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鬼哭狼嚎官軍敗 大義凜然烈女死

天未亮,官軍頂著濃霧從通城縣城出發,浩浩****向龍窖山撲來。

前兩天,甘長青拿出圍剿瑤人的方案交給小龍,小龍看也未看就退給了他,親點了隊伍。官軍步兵居多,小龍任命了兩個副頭領,撇開郎頭作了細細吩咐,又激勵二人說:“誰的功勞大,誰當步兵頭領。”還單獨找騎兵頭領麵授了機宜,進行了鼓勵。受到重用的三個頭領躍躍欲試,一心想著快立戰功升官。

小龍坐在馬上好不得意。他恨不得立即攻下瑤府,抓住亂黨馬賢,活捉瑤蠻峒主,讓甘長青認識什麽叫威風。

官軍來到四甲鋪,雲開霧散,天空放晴,燦爛的陽光灑滿大地,龍窖山上的迷霧迅速散去,大風塝曆曆在目。小龍一陣歡喜,大叫:“天助我也!”他命令騎兵下馬等候,把兩個步兵副頭領叫到跟前,指了指東衝洞口說:“你們立大功的時候到了。”

正在這時,陪同盤和坐在四甲山埂上觀戰的旺叔遠遠望見,一片淡黃雲朵從附近飄來,罩住了官軍。隨即,官軍個個舞手撒腳亂跳亂打,隊伍大亂。旺叔一怔,他沒有安排瑤兵在山外用黃蜂襲擊官軍,這是誰在暗中幫忙,給官軍進攻東衝洞製造麻煩呢?

黃蜂散去,官軍靜下來,雖有一些官軍鼻青臉腫,但無大礙。兩個副頭領滿臉興奮,相互爭執著先衝進洞去。

“不爭不爭,立功的時候多。”小龍馬鞭一指年輕點的副頭領說:“你在前頭衝。”

“主帥。”晾在一邊的步兵頭領郎頭,受甘長青指使走上來,小心翼翼地說:“在下多心,我們是否先派人進洞找瑤蠻,要他們交出馬賢,如果瑤蠻拒絕,我們再興兵問罪不遲呀?”

小龍未理郎頭,馬鞭一指,向接受任務的副頭領發出命令:“出發。”

“衝啊!”年輕副頭領發一聲喊,兩百步兵跟著他,高舉刀槍,一窩蜂向洞口狂奔而去。

東衝洞口有兩座小山,東邊一座叫猴形山,像個活靈活現的猴子,西邊一座叫龜形山,像一隻安然熟睡的烏龜。兩山相隔不過四五丈,東衝河水從兩山間流出。龍窖山山洪爆發時,河水洶湧,咆哮湍急,早將兩邊石岸衝刷得懸崖如削,四五丈高的石壁高高聳立。一條青石板路,在小山間河右邊的石壁下,洪水季節無法通行。此時,河水清澈見底,“嘩嘩嘩”的水響傳來,十分悅耳,青石路麵光亮照人。官軍衝到了洞口。

龍窖山土地是我開,

龍窖山樹木是我栽。

世世代代生養地,

隻迎貴客不迎豺。

紅日為我作證來。

突然,一陣圓潤悅耳的瑤歌傳來。歌聲優雅,婉轉如山雀子的叫聲,在空中飄**,在山澗回響。

“請問來客,為何刀槍相向千家峒,能告知一聲原由嗎?”猴形山上的歌聲剛落,從四甲山上的樹林裏,走出一個年輕瑤女,向瘋狂衝往洞口的官軍兵勇們禮貌地問。

衝到山前不過十多丈遠的兵勇停下了腳步,一齊向小山張望,頓時個個瞪大了眼睛:一個仙女般的瑤女從右邊小山的樹叢裏款款走出來,身材高挑,閃著一雙丹鳳眼。隻見她滿臉微笑,不緊不慢又問:“各位官軍兄弟,能告知小瑤女,你們為什麽要刀槍相向千家峒嗎?”

“望什麽,快射死她!”年輕副頭領從驚詫裏回過神,大聲命令。最前麵的四個兵勇相互望望,極不情願地抬起手來,張弓搭箭,四支箭向年輕瑤女射去。

瑤女不慌不忙,款款隱入了小山上輕煙薄霧掩映的樹叢中。

我愛我的龍窖山,

我愛我的龍窖水。

千年訂下萬年約,

隻進好人不進匪。

禮讓朋友不讓鬼。

一個悠揚婉轉的女高音,緊接著從左邊的龜形山上傳來,銀鈴般的歌聲既是堅強的決心,又帶著幾分勸慰,穿雲破霧,震撼人心。又一個身材美妙的瑤女從小山上的樹林裏轉出來,望著衝到山前射箭的兵勇們,閃著一對漂亮的酒窩,耐心地問:“各位官軍兄弟,我們素來無仇無恨,有什麽值得刀箭相見呢?能不能放下刀槍坐下來,心平氣和,邊喝酒邊說清楚嗎?”

兵勇們又是一陣木呆,眼睛僵直了。

望著兵勇們又在猶豫,小龍震怒了,朝著身邊的騎兵一鞭,厲聲大喝:“快去告知前麵的頭領,蠻女唱歌是擾亂軍心,瓦解官軍鬥誌,大家決不能上當受騙,一定要盡快衝進洞去。”騎兵趕上前,將小龍的命令告訴了步兵副頭領。

“快射死這個搗亂的蠻女!”副頭領瞪眼大叫,回答她的也是一陣亂箭!

年輕副頭領看見兩次發箭都未傷到瑤女,生怕耽誤戰機,讓小龍不高興,立即使出絕招,發一聲喊:“哪個捉到這兩個瑤女,就給哪個做婆娘,衝啊!”

兵勇們精神大振,聲嘶力竭叫喊著 “我要!”“是我的!”“我要這瑤女!”忘形地向小山猛衝而去。

隨著兵勇們蜂擁而來的腳步,兩邊小山上的瑤女無所畏懼地一齊走出來,兩個女高音同時響起:

春風喚你你不醒,

硬要做鬼不做人。

莫瑤無心開殺戒,

隻是忍了再難忍。

不得不為世上添新墳。

委婉的歌聲充滿了憂傷,更充滿了無比的堅定。

官軍們哪裏把瑤歌當回事?望著兩個近在咫尺的水靈靈瑤女,仍在想著做堂客的美夢,勁頭更足了,手握刀槍爭著喊著:“這蠻女是我的。”“這蠻女是我的!”惡狠狠一鼓勁,早衝到兩座小山下,漂亮瑤女的眼睛鼻子酒窩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兩個瑤女臉上掠過一片痛惜,款款隱入了山林中。

被瑤女的美貌驚傻了的兵勇們,望著兩個背影,生怕她們走了,頓時狂叫成一片:“快上山捉瑤女啊!”兵勇們喊著叫著瘋狂了,兩邊小山下,衝在前麵的人,興奮地拉扯著小山上的樹枝,攀爬山崖了。

“轟隆!”“轟隆!”兩聲震天價巨響,漫天飛石伴著衝天揚塵,從小山上劈頭蓋臉砸下。爬山的兵勇猝不及防,眨眼就被滾石砸成了一堆肉泥,又被衝天迷漫的揚塵掩沒了。後麵的兵勇大駭,亂作一團,慌忙朝後猛跑,跑出好遠才停下腳步,轉身回望,隻見漸漸消散的揚塵裏,多數同夥躺在亂石間無聲無響,少數幾個沒斷氣的,在亂石間掙紮,哭爹叫娘,慘叫聲淒涼悲切。兵勇們個個驚恐萬狀。

小龍身後的甘長青閃著一雙小眼,腿望龜形山通往後山長埂的一處小山坳,喚過被小龍冷落的身穿便服的郎頭,一番指點。郎頭一揮手,一個穿著便服的兵勇跟著他悄悄摸上去了。

聽著巨響,看見揚塵,聽了年輕副頭領進攻受阻的稟報,小龍策馬上前,遠遠望著眼前的小山。山並不大,樹木蔥翠,風和氣爽,鳥雀鳴唱,看不出任何異樣,這飛石從哪裏來的?當他望清小山腳上死傷狼籍、遍身是血、一個個悲號慘叫的兵勇時,比前些時見到昌吉屍體更加惡心發懵,暈得差點栽下馬來。他迷糊著掉轉馬頭就跑。

龍窖山上我安家,

世世代代種彩霞。

春播夏管秋收寶,

不容惡念玷汙它。

可否休兵言和嗎?

瑤女又從容地從猴形山上的樹林裏轉出,臉上掛著微笑,高聲唱著,歌聲裏帶著痛惜,帶著渴盼和勸慰,聲聲動聽。

“對,唱得好啊!”坐在四甲山梁上觀戰的盤和聽了幾首歌,看到眼前戰況,突然徹悟,盡釋前疑,一拍大腿大喊起來。

退回老遠的小龍好不容易鎮靜下來,聽到歌聲又怒了。他抬起蒼白的臉,緊閉雙眼牙一咬,陡地抽出腰裏的佩劍,憤怒地往前一指,朝著兩個步兵副頭領聲嘶力竭大喊:“你們一齊衝,一定要把這兩個蠻女給我抓來!”

兩個副頭領相視一望,似乎早知道了衝鋒的後果。他們喊來了縣兵都頭馬四虎,要他帶縣兵在前頭衝。

馬四虎蒼白的臉上,胎記更紅了。他望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小龍,抖著手,把腰刀一舉,低著腦殼,憋著死勁,嘣了一聲 “衝啊!”帶著自己的一百多號人,叫的叫,喊的喊,發瘋般向兩座小山衝去。立功心切的兩個副頭領,帶著隊伍緊隨其後。馬四虎心驚肉跳衝到小山腳下,正準備挨石砸時,哪知小山上竟沒有任何動靜了,馬四虎和兩個副頭領大喜,高喊:“衝上山去捉蠻女。”

話語剛落,隻聽得 “嗖”“嗖”“嗖”三聲風響,從小山上飛來三支箭,不偏不斜,剛好射在馬四虎和兩個副頭領的麵額上。三人像三捆麻布般,一聲不響倒地不動了,鮮血抹去了馬四虎臉上的胎記。

兵勇們大愕之時,滾石檑木又是一陣 “轟隆隆”從天而降,落在兵勇堆裏。兵勇們倒下的比上次更多。

“打得好!”坐在山梁上的盤和一把拉住身邊旺叔的手大喊。

眼前觸目驚心的一幕幕,看得小龍呆若木雞,粉臉扭成了兩瓣苦瓜皮,張開的嘴半晌合不攏。他哪裏知道,征服幾個種山的瑤蠻竟如此艱難。衝鋒吧,他渾身打顫;退兵吧,自己怎麽做人,特別是怎樣麵對甘長青?他滿是猶豫不決。

此時,隨著兩聲短促的牛角號音,小山上的秋菊和杜鵑,分頭向兩邊後山埂上退去。守在左邊人形山埂上的神佑知道,旺叔要把官軍放進洞了,立即將手中的三角形龍犬頭令旗一揮,收縮了龜形山一帶的瑤兵。

撤回的瑤兵迅速進入東衝洞內兩邊的山林裏。走在最後的杜鵑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心情,跟在三個瑤兵身後,往人形山埂上撤去。剛到小山坳,忽然看見樹叢裏轉出兩個漢人來。她以為是山下百姓,忙停下步,關切地對他們說:“這裏在打仗,很危險,你們快離開。”

“山下到處是官軍,我們沒地方去喲。”來人邊答邊走近杜鵑身邊,一副害怕的模樣。

杜鵑毫不猶豫地說:“那你們就隨我上山去避避吧!”

“好喔!”走近杜鵑的官軍猛地按住了她的頭,捂住了她的嘴。郎頭一把抱住了杜鵑的腰,把她迅速拖進了密林裏。

“你們是什麽人?”杜鵑圓瞪雙眼厲聲問。

郎頭狡獪一笑,答:“我們是不願看見同胞打仗流血的山下漢人,隻要你唱首退兵的歌,把瑤兵撤下去,我們給你很多銀子。”

“啊!你們是官軍的走狗?保衛家園是瑤人的天性,你做夢去吧。”杜鵑憤怒地斥責道。

郎頭的一雙賊眼望著水靈靈的杜鵑,聽了她的斷然拒絕,頓時獸性大發,雙手瘋狂地撕扯起杜鵑的衣服來。

“你個畜生!”杜鵑一聲怒罵,猛地抬起腳,朝毫無防備的郎頭襠部猛踢過去。

郎頭一聲哀嚎,抱住下身,蹲在地上痛得直叫。稍頃,他像打瘋了的狼,猛地撲向杜鵑,拳腳交加一陣亂打。

看見步兵進攻受挫,小龍牙齒咬得格格響,決心最後一搏。他怒衝衝來到騎兵隊前,朝著龍窖山,向騎兵頭領手一指。

“主帥,唱歌的蠻女被我抓來了。”郎頭把反綁著雙手的杜鵑推到小龍麵前,身邊一個穿著便服的兵勇抖著右手說:“這蠻女真厲害,把我的手指咬斷了。”

“土匪、強盜、小人,騙人不得好死,瑤兵會把你們殺絕的!”滿臉鮮血的杜鵑破口大罵。

“哈哈,天助我也!”小龍見血一陣惡心,仍然精神大振,望著杜鵑像一張勝券已操在手,大喜過望喊起來。他早就在為步兵進攻受挫,兵勇銳氣衰殘而痛心不已。此時,他興奮地手一揮,騎兵們上了馬。頭領抽出馬刀向前一指,暴雨般的馬蹄聲驟起,一團揚塵平地騰升,向著小山間的大道旋轉而去。

小龍望著揚塵越是接近小山,心越是亂跳不止,幹脆閉上了眼睛。

“進洞了!”“進洞了!”一陣呼喊聲從身邊傳來。

小龍驚異地睜開眼,馬隊大部分進了兩座小山間的通道,隻剩下尾隊還在疾進。他一陣高興,命令騎兵把杜鵑綁在馬上,帶在身邊,拔出劍來,大呼一聲“全體進擊!”雙腿一夾,坐騎一聲嘶鳴,甩開四蹄向前跟進。步兵們跟著一齊向前衝。

世代開出山中土,

世代耕種千家峒。

好言勸你你不聽,

偏要當作耳邊風。

座座青山拉開弓。

又一陣激越的女高音從猴形山後的山梁上傳來。

正穿行在小山間的小龍渾身一抖,一鞭打在馬屁股上,馬一陣亂蹦過了小山通道。他驚恐地勒住馬韁,滾下馬來,蹲到馬肚下。緊閉雙眼準備躲飛石。哪知,許久過去,飛石一個也沒有。他一喜,爬上馬,舉目四望,不見一個瑤蠻,一條小河從洞裏蜿蜒而上,一條大路沿著河東岸進到洞內,行進的騎兵正在大路上狂奔。小河兩邊都是整好的水田還未插秧,一塊接著一塊,一直連到兩邊的山腳下,兩邊各有二三十丈遠,石頭是不可能飛來的。放下心來的小龍把郎頭喚到麵前,馬鞭一指。郎頭會意,命令兵勇把綁著杜鵑的馬牽到前麵,扯開嗓門朝著兩邊山上大喊起來:

“瑤蠻聽著,你們看看這是誰?”

四甲山梁上的盤和、旺叔、盤勇、秋菊、春分等眾瑤兵一望,大驚失色!

杜鵑被雙手反剪綁在馬上,頭發蓬亂,滿頭滿臉流著鮮血,身上的衣服撕得稀爛。

兩邊山上一齊凝固了,戰場驟然死寂。

郎頭又扯著嗓門喊起來:“你們罷兵投降吧,我們保證不傷害這女子。”

這時,杜鵑突然大喊起來:“峒主、旺叔、盤勇哥、姐,這些賊扮著山下漢人欺騙我,抓了我。我愧對大家啊!強盜太歲頭上動土,我不能讓他們用我來要挾你們,瑤人沒有軟骨頭。我死了,你們要為我報仇啊!噢,盤勇哥,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瑤女,來世一定風風光光嫁給你。春分姐,你要照顧好盤勇哥,一齊保衛我們的龍窖山啊……”

杜鵑聲嘶力竭地喊完,猛然掙脫身邊官軍騎兵的手,從馬上奮力躍起,一頭向地上撞去……

倏然,一陣哀婉的杜鵑鳥聲在天空響起,幾陣香風吹過,龍窖山開滿了杜鵑花,朵朵血紅,瓣瓣帶淚。

盤和咬著牙,雙眼緊緊盯著杜鵑的壯舉,立時頭發根根倒豎,黝黑的長臉一陣痛苦扭曲。

旺叔緊繃著臉,深邃的眼裏怒火一閃,大手朝天空奮力一揮。

滿含熱淚的盤勇把手中的龍犬頭令旗猛地狠力揮了三揮,一頭向山腰衝去。他的心在呼喊:“為杜鵑報仇!”

春分瞪著一雙憤怒的大眼,臉上滿是淚水,瘋了般跟上盤勇。

秋菊狂叫了一聲 “我的妹妹啊!”就一把癱坐地上,雙手掩麵,失聲痛哭。

人形山梁上的神佑望著撞下馬來的杜鵑,喉嚨裏一陣悶雷響過,一口咬破了下唇,鮮血在下巴上直流。他向著最後從龜形山上撤回的三個瑤兵,每人給了一個響亮的耳光。轉而左右開弓,朝自己臉上亂打,被身邊的瑤兵抱住了雙手。盤勇的帥旗剛剛揮過,他狂揮鐵掃帚,像發威的豹子一樣,衝到了戰場前沿。

“轟隆!”河岸大路上,突然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炮響!禾仔看著跑在前麵的十多個騎兵一齊栽下了馬來,立即帶領隱藏在河岸樹叢裏的瑤兵,伸出了十幾支長矛和撓鉤,落馬騎兵不是被刺穿了胸膛,就是被拖進樹叢被殺了。

禾仔揮起一杆標槍,奮力向騎兵甩去。緊接著,小河對岸的樹叢裏,飛出了排排標槍,飛蝗般投向行進的騎兵隊伍裏,隨著一聲聲淒厲的慘叫聲,騎兵們紛紛摔下馬來,沒有死的,統統照前死在長矛和撓鉤下。

粗壯的阿林一直暗戀著杜鵑,眼望她壯烈地撞地而死,痛苦得雙手亂揪自己的頭發,一膝跪在地上,渾身顫抖著高喊:“阿妹啊,哥不為你報仇,就枉來人世。”他抬起袖子在眼睛上狠狠擦了兩擦,在山腳下自己潛伏的位置上,選了一個視野最大的角度,把背上的十枝標槍全部拔出,擺在麵前,瞄準二三十丈外的官軍騎兵,喊一聲 “為阿妹報仇!”投出一枝標槍,一連投了十枝,四個騎兵先後栽下馬來。

望著密集飛來的標槍,兵勇不時落馬,騎兵頭領深知大事不妙,暗暗叫苦,無奈地大聲命令 “下馬!”幸存的騎兵滾下馬來,三五個一團,搶占有利位置,相互支撐,準備對付不知隱蔽在何處的峒丁。

小龍望著大路上漸漸稀少的騎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束手無策,勒著馬在原地團團亂轉。他突然想到了保護好退路,立即命令郎頭去占領身後的兩座小山。

“哎喲!”“哎喲!”的慘叫聲,從小龍身後的小山上接二連三傳來。原來,郎頭帶著士兵,見小山上沒有滾石檑木了,就放心地向小山上爬,大家都想看看這神秘之地究竟有什麽?哪知樹林中,這裏飛出一枝暗弩,那邊飛出一枝冷箭,擊中的兵勇個個透心穿。郎頭和兵勇們呆在山林中不敢動了,驚惶地四處張望,卻不見一個人影。

聽到前後的慘叫聲,小龍在馬上又氣又急,不知如何是好。

甘長青實在看不下去了,來到小龍前,哭喪著臉,低三下四地說:“主帥,這都是我沒部署好,遭致兵勇們傷亡慘重,我向你請罪。看來,天兵天將也難進洞了,請你命令鳴金收兵吧,免得造成更大損失啊!”

小龍明明知道這是甘長青在假意承擔責任,實則在取笑他,猶豫著一聲不吭,心中卻躊躇不已。

左邊山林中,盤勇望著兩個頭領模樣的官軍在洞口內嘀嘀咕咕,一把從身邊瑤兵手中奪過一把特大硬弩,伸出長手,憋著氣,把硬弩拉圓,對著七八十丈開外一個胖胖的主帥模樣的官軍瞄了瞄,大喊了一聲 “為杜鵑報仇!”一弩發出,對方重重摔在地上。

小龍抱著中箭的膝蓋在地上亂滾,口裏嚎了兩聲,什麽也不顧了,淚水在眼眶裏直轉,慘叫著催促:“快收兵快收兵!”

甘長青身邊的傳令兵立即敲起了銅鑼。

“快,快撤。”被扶上馬背的小龍嚇慌了神,痛苦而又焦急地大喊,打馬向洞外衝去。兵勇們爭先恐後,一窩蜂向小山間的通道湧去。

“堅決消滅來犯之敵!”隨著盤勇的令旗,東西兩邊山嶺上,六把雙槽強駑,一齊向著小山頂上的密林射去,六根拴著亂石的古藤齊刷刷斷了。“轟隆”“轟隆”的飛石,像九天炸雷,從小山頂飛瀉而下,鋪天蓋地落進小山間的通道裏,更加慘烈的哀叫聲,被鮮血染紅的河水一衝而去,洞口被滾石和死屍堵死了。

秋菊紅著雙眼,迅速修改了歌詞,在四甲山梁上挺身站立,怒吼起來:

英雄杜鵑美如畫,

一腔熱血吐春華!

土匪強盜休想走,

血債血還是天道。

瑤人從不善作罷。

“嘟!”“嘟!” “嘟!”隨著十把牛角號雄壯響起,幾十麵龍犬頭旗在兩邊山林裏隨風翻飛。瑤兵們扯著山林中的藤蔓和繩索,天兵天將般從半空落下。

“為杜鵑報仇!”“血債血還!”呼喊聲震天動地,在瑤兵們的喉嚨翻滾。從山腳通往河岸的所有田埂上,怒濤洶湧而來,向河邊大路上殘存的官軍席卷而去。

此時,立在山埂上的盤和似乎突然看見,杜鵑的鮮血,在個個瑤兵的血管裏像滾燙的岩漿迸出,化作了排山倒海的力量;又像一把火藥,點燃了衝天怒火,有什麽敵人能擋得住?他的血刹那間沸騰了。

洞內,被逼上死路的官軍,想起頭領說的 “被峒丁捉住要剝皮”的話,早亂作一團,有的搶占有利地形,企圖負隅頑抗,有的顧頭不顧尾,往樹叢草叢石縫裏鑽,絕望的兵勇幹脆躺在地上裝死……

大路上,河道裏,瑤兵們的喊殺聲震耳欲聾,到處傳來 “劈劈啪啪”的兵器撞擊聲,到處是官軍的慘叫聲。

禾仔一馬當先衝上河堤,絛巾飛得出神入化,一連打死三個官軍。當他一眼望見春分,修長的身材上穿一件淡黃的細藤盔甲,被兩個手握長槍的官軍圍住廝殺。禾仔朝天鼻大吼一聲撲上去,絛巾一甩,打倒了一個官軍。春分趁機鐵流星出手,把另一個官軍打得腦漿飛濺。

忽然,春分一眼瞥見,河邊一處密密樹叢裏,兩個官軍躲閃著在向瑤兵放箭。她連忙鑽進樹叢,悄悄靠過去,瞄了瞄前方,右手一甩,一顆流星穿過樹叢,“砰”地一聲,一個官軍一聲不響撲地了。春分右手迅即一拉鐵鏈,流星回到了手中,左手的流星又飛出去了。另一個官軍一晃,迅急躲到了一棵樹後。流星的鐵鏈纏在了樹上。官軍乘機舉刀撲來,向春分劈麵就砍。春分一閃避過,官軍又是攔腰一刀。春分又一閃時,早有一隻長手從背後伸來,緊緊捏住了官軍握刀的手一轉,尖刀插進了官軍的胸膛。春分回頭一望,禾仔黑洞洞的鼻孔裏噴著粗氣。

神佑喉嚨裏 “咕嘟咕嘟”響著,飛一般衝到兩個官軍前。官軍雙腳早就發麻,望著鐵掃帚發愣。神佑早把鐵帚當麵一掄,兩個官軍的臉麵頓時劃得稀爛,頭成了血球,雙手抱頭哀叫。神佑揮帚猛力兩刺,帚上幾十把鋒利的小刀,分別穿透了兩個官軍的軀體。

阿雨緊跟著神佑,手中的刀和石子,近砍遠打,一片片刀光,一條條流線,都聯結著官軍的慘叫和死亡。

樟樹怒不可遏。他帶著瑤兵,迎麵碰上幾個占領了河邊一處小石丘的官軍,兩個衝在前頭的瑤兵倒在了官軍的亂箭下。樟樹立即命令瑤兵們停下正麵進攻,帶著大家拐進了石丘邊密密的樹叢中。樟樹細細察看地形後,指揮瑤兵們借著樹叢掩護,向石丘密集地放起箭來,一下吸引了官軍的目光。他帶著五個瑤兵悄悄爬上了石丘一側的幾棵大樹,居高臨下,七個官軍看得真真切切。樟樹操起短標槍,向著一個頭領模樣的官軍奮力投去,頭領應聲倒地,隨即又一標槍,刺倒又一個官軍。五個瑤兵向小石丘迅速投出了十幾枝標槍,另五個官軍再也沒有爬起來。

阿林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手操八十斤重的紅銅棍,猿猴一般直向杜鵑飛去,途中,聽見河邊一塊大石後,傳出一絲窸窸窣窣的響聲。他頭也未回,反手一棍打去,把一個官軍的慘叫丟在身後。一個官軍被兩個瑤兵追趕,被阿林劈麵碰上。阿林銅棍一揮,官軍飛出兩丈多遠,腦漿四濺,倒在河道裏不動了。衝到杜鵑身邊的阿林,把銅棍往地上猛力一插,一把抱住心愛的杜鵑。突然,一支箭射中了阿林的後背。阿林一怔,扶住銅棍蹦起,剛轉過身,又有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前胸。阿林一個趔趄,雙手緊緊捏著銅棍,頑強地撐起傷體站立,護著身邊的杜鵑,任憑前胸後背鮮血直流,呼呼喘著粗氣,眼睛瞪得滾圓。

埋伏在河道裏的豹仔,望著杜鵑的死,豹眼鼓得老大。他早用撓鉤拖過兩個落馬官軍殺了。聽到盤勇的總攻令,他像一頭發怒的豹子,勇猛地衝向官軍,剛一露頭,一枝箭射穿了脖子,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他抬起手,拔出脖子上的箭,傷口血流如注。他扶著撓鉤踉蹌站立,一個官軍一槍捅進了他的腰。他撓鉤一丟,死死卡住了官軍的脖子。二人倒地再也沒起來。

此時,憤怒呼喊的瑤兵們從河道裏、樹叢裏拉網般清理戰場,一聲聲勝利的呼聲響成一片……

英雄灑血好風光,

山山流淚仇滿崗,

誰想搶占千家峒,

問問瑤人的刀和槍。

定叫惡魔見閻王。

一個男高音自豪與悲憤地吼起來,似虎嘯,似狼嚎,更是千家峒不死的宣言,在山水間震**回響。

秋菊早捏著一大把鮮紅的杜鵑花,飛一般衝到杜鵑麵前,把她臉上的血跡擦幹,頭放在杜鵑花叢中。秋菊緊緊抱著杜鵑,盯著她的臉,不停地叫喊:“杜鵑花!”“杜鵑花啊!”她多麽希望奇跡再次出現。

杜鵑臉上隱隱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她再也聽不到姐的呼喚……

落日瞪著血紅的眼睛,紅霞像血,更像杜鵑花,布滿了天空,灑滿了龍窖山的山山水水。

帶著瑤人前來打掃戰場的木養,眼望堆積的屍體和流淌的血水,望著兒子的屍體和死去的杜鵑,聲嘶力竭大吼了:“該死的人多喲,怎麽偏偏是你們?”哭得死去活來。

盤勇像父親一樣,挺起筆直的腰,雙手托著杜鵑的遺體,腦殼一片空白。他怎麽也沒想到,杜鵑竟以這種方式,把自己交給了他。此生,他再也聽不到杜鵑爽朗的笑聲,看不到那熱辣辣的眼光了。兩行淚水靜靜流在臉上,一步步沉重而堅定地向洞裏走去。身後,盤和、旺叔、秋菊、春分和眾瑤兵,高舉著龍犬頭大旗,抬著死傷的二十七個瑤兵兄弟,緊握手中兵器,昂首挺胸走著。大家臉上流著淚水,卻沒有一聲號哭。

盤和思如潮湧。他感覺杜鵑身上凝集著一股無限的正氣和力量。“啊,脊梁!”在複雜的形勢麵前,瑤人正是需要這種脊梁的擔當,挺起龍窖山未來的歲月。他要親自主持、全峒瑤人厚葬烈女。他要告訴眾瑤人,要像杜鵑那樣,用自己的血,挺起龍窖山的脊梁!他突然想起在爛船坡對幾個瑤女咒罵的情景,心中一陣後悔,龍窖山一旦卷入戰爭,女人能躲得過刀槍嗎?杜鵑就是證明。他把懊悔告訴旺叔說,今後,龍窖山下官軍、義軍、元軍走馬燈般來來往往,誰個不想染指龍窖山,瑤家婦女能過上太平日子嗎?“不要難過,今後我們再補救吧。”旺叔誠懇地寬慰著他的峒主。

盤王廟前的廣場,杜鵑平靜地躺在人們為她搭好的靈台上,秋菊和一群瑤女,為杜鵑洗淨了身上的血汙,換了一身絲綢絹緞的瑤女盛裝,頭戴掛滿銀飾的織錦方帕,身邊簇滿了眾人獻上的鮮紅杜鵑花。眾瑤女把峒主和旺叔獻上的兩束杜鵑花,擺在杜鵑含笑的臉邊。

盤勇掏出絲帕,輕輕擦了杜鵑的臉,又掏出杜鵑為他繡的那塊杜鵑花絲帕,輕輕覆在她的臉上。

春分站在盤勇身邊,望著他滿懷深情地侍弄杜鵑,一種敬意油然而生。過去,她對杜鵑暗戀自己的未婚夫很是不滿。如今,麵對與她陰陽兩隔的英雄,她心裏隻有了尊重,怨恨**然無存。

盤和吩咐木匠們,從千家峒找來十二根家存的上好幹柏木,為杜鵑趕做了一口大棺。

龍窖山的瑤人喪師們聞訊都趕來了,深為杜鵑壯烈赴死而感動的虛空禪師,帶著白雲寺、白雲觀一大群漢人和尚與道士們來了。眾人在杜鵑靈前念誦經文,又唱又跳,為她招魂超度,祈禱亡靈早日升上天堂。

祭祀活動進行的第三天,盤和主持了杜鵑的隆重葬禮。他提議將杜鵑葬在龍窖山主峰——高額頭峰山頂上,讓她能永遠伴著山中的紅杜鵑,看著她用鮮血和生命保護的山中瑤寨;讓瑤人抬頭就能望見她的英姿,長自己的精神和骨氣。她是多年來,千家峒第一個死在戰場上的英雄瑤女。

在杜鵑的葬禮上,旺叔鄭重宣布瑤府決定,龍窖山成立女瑤兵隊,在瑤人中引起極大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