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大江龍窖山送訊 馬賢雷公崖養傷

“爸,你有什麽煩躁事,可以告訴我嗎?”張慶望著三次轉到他房裏,又一言不發,低著頭,匆匆轉出門的父親問。

“啊!沒……沒事。”張喜回過神,一抬頭,望著挑燈夜讀的兒子,囑了一聲“多用功啊”就走了。

來到門外,張喜痛苦地拍著腦殼,口裏喃喃個不停:“怎麽辦,怎麽給千家峒報個訊呢?”這天,偏偏不見禾仔來找他。

此時,甘長青板著瘦臉,對燈呆坐,想起過去小看了小龍,以至惹起與他賭狠,要打千家峒,但千不該萬不該賭與瑤人開戰啦?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長歎一聲:“唉,不知深淺的人好過河。”

小龍要他製訂進攻千家峒的方案,人們都說峒丁強悍,龍窖山神秘莫測,這方案如何作?打贏了是小龍的功勞,打輸了是我的責任,我該怎麽辦?不管如何,小龍的命令不能違背呀?他必須了解情況,作好方案。甘長青想起了被冷落在一邊的馬四虎,立即叫人去喊他。

清晨,張喜給小龍送上了一碗雞蛋肉湯和一碗麵。小龍正在房裏搖頭晃腦哼著小曲,像鬥贏了架的公雞般趾高氣揚,好不得意。

“老爺!”張喜親熱地叫著。

小龍興致極高,滿麵笑容問張喜道:“昨晚會議感覺如何?”

“老爺雄才大略,處事果斷,大家佩服之至。”張喜昨夜失眠,直至天亮才想出了主意。張喜要利用小龍,盡揀好聽的話說。

“是嘛,過幾天,我攻下了瑤府,創個奇跡給甘長青看看。”小龍手一揮,如同勝券在握。

“老爺親自出馬打瑤府,當然是小菜一碟。隻是……”張喜一陣恭維後,突然皺起眉頭,有意打住了話。

小龍收斂了笑容,催促著欲言又止的張喜說:“隻是什麽?快說。”

“下官不懂軍事,不便亂插嘴。”張喜裝出一副失言的模樣。

“你說,一定要說。”張喜越是不說,小龍越是要他說。在小龍心裏,張喜是個最靠得住的人,又寬慰說:“你想到什麽盡管說。你忠心耿耿,說錯了我還怪你嗎?!”

張喜深沉而謹慎地開言了:“我擔心老爺出征,而進攻方案卻是別人作的,萬一人家心裏不滿,隻要做一個小小的漏洞,就對戰事不利啊!”

小龍一愣,眼前立即浮起甘長青不陰不陽的樣子,覺得張喜點撥得有道理,隨即道:“是呀,我怎麽就疏忽了。你說,該怎麽補救?”

張喜沉吟片刻,滿有道理地說:“若是老爺親自了解了實情,確定進攻路線,在心裏排好兵,布好陣,就不會上別人的當。何況一個千家峒,幾個挖山的山牯佬算什麽?訓練有素的官軍攻進去,如入無人之境,大功即可告成。但老爺對怎樣進攻,心裏要有一盤棋喲!”

小龍認同地點點頭,問:“你知道哪條路離瑤府最近?”

張喜不假思索地答:“聽說從下黃裏進東衝洞,是到瑤府最近的路。”

“好,今天,你隨我到下黃裏去看看。”末了,又囑咐張喜說:“注意保密,不要讓縣衙的任何人知道我們去了下黃裏。”

小龍說走就走,拉著張喜出了門。

張喜前腳走,禾仔後腳進了張喜的家。鳳梅接著禾仔說:“我家相公太忙,不知去哪了。”一臉失望的禾仔,到官軍軍營外和縣兵處轉了一圈,又向幾個熟悉縣兵的朋友打聽了一番,不見什麽異樣,就回了龍窖山。

看見張喜陪小龍來了,付楚大出意外,連連問自己:“知縣的瘋病難道是裝的?上司城府好深嘍!”心裏卻一陣陣打顫。

小龍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問起龍窖山來。付楚按小龍的提問,把從東衝洞口到瑤府的沿途情況,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作了介紹。小龍不時插話問這問那,付楚又詳盡作了回答。小龍一陣思索後,高興地摸著粉臉,似乎心中有數了,大大咧咧手一揮,問話結束了。

張喜守在一邊,聽著二人說話,如坐針氈。

付楚想起前段冷落了小龍,一心想討好他,精心做了一桌子好菜,熱情地勸小龍喝酒。張喜心中竊喜,連忙湊上去,盡揀小龍愛聽的話說。小龍眉開眼笑,連連讚揚張喜是難得的忠臣。趁著小龍高興,付楚更是殷勤有加,兩碗酒敬小龍一碗。小龍更興奮了,幾碗酒下肚,把一隻雞吃得精光,喝得酩酊大醉。付楚要扶小龍去休息,小龍迷迷糊糊手一擺,向張喜招招手。張喜連忙扶著小龍去睡了。小龍一離開,付楚一頭栽在了飯桌上。

張喜心急火燎走到屋外,望著龍窖山想開了,怎樣與旺叔聯係呢?他的心又急又痛。

一夥裏丁在屋外走來走去巡邏。“隻有試試他們了。”張喜故意不慌不忙,踱到一個高大頭領模樣的裏丁前,說:“你們的裏正喝醉了,你去照看一下吧。”

這人正是大江。大江瞟了張喜一眼,臉上毫無表情地進了屋,望了一眼伏在飯桌上打呼嚕的付楚,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看著大江的舉動,張喜發現他對付楚似有不滿,不倒茶解酒,也不管是死是活。頓時來了興趣,笑著走上前,親熱地聊起來:“兄弟當差多久了?”

“三個來月。”大江望著張喜,不鹹不淡搭訕了一句。

張喜白皙臉皮一展,笑著又問:“日子過得好吧?”

“跟著主子好不好,主簿大人還清楚嗎?”大江毫無表情瞥了張喜一眼,又說:“老百姓罵我是狗腿子呢!”

張喜心裏一喜,大江確實不滿,又隨意笑問:“那兄弟為什麽要來裏上當差呢?”

“若不是被逼得沒退路了,八人大轎也抬不得我來呢!”任性的大江直言不諱。

“兄弟脾氣耿直,做人實在,是個好人啦。”張喜親切誇過大江,又好奇地問:“兄弟有這樣的好膽量,有什麽事逼得你低頭呢?”

大江望了望張喜似無惡意,又直言道:“我與千家峒幾個瑤人是兄弟或老庚。其實,他們都是好人,祖送、三古、二郞都十分仁義,官府卻硬說他們是匪。我幫他們買了鹽,如果不來當裏丁,說不定付楚要捉我去坐牢,剁腦殼呢!死,嚇不倒我,我擔心的是牽扯了瑤人兄弟,怕他們上當,不得不來當差。”

張喜努力壓抑著心頭的喜悅,興奮地小聲問:“你說的祖送就是內衝寨的寨主嗎?”

“大人認得他?”大江一怔,臉上有了表情,友好地反問。

張喜熱血直湧頭頂,連忙示意大江,來到一處屋角。張喜收斂了笑容,滿臉嚴肅,壓低聲音告訴大江:“去年,旺叔要祖送去找過我。”

大江銅鈴眼瞪得滾圓,驚訝道:“啊,有這事?祖送可是我多年的老兄。”

“我想請你去向旺叔傳個訊可以嗎?”張喜白皙的臉皮突然陣陣抽搐,眼睛瞪得老大,緊張地盯著大江,呼吸急促地試探著問。

大江看著張喜萬分焦急的神情,深感事關重大,連忙誠懇地應承:“大人吩咐,隻要是為了瑤人,我大江一定做到。”

“這是一件天大的事,涉及瑤府的存亡!”張喜興奮得聲音發抖了。他對著大江的耳朵,如此這般迅速說了一通。又掏出一方絲織繡花手帕,鄭重地遞給大江,要他親手交給旺叔。張喜向大江深深一躬,感激地說:“兄弟幫瑤人渡過這個難關,是積了大德,拜托你了。”

聽呆了的大江回過神,一膝跪地,雙手一拱:“老天在上,大人吩咐的,大江舍命也要辦好。大人盡管放心!”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大江帶著裏丁,在裏上聲勢張揚地巡邏了一大圈,叫裏丁們回營睡覺,他要回家看看生病的堂客,卻轉身進了山,向內衝寨猛跑,剛好碰上從縣城回山的禾仔。大江把張喜的話,對他簡單說過後,二人就向大風塝猛跑,敲開了旺叔家的門。

“噢,是禾仔。”旺叔聽出聲音,迅速起床開了門,看見禾仔身邊跟著一個穿裏丁頭領服的漢人,忙問:“這位兄弟是……”

禾仔答:“他是我山下的漢人兄弟李大江,春上幫我們買鹽,差點惹出大麻煩,後來到付楚身邊當差了。”

“噢,你就是大江兄弟?你還幫我們從縣兵手裏搶下了鴉雀。瑤人經常麻煩你,感謝你喲!”旺叔大喜,忙請二人進屋,點亮鬆明子,正喊梅花起床備酒。大江止住旺叔,迫不及待掏出一方絲織繡花手帕,遞到旺叔麵前。

旺叔接過一看,萬分驚異地問:“兄弟怎麽有這方手帕?”

大江說,通城縣衙主簿張喜,陪同通城知縣小龍到了下黃裏,托他上千家峒來,把這方手帕親手交給旺叔。

“張主簿要兄弟來做什麽?”旺叔急迫地追問。

“今天午後,張主簿囑我,一定要來親口告訴你,四天後,小龍要親率官軍,從東衝洞進攻瑤府,官軍在通城有千人,來多少不清楚。”

旺叔微微一震,停了停,對大江說:“感謝你啊。大江兄弟,千家峒永遠不忘你的情義。”說完,轉身走進裏屋,拿出十兩銀子,雙手捧給大江。

“旺叔是什麽意思?”大江問。

“小意思,給兄弟買點酒喝!”旺叔誠懇地說。

二人一番推來讓去,大江拱過雙手,取了一兩銀子,塞進內衣口袋裏,回頭望著禾仔,示意他們該走了,雞已啼了頭遍。

禾仔趕忙說:“旺叔不要講禮了,大江是我們莫瑤的好兄弟。我代你送大江哥下山,天快亮了,他還要到裏上點卯呢!”說罷,二人向旺叔拱拱手,轉身出門,迅速消失在夜色裏。

送走大江,旺叔立即向盤和家奔去。

盤和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聽出旺叔的聲音,連忙起床開門,迎進旺叔。剛聽完旺叔的敘述,盤和果斷地說:“走,我們到議事廳去,召集眾關目和各洞洞主會眾,商量對策。”

雞啼二遍,高額頭山上,響起了會眾瑤兵統領、各洞主和眾關目的瑤府緊急號音。

從爛船坡先行趕來的盤勇,立即拿出東衝洞草圖,與旺叔比比劃劃說開了。半個更次過去,眾關目、洞主,汗流浹背地騎馬趕到了盤王廟議事廳。

盤和腰板挺得筆直坐著,雙手按在條案上,一臉凝重地掃視著大家。旺叔剛宣布開會,盤和緊接著說:“清早,請大家來商量一件緊急軍情,據可靠消息,三天後,通城官軍要進攻東衝洞,妄圖攻下大風塝,滅我瑤府。”

會場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空氣像要炸裂一樣。眾人瞪大眼睛,相互望著,又從盤和臉上移向旺叔、盤勇。三人卻出奇地平靜。

盤和拉著長臉,手捏胡須,驟然頭發根根倒豎,滿是憤怒地說:“我的心在痛啊!國家在打仗,朝廷命官卻熱衷於內訌,把戰事強加在瑤人頭上,那就來吧。瑤人的曆史,從來不是嚇過來、怕過來的,從來沒畏懼過強暴和不公!我們不願和別人兵戎相見,但我們從來沒有躲閃過迎麵而來的刀槍,更沒有跪地求生的習慣。越怕鬼,越逗鬼,越有鬼。現在,考驗龍窖山的時候到了。我們在座的各位,要勇敢地站起來,敢於擔當,為瑤人擋刀擋箭。隻要我們團結一心,眾誌成城,就不怕任何強敵,勝利一定屬於龍窖山!”

盤和眼神堅定,激昂的話語,鏗鏘有力,聽得大家舒轉了眉頭,臉上掛上了堅毅的神色。盤和又嚴肅地說:

“在強敵麵前,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在座各位的崗位,就是自己的命,非常時期要勇敢堅定,不能退縮,更不能出任何差錯,即使微小的失職,都是不可輕饒的大過。戰事期間,我們必須更加珍惜團結,服從統一號令,兵員物質統一調配。瑤人的規矩習慣要更嚴,如有違者,一定罪加三等,重處重罰。”

盤和繼續說:“這場仗由旺叔統一指揮,一切聽從旺叔號令。瑤兵統領盤勇,協助旺叔組織瑤兵打仗。戰事發生前,在座各位一定要嚴格保密。各關目、洞主除落實旺叔調動的瑤兵和物資外,要照常組織瑤人生產生活,做到無事一樣。仗一旦打起來,更要穩定人心。過去多年,千家峒再大的禍,先人也沒慌過神,沒亂過手腳,瑤人有這個傳統,我們決不能丟了。關於仗怎麽打,有什麽好的想法,大家可以向旺叔提。現在請旺叔安排部署。”

旺叔喝了一口水,平和地望著眾人說:“峒主站得高,看得遠。千家峒的曆史,每一頁都浸透了瑤人的血汗,更彰顯了瑤人的豪氣。後人隻能把不屈的鮮血與汗水添上去,否則就對不起盤王,對不起後來。當前這場戰事,我們戰勝敵人的有利條件有三點,其一,我們是保衛家園,三萬人有一腔共同的熱血,有一支精心操練了的瑤兵隊伍,兵強馬壯,個個呱呱叫,正好打勝仗;其二,戰事在我們的土地上,我們可以充分利用地形地貌,讓每一寸土地,都成為來犯者的死亡之地;其三,官軍主帥小龍,專橫跋扈,不懂軍事。他帶兵到通城才個多月,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也不知曉對手的長長短短,自恃官軍,沒把龍窖山放在眼睛裏,犯了兵家知己知彼的大忌,是必敗的。從全局看,大勢上我們已占了優勢,但打法上,我們決不能輕敵,官軍畢競不是紙糊的燈籠。我和統領商量了作戰方案,統領說後,大家再議一議,集思廣益。”

接著,盤勇把怎樣利用東衝洞口的猴形山和龜形山狙擊敵人,怎樣利用東衝河截殺敵人,仔細說了一遍,又說:“旺叔的總體思路是,戰爭要突出一個 ‘巧’字,最大限度地消滅官軍,最小限度地減少瑤兵的傷亡。”

盤勇把方案一說完,大家一番議論後都說好,神佑、馮禾仔提了幾點小建議,旺叔與盤勇認真記在小本子上。

盤勇把每洞抽調的瑤兵名單宣布後,又說:“這次瑤府調兵,仍然以操練的名義進行,不要在瑤人中造成絲毫緊張。所抽調的瑤兵,今天中飯後,到爛船坡集中。”

有個洞主提出,僅二百瑤兵抗敵,是不是少了?

旺叔蠻有把握地解釋說:“兵不在多,而在精,在指揮和謀略上。”旺叔強調說:“東衝洞作周密部署抗敵,其它關隘和各洞,不能有半點鬆懈,要把統領在各個關隘製定的防守方案一一落實,以操練的名義,通知瑤兵全部到位,高度警惕,加強聯絡,提防官軍聲東擊西,警惕山外各縣敵人趁機偷襲。”

盤和最後說:“龍窖山多年未開戰了,這場仗一定要打贏,打得一掌開,免得百掌來。把敵人打怕了,就不會經常想著打龍窖山的歪主意!”頓了頓,又歎了一口氣說:“打怕是目的,能否少殺點人嘍,元軍正在南下,官軍需要兵員去抵擋啊!”

“大家按峒主吩咐,照統領安排,去抓緊辦好。”旺叔宣布散會。

眾人往四麵散去,天剛蒙蒙亮。

中飯後,兩百瑤兵在爛船坡集中了。大家身披各式各樣的藤甲,身背各自武器,整整齊齊地站操練場上。隊伍前頭,九麵鮮紅的龍犬頭大旗,在勁吹的春風中呼呼作響。

盤王廟裏,盤和與旺叔燃起高香,拜了天,拜了地,又將一柱高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盤王像前的石爐裏,倒地三拜,口裏念念有詞。

第二天下午,正當旺叔與盤勇在東衝洞排兵布陣的時候,雷公崖關目婆養派人來報,有個叫馬賢的滿身是傷,到關隘苦苦求見旺叔。

旺叔皺了皺眉頭,稍作沉思後,向盤勇交待了一番,騎上騾子向雷公崖馳去。

再說那天,馬賢在後山望著官軍殺人放火遠去了。他突然感到特別累,抱著銀袋不知不覺睡著了。

睡夢中,馬賢腰上猛然一痛,醒來一看傻了眼!義軍在當地招募的三個流浪漢經禾仔指點,凶神惡煞般站在馬賢麵前,狠很踢了一腳。其中的一個又抬起了腳,怒罵道:“你個狗日的,隻管自己逃命,丟下我們不管,還說跟著你享福,享死福!”邊罵邊向馬賢的腦殼踢來。馬賢趕緊雙手抱頭一滾,懷裏的銀袋 “咣當”一聲掉落地上,銀子四散亂滾。三人丟下馬賢,搶起銀子來。

“不能搶不能搶,這是軍費。”馬賢擺手大叫,急得三角眼大小交替亂扯。三人停了手,湊頭一陣嘀咕,同時從身上拔出三把短刀,一齊奔向馬賢,眼裏露著凶光,邊跑邊破口大罵:“你個狗娘養的,把老子騙來,為你送死。今天,老子非把你個狗日的送下地獄不可。”

馬賢大駭,銀子也不要了,拔腿就往密林深處逃。後麵腳步聲一陣陣跟近,眼看前麵是個陡坡,他再也顧不得危險,一縱身跳下去了。

三人追到坡上,望望下麵到處都是荊棘亂草,罵了聲 “這個崽沒死也要脫層皮。”就回頭分銀子去了。

馬賢摔下坡,大氣不敢出,聽到三人罵罵咧咧離去,才從驚恐中回過神,感到身上手上腳上到處都在鑽心痛。他抬起右手,想摸摸疼痛的臉,右手怎麽也不聽使喚,伸出左手一摸,右手肘骨從皮肉裏伸出一寸多,血肉與砂子模糊在一起,鑽心地痛。馬賢大哭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想起房東說過,這一帶山裏有猛獸,驚動它們就沒命了,渾身一抖不敢再哭。馬賢好不容易鑽出荊棘,滿身衣衫早已稀爛飄零。他艱難地爬上山頂,遠遠望見,一處深山裏在冒煙,心裏一喜,於是繞開樹木荊棘,一路跌跌撞撞奔去。

此時,太陽已沒入山下,暮色升起來,炊煙不見了。他又餓又急,傷口又痛,拚命爬到一處山崖下,隻覺得天旋地轉,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劇痛讓他醒來,一群老鼠吱吱叫著,瘋狂地啃著他的臉。他舉起左手一陣亂打,老鼠打跑了,臉上刀削一樣痛,一摸,滿手是血。天黑得像個無底洞,夜風嗖嗖,馬賢又餓又冷,又痛又怕,蒙朧裏找了個避風的崖角,蜷縮成一團。他再也不敢睡了,滿腦子都是痛恨和後悔……

他一次又一次捏下鼻涕,擦在爛鞋跟上,睜著眼睛咬著牙,大氣不敢出,生怕惹來猛獸,好不容易盼來天亮,抬眼一望,炊煙在附近升起。他絕望裏一喜,撿起一根木棍,撐在手上,一瘸一拐向炊煙挨去。眼前山坡上,出現了兩間看山屋。馬賢使出最後力氣,剛喊了兩聲,就癱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醒了就好。”馬賢醒來,隻見一個白發老頭坐在身邊。他躺在一張爛**,一床破爛不堪、散發著汗臭味的破被蓋在身上,傷臉已敷上了螞蟻窩。

老頭端過一個半邊碗盛著的溫粥,對馬賢說:“你的手斷了,慢點起床。”老人扶著馬賢半靠在**,拿過一個斷調羹,在破衣上一擦,一調羹一調羹給他喂粥。老人疲憊地說:“你睡了三天三夜。我一直守著呢!”馬賢再三感謝老人的救命之恩,說:“來日定當重報”,又問老人:“這是什麽地方,距雷公崖還有多遠?”老人告訴他:“這裏是小嶽姑峰,距雷公崖不過十來裏遠近。”第二天,老人把半隻熏了幾個月的野兔煮給馬賢吃了,送到雷公崖下,叫他去找瑤人神醫旺叔療傷。

馬賢一見婆養,就苦苦懇求 “要見旺叔”。婆養知道旺叔在排兵布陣,就找到單家獨屋的瑤人草仔家,將馬賢安頓下來。馬賢抱著斷手大喊大哭:“我有急事要見旺叔。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屈膝跪下了,頭磕得咚咚響。無奈之下,婆養隻得問了他的姓名,派人去告訴旺叔。

旺叔雖然心裏有恨,還是來了。馬賢破衣爛衫,過去容光煥發的尖削臉上,小半邊麵皮沒了,身上滿是摔傷,右手也斷了。

馬賢把早已編好與官軍搏鬥的故事,一邊呻吟一邊述說,旺叔早從禾仔口裏知道了一切。但他未露聲色,動手解開馬賢用爛布纏著的斷手,一股惡臭散發出來:“哎呀!這手……”

馬賢啊了一聲,立即停止了胡亂十八扯,驚慌地問:“我的手沒問題吧?”

“傷處皮肉筋都爛了,骨頭在壞死,再延半日,整隻手要鋸掉才能保命,現在接骨,也難恢複正常了,上下三寸遠都沒有皮肉,手保得住也不能伸縮了。”旺叔左看右看,十分為難。

馬賢急得眼淚雙流,口裏亂叫:“拜請旺叔爺爺一定要保住我的手啊!”

“不要哭,眼淚流到臉上傷處,臉感染了,要爛。”旺叔邊說邊打了一碗清水,焚起三根香,插在屋角,拱手閉目,默念了數聲,又喝了一口清水,“噗”地噴在馬賢的傷手上,操起一把小刀,動手割起腐肉來。馬賢不忍卒看,緊閉雙眼,少頃一睜眼,望著一小堆腐肉,卻感覺不出半點刀割肉的疼痛,不由大驚。

“哎,你說那看山老頭有九十了吧?”旺叔準備正骨了,故意與馬賢閑聊,趁著馬賢思想岔開 “啊啊啊”的時候,旺叔雙手飛快一閃。

“哎喲!”馬賢大叫一聲,額頭上滲出一片亮閃閃的汗滴。

旺叔寬大的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輕鬆問馬賢:“現在感覺怎樣?”

馬賢瞪大眼睛,伸出老長的手骨不見了,又看了看傷手,喜得大叫:“嘿!不痛了,一點也不痛了,啊,旺叔真是神醫喲!”

“懂點皮毛。俗話說,郎中菩薩隻診得人的病,診不得人的命。你這傷手治好後伸不直了。”旺叔說著,從褡褳裏掏出一包白色粉末撒在傷口上,又把搗成泥的草藥敷上,將兩片鮮杉樹皮削平,夾在馬賢的肘上,用布條纏好,將傷手吊在馬賢胸前,囑咐他:“千萬不要亂動,不能讓骨頭錯位了。”旺叔又給馬賢臉上的傷處,敷了草藥泥包紮了。

旺叔囑咐草仔,到山裏去采某某幾種草藥,按幾成幾成配好,熬藥湯給客人喝,弄點野味給客人補養身體。安排妥當後,旺叔向馬賢說:“對不起先生了,一群野豬要拱瑤人的屋角,我要去收拾它們。你傷口該換藥的時候,我就來了。”

“謝謝旺叔!”馬賢大小眼裏,閃動著感激的光芒。

回程來到觀音坦的清泉邊,旺叔勒住韁繩,艱難地下了騾子,雙手使勁地揉著肚子,一屁股坐在泉邊的石頭上,大口大口喘氣,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倒出一把黑丸子,捧起泉水吞下,又坐了一會。當隱隱聽到附近林中有歌聲傳出,他扶起石頭,頑強站起,吃力地爬上了騾背。

旺叔一到東衝洞,秋菊、杜鵑、玫瑰等幾個要求去戰場唱歌的瑤女,正在找他。旺叔說:“你們不要爭了,讓秋菊和杜鵑去。”旺叔囑咐秋菊和杜鵑,今夜到盤王廟去一趟,請盤王保佑她們平安。同時,等馮禾仔給她們送瑤歌來。旺叔又把二人如何上戰場唱歌,從頭到尾演說了一遍,回答了二人提出的問題,又再三叮囑她們,既要完成任務,又要注意安全。

入夜,木養找到禾仔、樟樹和洞裏的幾個瑤兵伍長,扯著大嘴,再三叮囑:“老侄啊,明天打仗,刀槍不長眼。你們要禮讓人家……”

“咚!”地一聲,木養抬頭一望,豹仔正伏在地上撿碎片。他聽了父親的話,十分反感,卻不敢發作,故意打碎了一隻陶碗。

豹仔堅決要求上戰場。他要看看盤勇、禾仔究竟有什麽能耐?

再說盤和心裏一直不快,打仗就打仗,要瑤女去唱什麽歌?女子上戰場可是不吉利呀?他幾次想阻止又閉了嘴。隻得把不滿埋在心底,他要看旺叔這歌招有什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