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個身著天青色直裰的少年,撲通一聲跳進水池。

此人正是盧有心!

還未入冬,但山區海拔高,龍州的秋天比平原、丘陵地區來得更加寒涼。池水冷得刺骨,仿若一根根尖銳的冰淩,毫不留情地刺入每一個毛孔。

池水如深淵般緊緊圍繞小桂圓,漫過小桂圓天真爛漫的臉,眼看著就要將她徹底吞噬。不通水性的王鑒,除了大聲呼救,毫無辦法,急得在岸邊直打轉。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的辛夷,用盡全身力氣呼喊,以叫來更多的人營救小桂圓。

聞聲而來的大夫人蔡秋娘和木槿,看到水中已經失去力氣掙紮的小桂圓,雙雙腿軟,幾乎快要昏厥過去。

木槿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小桂圓的名字:“小桂圓!小桂圓……”

幸得盧有心熟悉水性,在池水中托住小桂圓腋下,讓小桂圓的頭露出水麵。池水很深,連高個子的盧有心也踩不到底。盧有心隻得右手抱住小桂圓,左手劃水,在水裏一上一下,看得岸上的人心驚膽戰。

好在王樾聞訊趕來,扛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將竹竿伸到盧有心身旁。有了竹竿作為支點,盧有心使出吃奶的勁加快劃動,一手抓住竹竿,一手托住小桂圓,被王樾、王鑒二人合力拉到岸邊,艱難上岸。

“小桂圓!小桂圓……”木槿一遍遍呼喚小桂圓,想要把昏迷的小桂圓叫醒。

然而渾身濕漉漉的小桂圓緊閉嘴眼,不為所動。

王樾趕緊把昏迷不醒的小桂圓放平,讓她平躺在地上,清除其口鼻異物,把小桂圓的雙臂平放於軀幹兩側。王樾用雙手握住小桂圓的兩前臂肘關節處,把她的雙臂向上拉,好讓小桂圓的胸廓擴張,引氣入肺。王樾將小桂圓的兩臂收回,使之屈肘放於胸廓的前外側,及時進行胸外按壓,擠氣出肺,使其開放氣道,如此反複。

眾人手忙腳亂。王樾一麵救人,一麵命斂秋速速去請章郎中。王鑒攙扶著快嚇暈過去的大夫人蔡秋娘。辛夷幫著盧有心整理打濕的衣發,慌亂中沒有發現盧有心的嘴唇愈發烏紫……

見小桂圓還未醒過來,木槿哭得猩紅的雙眼盯著王鑒,她憤恨地兩步衝到王鑒麵前,眼裏噴著要殺人般的怒火:“王鑒,你還是不是小桂圓的親舅舅?小桂圓不是和你在一起玩耍嗎?你是怎麽看護小桂圓的?若是今日小桂圓有個三長兩短,我王木槿要和你拚命!”

“對……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到小桂圓會掉到水裏……我……是我的錯,我太大意了……”看著小桂圓搖搖欲墜的生命,加之木槿的責備,王鑒仿佛被紮了一千根針,每一針紮得入心入肺,說話結結巴巴起來。

愛女心切的木槿怎麽聽得進王鑒的話,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不顧正二品誥命夫人的儀態,緊揪著王鑒的衣領不放,把火氣都撒在王鑒身上。木槿比誰都明白,她可以什麽都不要,隻要小桂圓能平安無事地醒過來。

聞訊而來的王璽,見此情景對下人怒斥道:“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章郎中怎麽還沒請過來?”

王樾反複給小桂圓擠氣出肺,約摸二十來次後,小桂圓 “噗嗤——”一聲吐出一口水,濃密而細長的睫毛,開始有了一上一下的起伏。

喧囂的塵埃,在瞬間化作虛無。一片黑暗之後,心中的曙光慢慢盛放開來。迷離的眼神,離開了未知的幻影,小桂圓緩緩張開雙眼,視線回落到溫柔的秋陽之中。那些可怖的景象飛散開去,與噩夢一起消失。清澈的風掠過小桂圓的雙眸,小桂圓終於蘇醒,回到真實的彼岸。

“太好了,小桂圓醒了!”辛夷鬆了一口大氣,全然沒有發覺她身旁的盧有心,臉色越來越蒼白……

小桂圓蘇醒過來,在場的人心裏懸著的大石頭落了地。特別是王鑒,那份沉甸甸的負罪感,頓時減輕不少。

木槿鬆開揪住王鑒衣領的手,跑過去一把抱住小桂圓,哭得聲淚俱下:“感謝上蒼把你還給為娘,感謝這位救起小桂圓的公子,感謝樾弟弟,感謝大家!”

盧有心捋著濕淋淋的頭發,臉上浮起一抹欣慰的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些都是草民應該做的……”

話音未落,盧有心感覺眼皮越來越重,模糊了視線。一股錐心的痛遊走於盧有心周身,仿佛全身的經脈都已寸斷。

這個身著天青色直裰的挺拔少年,竟突然昏倒在地!

“盧畫師!盧畫師……”辛夷嚇壞了,拚命地呼喚著盧有心,可昏迷的盧有心無法回應她。

眾人瞪大了眼,完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盧有心是救人之人,而且他熟悉水性,也並沒有溺水,怎麽會昏迷呢?

王璽不解地問:“辛夷,盧畫師今日怎麽會突然來到府中水榭呢?他不是應該在東皋閣畫屏風嗎?”

辛夷眼裏不斷湧出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充滿悔恨:“都怪我不好,是我今日自作主張,從東皋閣把盧畫師請過來的。我怕木槿姐姐和小桂圓省完親回去後,父親大人您思念成疾,特意請來盧畫師,想讓他為木槿姐姐和小桂圓畫像,到時候父親大人也好睹物思人,有個念想。回到府裏後,聽說木槿姐姐和小桂圓在水榭這邊,我們就趕了過來。沒想到一來剛好看見小桂圓落水,盧畫師見狀二話沒說,跳到荷花池裏去救小桂圓……要不是我擅作主張,盧畫師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正在大家憂心忡忡之際,章郎中趕到了。

看著昏迷倒地的盧有心,又看看木槿懷裏才蘇醒的小桂圓,剛趕來的章郎中不禁泛起糊塗:“不是說木槿小姐的愛女溺水昏迷嗎,怎麽又變成了這位公子昏迷?”

章郎中一邊聽辛夷解釋此事的來龍去脈,一邊仔細察看盧有心的病情。隻見盧有心嘴唇緊閉,呈烏紫色,略微外翻發腫,膚色慘白,四肢冰涼僵硬,脈息不算微弱,但脈象很亂。

“等等,這是什麽?”章郎中抓起盧有心左手手肘,上麵有一處小小的紅印。細細端詳,這紅印呈月牙形對稱狀,鋸齒邊緣。

章郎中請木槿檢查小桂圓的身體,皮膚上並沒有出現同樣的紅印。

章郎中思忖片刻,從隨時攜帶的藥箱中拿出一個赭色小瓷瓶,倒出一些白色透明的**,塗抹在盧有心左手手肘的紅印處,用手使勁擠了擠紅印,頓時從裏麵滲出一股烏血。章郎中湊上前去,嗅了嗅,竟聞到一股腐臭氣息。

章郎中大叫一聲:“不好,這位公子怕是中了龍鱗水蜈蚣之毒了!”

“什麽?”辛夷一聽急壞了,“章郎中,可有什麽解救的法子嗎?”

章郎中歎了口氣:“這龍鱗水蜈蚣乃大毒,產自湖廣一帶,雖不會要人性命,但卻能麻痹人的心脈,讓人長期昏迷不醒。若是沒有係統地徹底解毒,毒素殘留在體內,久而久之便會造成中毒者毒性入腦,變得癡呆癱瘓。要救這位公子的性命,隻有一個法子,那就是以毒攻毒。”

辛夷不解地問:“以毒攻毒?”

章郎中點點頭:“用雪上一枝蒿以毒攻毒。”

辛夷詫異地看著章郎中:“雪上一枝蒿不是有劇毒嗎?用量多於六錢就足以致人死亡。章郎中,您確定要用雪上一枝蒿?”

章郎中一臉嚴肅:“雪上一枝蒿味苦、麻,性溫,大毒。對於毒蟲蛇咬傷所致淤血疼痛、筋骨麻痹有奇效。一定要內服加外用至少三個療程,才可將這位公子體內的龍鱗水蜈蚣之毒徹底逼出來,否則後患無窮。待龍鱗水蜈蚣之毒被全部逼出來,使毒邪不能內陷心包,損害心脈,這位公子自然就能蘇醒了。”

“可是我家並沒有雪上一枝蒿,這可怎麽辦啊?”辛夷無奈地看著王璽,王璽搖搖頭,表示確實沒有。

“辛夷小姐,這個您不必擔心。草民醫館裏倒是還有些常備的雪上一枝蒿,炮製好的可先給這位公子服下,以免毒性入腦入心。但至少要三個療程,用量較大,還需要貴府派人去采擷一些。雪上一枝蒿生於高山草地、山坡及疏林下,這個時節藥叢山上就有。”章郎中此言一出,眾人安心了幾分。

一聽到藥叢山就有,辛夷燃起希望之光:“章郎中,雪上一枝蒿長什麽樣子?您且告訴我,我這就和家丁去多多采擷!”

章郎中生怕辛夷搞錯了,耽誤盧有心的病情:“辛夷小姐,要不這樣,我們先把這位公子送到草民的醫館,草民好先行為他服下炮製好的雪上一枝蒿,再為他進行沐浴,蒸開毛孔,用針灸把毒血放一放,免得龍鱗水蜈蚣之毒攻入心脈。然後您再看看草民醫館裏的雪上一枝蒿長什麽樣子,到時候您好派人依樣畫葫蘆到藥叢山采藥。”

辛夷覺得章郎中說得有理,吩咐兩名家丁和章郎中先把盧有心抬到章郎中的醫館。辛夷不夠放心,對一旁的婢女安蘭、落梅吩咐道:“安蘭、落梅,你們也跟去,好生照顧盧畫師,絕不能有半點怠慢!盧畫師是為了救我王家子孫才中毒的,千萬不能讓盧畫師白白送了性命,或者留下什麽後遺之症,要不然我們王家怎麽對得住盧畫師!”

“唉,這盧畫師為救小桂圓的性命要是有什麽不測,我於心何忍啊……”木槿看著昏迷中的盧有心,心裏十分愧疚。

王璽心裏隱隱慚愧:“是啊,盧畫師可千萬不能有什麽閃失啊。我都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麽告知盧木匠了……”

章郎中和辛夷等人抬著盧有心去了醫館,王土司府上下所有人聞訊趕來水榭。徐公也來了,在向旁人了解清楚具體情況後,拋出了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問題:“這龍鱗水蜈蚣產自湖廣一帶,龍州附近從未見過其蹤跡,怎麽會大老遠跑到龍州,專門跑到王土司府的荷花池呢?”

徐公的話讓王璽心中大駭,心裏默默思索著,難道是皇帝和張太後一計不成又生二計,派出錦衣衛秘密毒害王氏一族嗎?如若是錦衣衛要下毒手,也不該將龍鱗水蜈蚣放到荷花池中啊,誰會沒事跳進荷花池呢?若不是錦衣衛,那又會是誰幹的呢?

讓徐公感到奇怪的是,同樣都落了水,為何龍鱗水蜈蚣隻咬了盧有心,卻沒有咬小桂圓?

徐公徑直來到小桂圓身邊,輕輕抬起小桂圓柔軟的手臂,湊上前聞了聞,一股濃濃的艾草味直衝鼻腔。

木槿見狀,恍然大悟:“今日小桂圓來水榭前,為了防止蚊蟲叮咬,我特意在她周身都塗上了驅蚊避蟲的艾草膏。莫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小桂圓才沒有被龍鱗水蜈蚣咬傷中毒吧?”

剛剛蘇醒的小桂圓看見眼前的景象,眨著一雙純真的大眼睛問木槿:“母親大人,您不要怪小桂圓調皮,那會兒要不是有人推小桂圓,小桂圓才不會掉進池子裏……”

“什麽?小桂圓,你再說一遍!”小桂圓的話猶如一道霹靂,劈頭蓋臉地打在木槿頭上。

不僅是木槿,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得不輕。原來並不是小桂圓意外失足落水,而是一場蓄意謀殺!

王璽暴怒至極,一掌拍在旁邊的垂柳樹幹上,無辜的垂柳害怕得顫抖起來:“是哪個歹人要害我親外孫女的性命?連一個年幼的孩子都不放過,我一定要將他嚴懲不貸!”

小桂圓憋著嘴,她還從未見過王璽發過如此之大的火氣。她又害怕又委屈地說:“外公,小桂圓也不知道是誰……小桂圓被推下去的時候,無意中扯到了那個人的玉佩,繩子扯斷了,然後小桂圓就掉到水裏了……是不是小桂圓惹那個人生氣了,那個人才會捉弄小桂圓,非要把小桂圓推到水裏去……”

“不是的……小桂圓,你很乖,很聽話……救你的那個盧叔叔生病了,我們一起為他祈禱平安吧……”木槿滿臉是淚,緊緊抱住小桂圓,心裏默默想到孩子畢竟是孩子,純真善良,竟完全不知這是一場血淋淋的謀殺,反而當做一場遊戲。

小桂圓有模有樣地學著木槿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念道:“願上蒼保佑盧叔叔平平安安,早日康複。”

徐公反複琢磨小桂圓的話,試圖弄清孩子的語言,還原當時的情景:“小桂圓,你告訴徐爺爺,當時是不是你站在荷花池邊上,你正麵對著荷花池,那個人從你背後推你,你順勢想找個支撐的東西,習慣性地反手抓住了那個人的玉佩,但是玉佩的繩子扯斷了,你就掉進水裏去了,是吧?”

小桂圓點點頭,嘴裏嘟囔著:“當時鑒舅舅藏好了,該小桂圓去找他了。找著找著,荷花池裏突然咕嚕一聲響,不知道是誰水裏扔了一個石子,還是魚擺擺冒出來吐泡泡,小桂圓就走到荷花池邊上看看,然後也不知道是誰就把小桂圓推下去了……”

徐公思慮了片刻,向王璽諫言:“啟稟王土司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屬下認為這必定是一場陰謀,其目的直指王氏子孫!既然此人身戴玉佩,說明此人一定非普通下人身份。小桂圓當時抓住了那個人的玉佩,掛玉佩的串繩扯斷了,從小桂圓落水到現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行凶之人不可能有時間把玉佩的斷口串繩換下,再重新取線編織好新的。即使將斷繩接上,也會留下接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王土司府戒備森嚴,絕不是外人可以來去自由的。自小桂圓落水,除了去叫人的幾個下人,整個水榭都隻進不出,行凶之人一定還留在這裏。那麽我們現在可以看看在場的人,是誰丟了玉佩,或者是誰的玉佩串繩有接口,那麽此人必定是行凶之人。”

對於徐公的分析,王璽認為十分有道理,向眾人吩咐道:“大家相互看看,看看誰的玉佩不見了,或是誰的玉佩串繩有接口!”

在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驚詫地落在同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