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魚龍混雜進山來 旺叔平靜待賓客

天蒙蒙亮,從大風塝寨西往盤王廟的路上,急匆匆走著龍窖山瑤府師爺旺叔。旺叔五十多歲,精瘦中等個,黃色頭巾罩著稀疏的頭發,碩大的前額格外顯目,像風雨打磨過的大石頭閃閃發亮,雙眼像兩隻又黑又深的水潭。

明天,龍窖山就要舉行還盤王願節慶大典,讓策劃與司儀旺叔操盡了心。在元軍南下,社會亂民四起的大勢下,峒主和他都在思考,怎樣抓住這個契機,激勵瑤人在未來的風雨中,挺起脊梁,不忘先祖不忘根,熱愛國家,保衛家園,勵誌圖新。這個目的能順利達到嗎?

每到慶典的日子,千家峒的瑤老們就會喋喋不休地講給後人聽,很久以前,先祖五彩斑斕龍犬盤瓠,在評皇的國家遭高皇侵犯時,勇敢地揭下皇榜,殺死高皇,拯救了國家。評皇兌現諾言,招盤瓠為駙馬,受封苟王,獲賜天下山場,任由刀耕火種為生。盤瓠和公主一起,克服千辛萬苦,建設家園,生養了六男六女,一家和睦幸福。評皇召見,分賜兒女姓名爵位,傳下十二姓瑤人。後來,瑤人曆經天下無數天災人禍,不知脫了多少層皮,死了多少人,打不散,死不絕,傲立於世,從容遊走四方。

東晉某天,千戶破衣爛衫的瑤人拖兒帶女,漂洋過海,疲憊不堪地來到了龍窖山,打算歇一夜再去流浪。是夜,明月如水。豺狼虎豹眾多、毒蟲妖瘴肆虐的龍窖山竟意外地風平浪靜,百獸啞然,倒是喜鵲破天荒叫了一夜。酣睡了一覺的瑤人們早晨醒來,驚奇地講述著昨晚做下的同一個夢:滿天彤雲裏,一隻錦毛龍犬從天庭降下,被一條小金龍迎住。二仙歡快地在龍窖山中飄來飄去。所到之處五穀豐登,災難盡除,一派祥和。錦毛龍犬登天離去時,拜托小金龍說:“我把這些東奔西顛的後人托付於你,請關照啊!”小金龍大喜:“大仙放心吧,瑤人也是華夏後人。人本無貴賤,世間一場戲,唱什麽角色全在自己。挺起了腰杆的人,才會活得高尚,讓人敬重。這些曆經無數劫難的瑤人定會珍惜生活,活得頂天立地的。”

茫然中的瑤人們大驚之後又大喜,苟王神示了!千戶瑤人在龍窖山住下了。後來,瑤人們用血汗和死人的代價,戰勝了山中的妖魔鬼怪、瘴氣和猛獸,又曆經無數戰爭脅迫,與旱、澇、雹、地震、蝗災、瘟疫和數不清的天災人禍不斷交手,改變了刀耕火種的傳統習慣,整起了石田石地,養兒育女。發達了的瑤人住滿了九洞,把龍窖山建成了瑤人的樂園。九百年過去了,莫瑤也被曆朝官軍圍困了九百年。

如今,圍困龍窖山的官軍撤走了,山門洞開,山外人蜂擁進山。有走親訪友的,有采購山貨的,有挖藥草的,有求醫問診的,有狩獵的……魚龍混雜,也來了盜賊。山外一個掣一把八十斤重大刀的武師進了山,在花果源洞擺擂台,打倒了數個瑤人,趁酒興奸汙一瑤女後潛逃。被雷公崖關目婆養追上,鐧刀相鬥,直殺得天昏地暗。婆養受傷倒地,揮鐧的力也沒有了。他猛地拽出懷裏的酒囊,咕嘟咕嘟一陣猛灌,將剩酒全倒在丈二長的頭巾上,使出最後氣力一蹦而起,“噗”地一泡酒水,噴出大團霧氣,武師兩眼迷糊。他乘機一頭巾甩出,把武師的脖頸椎打折倒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山下,早就想插手管轄龍窖山的四周縣衙,更是紛紛派出細作,不時潛入山中,刺探情報,挑撥是非,甚至收買內奸,策反瑤人。

瑤人也有出山偷盜搶劫,壞了千家峒名聲的,引來山下漢人不滿。

龍窖山傳統的平靜生活打亂了,瑤人炸開了鍋,紛紛要求瑤府,派瑤兵關死山門。

峒主和師爺與洞主及十二姓族長合議了老半天,最後,多數人覺得,這是山上與山下公開交流和互通有無的好機會,瑤人不能失去多年來,暗中支援山中的漢人兄弟。決定打開山門,外鬆內緊,瑤兵保持高度警惕,防範壞人陰謀得逞。同時規定,瑤人出山須寨主批準。

旺叔來到盤王廟場上,各洞籌辦慶典活動的瑤人們已陸續來到,按各自分工忙碌開了。

龍窖山主峰高額頭山和並排不遠的迎雨峰是大風塝的靠背山。站在山頂,八百裏龍窖山盡收眼底。古傳,瑤人來到龍窖山的第一個春天,突然來了個仙風道骨的老者,向峒主建議,瑤府立在大風塝,爾後飄然不見了。

大風塝是造物主在峰南蒼翠的群山中,大氣展出的一個雄偉壯闊的十裏緩斜坡。這裏的風很大很特別,日夜雲翻霧滾,妖魔吼叫,鬼怪嗚咽,不時有大風猛刮,飛沙走石,烏天黑地。瑤人來後,風雲突變,該種稻時,風中有稻香,該種麥了,風中有麥味。山頂的風,可以把瑤府的牛角號令送到九洞的每個角落;四時的風,可以把九洞的訊息傳到瑤府來。山上山下人都說,這裏還有一股暗暗勁吹的風,專養瑤人,生出一種傲骨,挺起一身傲氣,做出一些傲立於世的傳奇事。

瑤府方圓三裏多的石頭城堡上方,是宏偉壯觀的盤王廟。廟前有個五十丈見方、青石塊鋪就的大場地。高牆內的石屋、幹打壘屋和吊腳樓,一排排一層層,依坡就勢,整整齊齊掩映在高大而遮天蔽日的板栗樹叢中。平坦光潔的青石板路縱橫交錯。從寨西寒牛不出欄引來的溪水,在房前屋後的小石渠裏靜靜流淌。

太陽升起來了,瞪著一隻血紅的眼睛,望著龍窖山。

“呱!”“呱!”“呱!”一群烏鴉在西山頭上叫個不停。

三天前,瑤兵統領盤勇,根據旺叔的安排,在龍窖山幾個進山關隘,每個增派一百精幹瑤兵,秘密潛伏在關隘附近叢林中,警戒山外縣兵和強盜偷襲;安排五百瑤兵護洞護寨;又抽調了五百瑤兵,穿便服帶短兵器,夾在人群中,暗暗護衛慶典。

這時,山下兩個壯實采藥人背著篾簍,鼠眉賊眼來到盤王廟前場上,臉上露著驚異的神情,望著高大的盤王廟一陣指指點點,從背簍裏拿出香火紙錢,登上廟前台階,一看就是進廟給盤王敬香的。

“廟裏正在清掃整理,你們以後再來吧。”在廟門前搭著木架擦拭匾額的瑤人,見二人哪像采藥人?就極力阻止說。

香客稍事躊躇,滿臉微笑對勸阻的瑤人說:“我們來一趟極不容易,心裏早就想祭拜盤王,請大哥行個方便吧!”

“對!他們來一趟不容易,讓他們去了個願吧。”旺叔走上來,幫香客說話了。

香客一進廟,不知從哪裏竄出內衝寨瑤兵伍長樟樹,來到旺叔前一陣耳語。

旺叔囑咐樟樹說:“明天就是慶典,你要盡量忍耐,不要與他們公開交鋒,又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

樟樹身高八尺,白淨麵皮,五官端正,目光炯炯,形象精瘦。他從小跟父親學打獵,家裏供奉著張五郎牌位,一柄鋼叉殺豹捕狼,威風顯赫。這次,敦水坑關目神佑命令他,帶領五十個瑤兵護衛大典。想起秋收時,縣兵在東衝洞內衝寨屢屢作惡,怎能叫他不著急呢?

聽了旺叔 “要忍耐”的囑咐,樟樹狡黠一笑,把跟蹤兩個采藥人的任務交給了新任瑤兵副伍長馮禾仔。若是出了差錯,看他怎樣向信任他的旺叔交差,副伍長不就當到頭了?

禾仔眼望樟樹的神情,領受了任務,悄悄跟上了采藥客……

不少瑤人提前來盤王廟看熱鬧了。中午,在醉仙酒樓上,內衝寨人鴉雀與幾個年輕瑤仔,在窗前賭打石子,誰輸了管午飯。三遍石子打過,偏偏是出主意的鴉雀輸了。飯畢,身無分文的鴉雀裝醉跌倒在樓板上,耍起瘟豬來,任憑別人怎樣打罵,兀自呼嚕打鼾。

旁邊桌上,一個雲遊道士從寬大道袍裏掏出半兩碎銀,攔住眾人說:“我化緣的銀子還未用完,這酒飯我認了。”眾人一哄散去。

雲遊道士離開酒樓,鴉雀一挺身爬起跟上。二人聊到一起,越說越開心。分手時,鴉雀把自己的住址和名字告訴了道士。道士說:“我叫得海,跑四方的。”鴉雀聽了愈發來了興趣,立即要 “得海哥”到家裏做客。道士一番沉思後說:“老弟呀,我今晚還要幫人作法事。”說完,掏出二兩銀子遞給 “老弟”喝酒。鴉雀雙手接過,眼睛笑成一條縫,目送得海走出老遠,還在揮手高喊:“明天很熱鬧,你一定要來,我給你們帶路,噢!”

在山北的龍厥口關隘,兩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漢子,手持折扇來了,熱情地和守隘瑤兵招呼過,就在關隘上欣賞起來。二人眼望河裏壯觀的大旋渦,搖頭晃腦,吟詩詠賦,相互唱和,好不開心。爾後又在龍源洞遊曆了一番,“那個約好的瑤人蛤蟆怎麽不露麵呢?”二人無奈,隻得經龍須港到藥姑山寨吃了飯,在遠近聞名的漢人老舉人墓前祭拜後,沿原路下了山。龍源寨一個瑤兵扮成進山商人,一直遠遠跟著他們。

時近傍晚,禾仔急匆匆來到樟樹家,騙樟樹的女友玫瑰說:“伍長要我邀你……”

玫瑰近二十歲,身材修長,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顧盼生輝,是龍窖山有名的大美人。她眼望禾仔的朝天鼻眉一皺,陣陣惡心,怎麽也不相信老公樟樹要她去扮禾仔的堂客。但事關緊要,不能馬虎,她還是按禾仔吩咐,舀了三大碗酒給他喝了,極不情願地與這個名聲很臭的無賴,一道往東衝洞口去了。

禾仔酒氣衝天,醉漢一樣往河堤上一躺,玫瑰像堂客一樣坐在一邊侍候。禾仔想起樟樹要看他的戲,就假戲真做。在外鬼混慣了的禾仔,借著酒性,口裏盡說些調戲玫瑰的髒話臭話,還不時趁玫瑰雙眼盯著大路看動靜,伸手在她胸上腿上屁股上到處**亂捏。玫瑰大怒,她哪裏受過這般侮辱?但重任在身,又不能離開,隻得不停地對禾仔又打又罵忍耐著。一會兒過去,玫瑰咬牙切齒對禾仔說:“你親爺爺來了。”

“婊子婆,快扶老公迎上去。”禾仔回罵。

玫瑰扶起禾仔,將一隻手搭在她肩上死死捏住,不讓他亂動,沿著來路,踉踉蹌蹌往洞裏走。禾仔一路亂罵玫瑰。玫瑰惡狠狠地報複著罵禾仔的祖宗十八代。

迎麵路上,禾仔跟蹤了大半天的兩個挖藥客,背著裝滿藥草的篾簍,快步走近了。玫瑰 “酒鬼酒鬼”的臭罵聲更大了。

禾仔突然從玫瑰肩上脫出手,腳上幾個趔趄立定,耷拉著眼皮,大鼻孔噴著粗氣,右手捏著拳頭,左手指著玫瑰,嘴角酒涎流得老長,滿口酒沫直噴,囉囉嗦嗦罵個不停:“你……你個偷漢子的賤……賤貨,肚裏肯定……裝了野種,老子回家非把你打……打死不可。”

“你個酒鬼滿口胡言,老娘受夠了你的氣……”玫瑰怒眼圓瞪,張牙舞爪衝向禾仔,一場大架在即,剛好堵住了采藥客的去路。

兩個采藥客一心想早點離開瑤人的地盤,連忙分頭上前,伸手勸架讓路。

“大……大哥,你……評評理。”歪歪倒倒的禾仔,一手沒有抓著采藥客的肩膀,卻把他背上的藥簍抓下來了。禾仔用力過猛,和藥簍一齊摔到地上,藥草摔出一地,露出幾張紙來。

采藥客暗暗大駭,忙去收撿,哪知,早被禾仔不經意抓起那幾張紙,在肮髒的嘴上擦個不停,擦了這麵擦那麵,雙手幾撕幾扯,反手丟進了路下的河水裏,倒頭呼嚕睡著了。玫瑰罵聲更大,獨自走了。

兩個采藥客齜牙咧嘴,哪裏敢發作,朝河水裏望望,紙屑早被流水卷走了。二人悻悻地出了洞。

當晚,樟樹一回家,就被玫瑰痛罵了一頓:“老娘被那個無賴上上下下捏了個遍,身上到處青紅紫綠。”樟樹聽了經過,氣恨交加,但啞巴吃苦瓜,隻得忍下氣。當聽到玫瑰嘟嚕:“莫非秋菊是這樣才喜歡這個無賴的?”樟樹臉一拉,大聲喝止了她。

旺叔聽樟樹稟報,縣兵所描的東衝洞、敦水坑關隘和瑤府的草圖已經銷毀了,心裏一喜,記下了 “馮禾仔”。

也是這晚,在通城縣城的悅來客棧裏,得海鬼鬼祟祟關上房門,把上龍窖山瑤府和遇見鴉雀向主子馬賢的說了。馬賢高興得手在大腿上一拍,滿臉喜色道:“瑤人也不是一塊鐵板,隻要我們鑽進去,到處都有縫隙。有錢可使鬼推磨。隻要把瑤蠻緊緊攥到手裏,慫恿他們打下通城縣城,豈不易如反掌?到那時,你這個縣兵都頭就可以八麵威風上任了。”得海連連稱謝:“感謝知縣老爺栽培。”“好啦好啦!你多想想我們明天該怎麽做吧。”馬賢囑咐說。

通城縣衙裏,知縣昌吉聽了兩個進山縣兵稟報,進攻龍窖山瑤府的路線圖被一個醉漢毀了,勃然大怒,拍案大罵:“野蠻子太狡猾了!”轉而又把兩個縣兵臭罵了一頓。聯想起縣兵進山兩次露了馬腳,昌吉又擔心了,瑤蠻會怎樣算計和報複他?通城怎樣才能趕在龍窖山下四周縣衙前頭,盡快把瑤蠻納入治下呢?

這時,縣兵都頭進門稟報:“三副貨擔準備好了。”

“明天,你親自上山,這可是掌握瑤府情況的極好機會,不要再錯過了,哼!”昌吉想了想又吩咐說:“你們隻看不準動手,再不能露餡了。”

這天,在峒主盤和家,女兒秋菊把父親的峒主服和母親的峒後服,認認真真洗了一遍,疊好,放在父母房裏。

晚上,樟樹在盤算,明天的慶典估計有兩萬左右山中瑤人參加。山外,除瑤府邀請的山下十姓漢人族長,還有瑤人山下的漢人親戚朋友,還會有一些生意人、貨郎與藝人上山來。令人憂心的是,四周縣衙和各色人等,也定會抓住時機進龍窖山,誰知道將會鬧出些什麽不測事來?

第二天早晨,當太陽照到大風塝時,塝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兒女攙扶老人,瑤婦將娃仔用對稱式刺繡織錦帶背著,成雙成對的瑤仔瑤女手牽手,熙來攘往好不熱鬧。遲來的人們隻得站到了附近山頭上。吃了三天齋飯、沐浴後穿著盛裝的瑤人們,一張張笑臉像鮮豔的紫薇花,盛開在盤王廟四周。

慶典會場好不熱鬧,打糍粑、賣幹果、切桃片、點豆花和賣各種山貨的,簇擁著大堆人群;山外人擺的小吃攤,各種食物齊備,煎蒸炸煮飄香,被圍得水泄不通;山下藝人們敲著竹板,吆著唱著,引起陣陣歡聲;貨郎在人群中叫賣,貨擔旁人擠人,背疊背……

盤王廟是一座高大恢宏的石建築,坐北朝南,供奉著瑤人們崇敬的盤王。廟的四周,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紫檀樹。它是龍窖山曆代峒主,帶領十二姓族長每年春上栽下的。最大的一棵有數人合抱大,傲然聳立,虯枝蒼勁,翠綠如蓋,相傳樹齡九百年了。通過廟前青石場地,登上六級台階,進到廟門,一塊鑲嵌著 “盤王廟”三個純銀大字的紫檀匾額,高高地懸在廟門正上方。廟門兩邊,各有一個焚香燒紙的半人高石香爐。廟內有三重殿。

一重殿是個可容百人的大廳。四壁牆下擺著八條長石凳,供進香人歇息,壁上掛滿山下漢人贈送的各種讚美牌匾。兩邊各辟一個門進二重殿。殿裏有個一丈六長、一丈寬的石天井。四麵走廊寬闊。從敞開的北麵上六級台階,進到三重殿裏,四尺高的盤王紅銅坐像,安放在神壇正中。千年來,為龍窖山生存和發展作出過傑出貢獻的十位先祖,雕成菩薩擺在盤王坐像兩邊。盤王慈眉善目,滿臉微笑,朝拜者從任何一個角度望去,都發現盤王慈祥的目光在看著你。壇前兩尺來高的精製石香爐四角,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龍犬頭,既莊重又靈動。

盤王廟常年香火不斷,煙霧繚繞。盤王節更是把祭祀活動推向了頂峰。焚香飄散著陣陣美妙香味,令人心曠神怡。

瑤老們曾說,這座盤王廟,曾先後被官軍、強盜、外來人、天災毀過,共翻新重建十多次,一次比一次恢宏壯觀。

整葺一新的盤王廟無塵無染。廟門前,翠綠的柏枝纏在用鮮竹紮成的巨大彩門上。大廟三重堂的四角,都掛上了用紅絲絹紮成的彩花,正殿石屋頂上牽出四條紅絲帶,引向前堂四角。金陽下熠熠生輝。

不少人異口同聲地唱著《盤王大歌》:

瑤人出自武昌府,

滿目青山四處遊。

龍窖山上耕種好,

老少樂業世無憂……

千家峒裏度春秋。

廟前正北場上,搭著一個高台,台下東西兩邊,八麵銅鼓、八麵銅鑼、八麵大鈸,在兩麵六尺直徑的大鼓引領下,奏出歡快的慶典大曲。二十四個年輕的鑼鼓手,繡有龍犬齒的花巾帕,纏在平頭或尖發形頭上,上穿繡花白秋裝,下著藍褲,臉上畫著紅、黃、白、藍、綠五色吉祥彩繪條。他們甩開手腳,邊敲鑼鼓邊舞,如龍騰,似虎躍,呼呼生風。係在器樂上的紅絲帶,上下翻滾,一片璀璨。

鼓樂聲敲得人們熱血沸騰。峒主女兒秋菊卻沒有了去年的企盼,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彷徨和焦慮。按洞裏傳統規矩,男十八包頭帕,女十六戴銀冠,是年輕男女一生的大事。男子經過 “上刀山”、“過火海”、“跳雲台”等危險考驗受戒後,就成為可談婚論嫁的成年人了。女子到了這天,就要戴銀冠、佩香包,戴了銀冠一生富貴,佩了香包一生幸福,就可以與中意的、為她唱情歌的瑤仔贈方巾定終身了。

場中地上,樹著幾麵畫著稀奇古怪神像聖像的大旗,兩根丈八長的細圓木條上,綁著十一把銀光閃閃大刀的刀梯擺在地上。旁邊一條兩丈長三尺寬的土溝裏,炭火燃起兩尺多高的藍焰,劈裏啪啦燒得正歡。一群穿戴奇特的巫師挺著儺麵,手持大把燃香走上場,嘴巴 “嘟嘟嘟嘟”怪叫著,操動手中劍、鈴、卦、角、笏、神杖等法具。他們有舞手撒腳跳的、有鬼哭狼嚎唱的、有四肢趴地頂禮膜拜的、有緊閉雙目默念咒語的,打進殺出,法具玩得飛轉,鈴鐺搖得亂響——在請神約鬼來助人們 “上刀山下火海”。

倏忽,一陣怪風刮起,煙霧升騰,一個巫師高聲大喝:“來了來了!”隨即恭拱雙手道:“請四界神祗高坐顯靈,請遊魂野鬼到旗下助我等師公作法!”隨後將法劍向幾麵大旗一指。寒森森冷颼颼,大旗看著看著,在團團黑煙裏舒展開來,“西裏嘩啦”亂響。

眾人驚駭,背上冷水直潑,渾身爆出雞皮疙瘩。也有人幸災樂禍等待著,雙眼圓睜,四下裏搜尋個不停,過往,不是有外來客曾數次破了他們的法術麽?

為首巫師頭一仰,口裏陡地噴著五六尺高的藍焰。他手持龍犬頭神杖,獨自登上場中,跪在地上,虔誠地請了一遍曆代主師和眾菩薩及四界神祗,念了疏文,燒了紙錢,奉上酒、茶、果蔬等供品,一蹦立起,大呼三聲 “疾!”將手中長劍奮力揮起,指東,東邊雲騰;指西,西邊電閃,場上頓時風煙滾滾。巫師渾身抖個不停,嘴裏 “嘟嘟”著,一連翻起八個丈高的斤鬥,腳一沾土,並起兩指一伸,朝著刀梯一聲大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一道金光 “疾”地一閃,從團團煙霧中迅急穿過,抵達刀梯。

場上眾老少巫師驟然緊張起來,有暗暗發力助法的,有如臨大敵四麵警戒的,更有警防被人破法後,直接上場扶護刀梯的。

觀眾人等煞時傻了眼,隻見刀梯在彌漫繚繞的煙霧裏,像藤蔓般慢慢扭動,一點點立起,無依無靠就筆直豎在場中了,梯上鋒刃寒氣四射,逼得人睜不開眼。

眾巫師臉上露出了笑容,觀眾吐了一口氣。

這時,又大步走上三個巫師,將長襟往腰絛上一紮,卷起褲管,赤腳來到刀梯下,向掌心吐了口唾沫,兩手一搓,一個接一個上刀梯了。他們默念隔山罩咒語,從刀梯正麵上,反麵下,猿猴般敏捷迅速,如履平地,一連登了三遍。

一陣哄鬧聲響起,一大群度戒行成人禮的年輕瑤仔,從人群裏鬧嚷嚷湧出。他們高卷衣袖褲管,爭先恐後撲向刀梯,腳踩寒光閃閃的刀刃,一個緊接一個往上爬。

突然一聲 “哎喲!”刀梯上一股鮮血成線往下滴。

驚悚的人們望見,負傷的瑤仔一巴掌打在失聲的嘴上,換過一種姿勢,又抬起了流血的腳,爬得更快了。瑤仔們誰會錯過這個機會?爬過這座刀山,他們就有資格談緣娶妻,成家立業了。否則,人老了也隻能稱 “童子”。

從刀梯上爬過的瑤仔,在場上跳起了捉龜舞。個個坦胸露背,亮著身上凸凹的肌肉,顯擺著粗獷和強悍,企盼吸引住在附近不動聲色地仔細觀望、心中瑤女的目光。

“走開,老子來了!”一聲大喝如炸雷轟頂。

眾人一看,是東衝洞木養洞主的兒子、瑤兵豹仔。他怒目圓瞪,雙手叉腰,立在人群後大叫。等待在刀梯邊的瑤仔們極不情願讓了路。豹仔一蹦上了刀梯,哪知才爬了一半,不知怎麽腳跺就見了紅,鮮血大滴大滴掉落地上。他無事一般,飛快竄到梯頂,突然停住腳,伸開雙手仰頭大喊:“秋菊,我一定要娶你!”轉而哈哈大笑。

觀望的人們頓時大驚,不少人嗤之以鼻:這個不知輕重的家夥,還嫌盤家與李家的冤結得不深嗎?何必還要火上澆油呢?

龍窖山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年輕的木養與盤和都是龍窖山的頭麵人物,兄弟一般親密。盤和選了峒主後,一心想坐上峒主寶座的木養與他貌合神離,陽奉陰違,二人漸行漸遠了。

盤和的兒子盤勇與木養的女兒、豹仔的姐姐春分青梅竹馬,後來一同習武,日久生情,相互仰慕,難解難分。春分長得一朵花樣,十八歲那年,媒人將她和盤勇合了生辰八字,幫忙擇了良辰吉日準備完婚,瑤人都說二人是天作地合。哪知,木養把女兒關在家裏,慫恿李家族人出麵刁難,說盤家的祖墳衝撞了李家祖墳的靈氣,盤家不改葬兩家就不能結親。兩姓祖墳的後人都有數百,互不相讓,指責對方欺負人,一場大架打傷數人,差點出了人命。盤家族人嚷著,李家養的是七仙女也不要。盤勇不知從何處聽說,李家暗暗給春分找了人家,就隻身來到李家,硬要見數月未謀麵的春分,被李家族人狠狠一頓亂棍。盤勇意外地沒還手,運起氣功鼓起勁,讓李家人打得不願打了。他奪過一條粗扁擔,一折兩截一丟,趾高氣揚走了。被家裏關了三個多月的春分,在屋裏聽見眾人打罵盤勇,氣得吃了毒藥。

這時,盤和趕來了,李家人手握器械,怒目相向,但不敢對峒主動手。盤和一腳踢破關押春分的房門。眾人發現,春分早已奄奄一息了。旺叔趕來,把春分從死亡線上救活,狠狠教訓了李姓人一頓,又放下狠話:“若是春分關在家裏吃毒死了,瑤人準會把你們訴上石牌,將為首者沉潭頂命,幫凶削鼻子懲戒。”李家人嚇退了。春分得到自由,又和盤勇走在了一起。

盤和為了息事寧人,將兒子的婚事一擱幾年。一到草木萌發的春日,李家就有人趁夜溜到盤家的祖墳上潑豬血,釘鐵釘。盤和忍氣吞聲,默默洗去血跡,拔去鐵釘。他生怕兩大家族打群架,一來失他峒主的顏麵,二來亂了人心。他一如既往對李家族人好。盤李兩姓族長幾次出麵和事,兩大家族好不了幾天,又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慪上氣,動輒眾人出動,器械相向。

再說盤和家的女兒秋菊,推薦馮禾仔當瑤兵,又當了副伍長,瑤人們都猜二人在談緣,豹仔不是在故意挑起禍端嗎?

“不好,冤家來了。”不知誰怯怯地說了一聲。眾人一望大怔。

剛好經過此處的禾仔走過來了。未待禾仔哼聲,一個二十出頭模樣,八尺身軀,黝黑健壯,力大無窮的寨主,大吼一聲站出來。杜鵑慫恿寨主追秋菊三年,兩次約他與秋菊去對歌,可至今沒有下落,人們背後都說秋菊看不上寨主。如今,不正是保護秋菊名聲,感動秋菊的好機會嗎?寨主怒目圓瞪,一步步走向豹仔。

豹仔哪裏是寨主的對手?他雖然心怯,但眾目睽睽之下,豈能輕易認輸?仍挺起樹樁般結實的中等身軀,硬著頭皮,迎著高大的寨主走去,兩人越來越近,四目閃著凶光,摩拳擦掌,眼看就要交手了。

“住手!”突然一聲大喝,東衝洞主木養大步插到二人間。他向寨主丟了個鄙夷的白眼,轉身刻薄地數落起兒子來:“你個不明事理的東西,人家背後有一座山撐著,你有什麽?你被打死了白死,不如一隻螞蟻。”轉身又對寨主說:“你是寨主,本事大,抬手放過小民嘛。如果豹仔有你這本事,肯定會去巴結皇帝,到京城做駙馬呢!”說完,又以不屑的眼光朝馮禾仔頭一點,譏諷地問:“你說是嗎?”

“洞主想得周到。不過……”禾仔冷冷一笑,反問:“你兒子作踐峒主的女兒,讓別人看笑話,是你指使的吧?”

瑤人最忌犯上,“作踐”和 “指使”引得眾人大怒,叫聲喊聲罵聲響成一片。木養大駭,一耳光打在豹仔臉上,父子倆頭一低走了。

寨主氣得雙手還在發抖,眼望木養父子的背影,“呸”地吐了一泡口水,轉身怒衝衝擠進了人群。

場上恢複了平靜,又鬧起 “過火海”來。三個巫師不慌不忙,來到火溝北端,口裏默念了幾句咒語,就大搖大擺地從燃著熊熊烈焰的炭火上,來來往往走了三遍,立在火溝南麵。一個巫師俯身抓起溝裏的紅炭球,大把大把塞進嘴裏,幾嚼幾嚼,吐出數尺高的藍焰,紅色粉末直灑。

眾人心驚肉跳,巫師摘下儺麵,向度戒的瑤仔們招手高喊:“來呀!來呀!有種的快來過火海。”

一群瑤仔盯著巫師的雙腳看個不停。一個小瑤仔走上去,非要看個仔細。哪知,巫師一把拉住小瑤仔,轉身就往火溝裏拖,待小瑤仔回過神,嚇得大叫時,雙腳早站在炭火上了。小瑤仔驚惶一蹦,躥出火溝,慌忙一看雙腳,無燙無傷,無事一般。

本來,巫師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早搬了一座雪山蓋在火溝上。”但他哪裏敢發飆?若是人群裏有高手,定會破他的法,丟他的醜。

正在跳捉龜舞的瑤仔一哄跑過來了,亂哄哄湧進了火坑,一陣亂踩亂跺,轉眼,就把一條熊熊火溝踩得冷火熄煙了。

巫師大笑著,用酒菜茶水犒賞了眾鬼神,口念咒語,拱手相送鬼神歸去。

場上一隻巨大油鍋煮得正沸,幾個巫師口念咒語,雙手在油鍋裏撈起鮮紅的螃蟹,吃個不停。鍋邊熱氣灼人,哪個敢伸手?另處,幾個師公在興奮地踩著燒得通紅的鐵犁頭。這時,一陣銅鑼響起,二十隻穿著各色樹葉服飾的猴子,在一片騰雲駕霧裏,隨著一個巫婆登場玩鬧起來。還有一些踩高蹺的瑤仔,唱著跳著,翻起了高高的筋鬥……

在場上轉了兩圈的樟樹,朝著正準備上馬的旺叔跑上去,低語細聲稟告:“場上貨郎大都是山外來的,通城縣兵的都頭也來了。”

瑤兵阿雨也來向旺叔稟報:“鴉雀陪著兩個張揚的山外客,在場上四處轉悠。”鴉雀時常溜到在山外偷盜搶劫,在漢人中影響極壞,是瑤兵暗暗跟蹤管製的對象。

其實,旺叔早就得場上瑤兵報,龍窖山下的臨鄉、崇陽、蒲圻都有縣衙的人或縣兵來了。他冷冷一笑,對樟樹和阿雨道:“其他人任由往來,悄悄跟蹤縣兵,掌握主動權。”

此時,鴉雀正陪著得海和他的主人馬賢在樂悠悠地閑逛。

中等瘦個頭的馬賢臉帶微笑,穿戴闊綽,舉手投足彬彬有禮,一大一小兩隻三角眼不時交替亂扯。馬賢一忽兒吩咐傭人得海買這果品,一忽兒買那小吃。他拎著手指嚐過,每樣給鴉雀一份後,叫得海盡散給身邊的老人和小孩。惹來一群孩子在身後跟隨,格外逗人眼。

“郎中,郎中呢?快來救救我的孩子啊!”不遠處,突然一個瑤婦的聲音,驚恐萬分地高喊。

馬賢一怔,辨出喊聲的位置,忙對得海和鴉雀說:“快帶我去看看。”

三人來到雙淚直流的瑤婦身邊,隻見她懷裏抱著一個剛從石頭上掉地,滿臉青紫,氣若遊絲的三歲昏迷小男孩。周邊人亂成一團,不知所措,在人群裏大呼小叫喚郎中。

得海一看小孩神色,忙向馬賢遞了個眼神。馬賢不慌不忙地對瑤婦和眾人說:“大家不要慌,我來救他,小事嘛。”又朝得海一指,說:“你抱上孩子。”

得海一邊接過小孩,一邊安慰瑤婦說:“你不要急。我老爺一隻眼看陰,一隻眼看陽,指草為藥,治這點小病是舉手之勞。”

馬賢伸出三指,隨意指著地上一棵草,口裏咕嘟咕嘟念了幾念,突然一轉身,指著小孩一聲大喊:“急急如律令,快回陽間來。”

隨著得海手一抖,懷裏孩子 “哇”地一聲啼哭,臉麵轉成了紅色。

眾人嘖嘖稱奇。瑤婦一膝跪在馬賢麵前,頭磕得地麵咚咚作響,口裏 “活神仙活神仙”叫個不停。

“小意思,不客氣。”馬賢拱過手,回了禮,在眾人的讚揚聲中,滿不在乎離去了。

此時,馮禾仔心裏忐忑不安,由於秋菊極力推薦,旺叔在十多個預選瑤仔中,召見了禾仔,要他完成慶典上的一件重要任務。秋菊杏目圓瞪警告禾仔說:“萬眾矚目,如果失了手,你能在山上待下去嗎?”禾仔胸脯一拍:“一定做好!”但他能完成好這個決定自己命運的任務,又不給公主丟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