淡芬芳。

在畫的右上方還提有一首詩,字跡清麗雋永:

辛夷花發五雲高,支支木筆入靈霄。君自迎春餘悲秋,寒露孑孓望南召。

昏黃的燈光灑在紙上,落在李未嵐身上,照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像是一雙溫柔的手,流光在他的心裏流轉。

就在這時,房間的木門咯吱一聲響了,李蕃走進來:“嵐兒,怎麽這麽晚了還沒睡?”

慌忙中的李未嵐,正要將桌上未幹的畫收起來,被李蕃厲聲嗬止。李蕃見李未嵐有什麽故意瞞著他似的,心生不悅,瞪了李未嵐一眼,一把奪過那張畫,端詳起來。

看著畫上那一株花開繁茂的辛夷花和那首詩,李番枯槁的手青筋暴起,語氣冰冷:“你畫的可是王土司府上的千金王辛夷?”

見李蕃不悅,李未嵐試圖敷衍過去:“回父親大人,孩兒畫的隻是普通的辛夷花罷了。”

“這寒露時節,你不畫菊,不畫蜀葵,不畫秋海棠,偏偏畫這迎春而開的辛夷花,你當為父是傻子嗎?”李蕃嗬斥李未嵐。

許久未見父親大人如此動怒,李未嵐趕緊跪地:“請父親大人息怒,孩兒絕無此意!”

李蕃正在氣頭上,字字淩冽:“那日這丫頭以假身份使計,架刀在我脖子上,以性命要挾騙買走不死鳥,我讓你去追回來,你說沒追上,你怕是有意放她走的吧!我李蕃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胳膊肘往外拐的不肖之子呢?”

被李蕃說中的李未嵐想要辯解幾句,卻顯得蒼白無力:“父親大人,孩兒資質平庸,技不如人,論騎馬的技術,真不是那位姑娘的對手。孩兒絕不是故意要放她走的,是真的追不上,她的馬跑得太快了……”

“一派胡言!”李蕃重重地一掌拍在桌案上,“當日那丫頭謊稱她是潼川州吳家姑娘,你即便再追不上,也應該知道潼川州和龍州寧武司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怎麽不見你回來稟報我她是去了寧武司方向呢?要不是在吳蒼介大人的壽宴上,她女扮男裝隨王璽前去獻壽,我還一直被蒙在鼓裏呢!這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你現在居然還有閑心對那丫頭念念不忘!你這 ‘好’兒子,究竟姓李還是姓王?”

“父親大人,請您息怒!”看著李蕃氣得漲紅了臉,跪在地上的李未嵐心裏五味雜陳,一對棱角有致的劍眉扭在一塊:“孩兒不孝,惹得父親大人這般生氣,還請父親大人責罰,孩兒心甘情願受罰。孩兒當日見那位姑娘著實可憐,一個姑娘單身匹馬飛奔至青溪城,到了咱們府上就因暑熱暈了過去。為了拿到不死鳥,不得不冒險挾持父親大人。若是王家真心想要謀害父親大人,勢必派來一個武功高強之人,而絕不會是這麽一個弱質女子。加之她並不是巧取豪奪,而是誠心拿了五十兩銀子高價來買。孩兒認為,這位姑娘必是有難言之隱,要不是走投無路,絕不會出此下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孩兒擅自做主放了她一馬。孩兒真心不是故意想要欺瞞父親大人,隻是怕徒生事端,攪擾您不能安心養病,還請父親大人明鑒!”

自打李蕃胃上患惡疾,日漸消瘦,李未嵐便專心研習各種醫書典籍,一心想治好李蕃的病,李土司府漸漸成了藥材寶庫。馬盤司的老百姓都說,要不是李蕃有李未嵐這麽一個孝順兒子一直悉心照料著,李蕃恐怕早就熬不下來,老早就撒手人寰了。

“唉……”想到事情既然已經發生,無法再改變,不死鳥注定拿不回來,李蕃的怒氣漸漸低了下來,嘴上也不再不依不饒,“王璽可真夠狡詐的!知道明麵上來買不死鳥,我絕不可能賣給他,便想出這麽一個苦肉計騙買不死鳥。嵐兒,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軟善良,王璽正是看準這點,他的陰謀才能夠得逞。為父這個身體你是知道的,不知道什麽時候一旦溘然長逝,整個馬盤司就交給你了,你可千萬不要讓我們李家世代管轄的馬盤司被王璽收入囊中啊!”

聽到李蕃這麽說,向來孝順有加的李未嵐有些難受,他凝望著李蕃:“父親大人,您千萬別這樣說,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孩兒無能,惹您生氣了,孩兒今後一定會努力成長起來,不會再讓您如此神傷。”

已是深秋寒露時節,入夜後氣溫驟降,更添幾分寒涼。李蕃伸出雙手,將跪在地上的李未嵐拉起來:“嵐兒,快起來吧!天冷了,久跪著容易著涼。”

“謝過父親大人。這段時間秋燥,明日孩兒讓東廚燉點蓮子素肚湯,父親大人您看可否?”李未嵐接過李蕃的手,順勢站了起來。

“你安排便是,嵐兒有心了。”李蕃再次捧起那幅畫,笑著問李未嵐:“嵐兒,你當真對王家這位辛夷姑娘有意?”

李未嵐冷峻的麵頰上霎時泛起一團紅暈,一副喝得微醺的樣子,像塗了一層胭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看著李未嵐羞澀的模樣,李蕃打趣道:“意思是這位辛夷姑娘尚不知曉你的心意?”

李未嵐點了點頭,百感交集,仿佛有千斤重量壓得人難受。

李蕃仔細打量眼前的李未嵐,好一個為情所困的翩翩美少年,忽然之間感覺李未嵐長大了,不禁感歎道:“真是歲月不饒人啊,我的嵐兒一轉眼也長成大人了,開始有心上人了。而我也老了,真是不得不服老啊……說實話,我是真不喜歡王璽這個人。他仗著比我和薛忠義年輕,表麵上與世無爭,暗地裏野心勃勃,不想世代蝸居在偏遠的寧武司,說不定早就對我們馬盤司的富饒垂涎三尺了。怕是等我和薛忠義百年後,他就要拿下整個龍州了。說起薛忠義,我也是火大,官大一級壓死人,處處咄咄逼人,什麽好處他都要先到先得。他依仗著官比我大、品級比我高,四川承宣布政使司每年下撥的餉銀他便要拿大頭,分給我和王璽的越來越少。王璽倒是獨占了漳臘金礦的巨額財富,錢財上自是不愁。我常年病著,看病吃藥的費用不是個小數目。餉銀都是四川承宣布政使司先撥給薛忠義,再由薛忠義下發。唉,誰叫他是從四品宣撫使,而我隻是從五品宣撫副使呢!嵐兒,要是你當真對這位辛夷姑娘有意,我若是能與王璽結為親家,到時候聯王抗薛也不失為一種策略。”

不等李未嵐燃起一絲希望,李蕃接著語重心長地對李未嵐說:“嵐兒,你一定要盡快成長起來,王璽和薛忠義一個是豺狼,一個是虎豹,都不好對付。洪武四年,潁川侯傅友德率軍伐蜀,我們李家先祖陝西千戶李仁廣追隨明軍南下進入龍州,被太祖皇帝朱元璋敕封世襲,自此有了龍州境內代代相傳的李氏土司。嵐兒,你若還是這般心軟善良,到時候不僅會害了你自己,也會害了我們李氏一族,更會害了整個馬盤司!”

李蕃的話讓李未嵐的心裏咯噔一下,打了個寒戰。曾幾何時,在李未嵐看來,感情是一件純粹的事。喜歡一個人就是在寒冬裏聽見了一朵花開的聲音,在黑夜中看見了一束最耀眼的光。哪裏還需要考慮什麽家族利益、什麽前途命運,考慮這些和感情沒有絲毫關聯的東西?

這是個讓人被自願去冷靜思考的寒露夜。此時此刻,也許有許許多多的人和李未嵐一樣,被紅塵世事困惑著。唯獨那張畫上的辛夷花,可以讓他拋去一切雜念,靜下心來,好好品嚐這個秋夜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