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誌得意滿驟升官 自欺欺人忽喪命

一個多月前,通城縣兵到處捉拿亂黨內賊,馬賢帶領手下來到龍窖山下的臨鄉、通城交界的深山裏躲藏起來了。這裏往西不遠是臨鄉,離北不遠是瑤人地盤,馬賢心裏有了一種安全感。他帶著得海等四個保鏢住進了一個單門獨戶的山裏人家。得海不時去縣城打探官軍動靜,又和冠青裏一個裏丁交好了。裏丁愛財,隻要給幾兩銀子,就把裏上發生的事,登門告訴馬賢。有了這個耳目,馬賢高枕無憂了。

“有功有功,你立了大功!”傍晚,知縣昌吉高興得滿臉通紅,腆著大肚,大聲稱讚剛從冠青裏回來的縣兵都頭馬四虎。

今天,馬四虎帶著一夥兵丁,到龍窖山下的冠青裏通城與臨鄉界上去了一趟。昌吉聽了稟報興奮了。兩月來,亂賊在通城縣城鄉到處殺人放火,還傳他們和瑤蠻聯手要來打縣城,縣衙胥吏和裏正們惶惶不安。昌吉苦於沒個由頭提振大家的精氣神,如今不正好借機造勢嗎?

“老爺,他們是一夥收工回家的農夫,扛著鋤頭,挑著籮筐糞桶,縣兵一吆喝,就鑽進樹林裏去了……”虎頭愣腦的馬四虎,以為知縣聽錯了,又挺起有一塊血紅胎記的臉,認認真真說了一遍。

“你……你這人啦,對官場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需要的時候,隻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就可以借風打石頭說事。那些農夫,你可說是亂黨勾結瑤蠻,加上元人細作,都被你打敗,逃往深山老林去了。一夥人可說是一千人,鬼來道真相?”昌吉指著馬四虎的鼻子說完,腳一跺:“就按我說的去做,沒有錯。”又湊近馬四虎的耳朵一番嘀咕。馬四虎大駭。昌吉無事一般鼓勵說:“現在到處是亂象,誰知道你殺了人?沒有人頭,用什麽證明你剿了匪?噢,掛出的人頭裏,一定要有瑤蠻的頭哦!你去吧。”馬四虎愁腸百結,手抖得老高,接過昌吉給的一百兩賞銀,懵懵懂懂走了。

入夜,數月陰森森的縣衙張燈結彩,場上放了一通鞭炮,打了一通連三銃,煙霧繚繞,香氣四散。全縣的裏正都來了,擺了一頓豐盛的酒宴。昌吉趾高氣揚,高聲宣布縣兵剿匪大捷,一舉殲滅了危害城鄉的亂黨和與之勾結的瑤蠻。眾人個個釋懷,人人振奮,輪流給昌吉敬酒。

昌吉安排今晚縣衙開會,知縣發表時政諭示。飯後,張喜招呼各位胥吏和裏正在會堂等候,半個時辰過去,高興得多喝了的眾人,有的撐著腦殼,揉著太陽穴,有的伏在桌上鼾聲如雷,涎水流出尺長。知縣怎麽還不來?

張喜到昌吉家來了。昌吉肥胖的身軀,埋在堂屋躺椅裏鼾聲如雷,一雙短腿蹺在身前的桌子上。張喜想了想,倒了一碗熱茶放在昌吉麵前,故意把響聲弄得老大,見昌吉仍在打呼嚕,就拿起椅邊的一件長袍,向昌吉身上蓋去。

“是哪個,幹什麽?”昌吉驚醒大聲喝問。短腿早從桌上拿下,右手握住手邊劍舉了起來。

“我,張喜。”

昌吉滿臉不悅地問:“不是開會嗎,你怎麽沒去?”

“大家都在等你。”張喜笑著答。

“會不開了,你去寫個告示,把縣兵在通城、臨鄉兩縣界上剿滅亂黨、瑤蠻和元人細作的大捷,告知縣民。不,千萬不要說打仗的具體地方。噢!要縣人安心從農從商,明天,把告示在全縣四處張貼。”昌吉吩咐完畢,又忐忑著問張喜:“你說小龍還來不來?”小龍到府上去搬官軍,一走多時沒有任何消息。

“上頭的事還是老爺英明,我沒看準過。”張喜滿臉窘困回昌吉說:“我去辦告示,大家都在會堂等。”轉身出了門。

“慢!”昌吉馬著臉喊住了張喜,又說:“明天早晨,馬四虎把亂黨和瑤蠻的頭掛在四城門上後,要他帶著縣兵,在縣城掛花遊街,慶賀剿匪大捷,縣城要張燈結彩歡慶勝利。是的,你告訴裏正們,從明天起,我要熱熱鬧鬧巡鄉,裏上要大張旗鼓接待好。我要讓百姓看看,這天下究竟是誰的。”

“好,我立即辦。”張喜來到會堂。

“怎麽樣啦,張大人,知縣呢?”早等得不耐煩的胥吏和裏正們,瞪著一雙雙血紅的眼睛詢問張喜。

張喜剛說完,眾人一窩蜂散去了。

此時,馬四虎在家裏喝著悶酒,在焦急不安地等待著八個心腹、分四夥外出縣兵歸來的消息。他暗暗祈禱:“謝天謝地不能落空啊!沒有四顆人頭,我怎麽向知縣交差?賞銀都拿了。”

夜半,兩夥縣兵不知從何處提來兩顆人頭,向馬四虎交了差,領四十兩銀子走了。他們將人頭分掛在東西城門上,貼上了僅有 “剿殺亂黨頭領與瑤蠻”寥寥數語的布告。

馬四虎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急得直搓手。“還有兩夥縣兵怎麽沒來交差?”

有兩個縣兵領了馬四虎一顆瑤蠻人頭的任務,哪敢去龍窖山?他們帶了刀具,伏在青山裏的一座獨木橋頭,等待著路人送上頭來。

恰好這天,禾仔奉旺叔之命,在縣城打探官軍情況後,連夜回返龍窖山,正好經過這裏。兩個縣兵好不容易盼來一個過橋人,眼看到了橋頭。二人猛撲上去,揮刀就砍。禾仔聽見風聲,平地縱起丈高避過刀,從腰裏抽出絛巾,左右一揮,早把兩個殺手的刀具打落在地。複手一揮,打在兩殺手背上腰上。殺手像豬一般在地上哼。

禾仔住了手,捏住殺手脖子提起一看,眼裏現出縣兵的衣服,朝天鼻頓時噴出兩股怒氣。他想起有人扮作瑤人時常在山外作惡,仇恨一齊匯聚在雙手上。他“嘿嘿”兩聲冷笑:“你們不做好事要做鬼,老子成全你。”兩手各抓一個縣兵的頭,相互猛力一撞。兩縣兵頭破血流,腦漿四濺,立時斃命。

還有兩個縣兵領了任務,潛伏在鄉下一山腳邊的小路上,等了半夜,才等來二十多個上山砍柴的人。縣兵哪敢動手?

一陣話語,又送來了兩個打柴人,再不動手天要亮了。兩縣兵揮刀撲上去,一刀砍倒了一人,另一人回頭就跑,大喊 “亂黨殺人啊!”恰巧,從後麵趕來十多個打柴人。

眾人聽說亂黨隻有兩人,揮起柴刀趕上來了。兩縣兵急了,分頭逃竄。眾打柴人死追一個亂黨,活活生擒了,一頓亂打,縣兵大喊:“我是縣兵。”眾人真假難辨,把他綁回了村。待明天解縣領賞銀。

清晨,一陣鑼鼓聲從兵營方向傳來。市民們莫名其妙。昨晚,縣衙放鞭炮打大銃,今晨又是大鑼大鼓,在沉悶焦慮裏煎熬了兩個多月的人們,不知縣衙在玩什麽鬼把戲。街頭的巡邏隊也撤了,街鄰們三三兩兩湊著頭,在角落裏議論紛紛。

“當!”“當!”“當!”縣城值更的老頭敲起銅鑼在街巷大喊:“官軍剿匪大捷,英雄遊街,大家快去城門看人頭,讀告示。”

人們遲遲疑疑,小心翼翼從門縫裏角落裏伸出頭來,左望右望,不見了巡邏隊和便衣們,一些膽大的跑上來,攔住老更夫問:“你說剿匪大捷是真的嗎,沒騙人吧?”

“縣衙叫我打更我打更,叫我喊話我喊話,鬼要我叫我就叫,我自己沒有什麽話。”老更夫頭也不回,答非所問丟下幾句順口溜,敲著銅鑼喊遠了。

“咚咚……鏘!”“咚咚……鏘!”一陣震天價的鑼鼓開道,都頭馬四虎披紅掛彩,騎著高頭大馬,臉上神情像紅胎記一樣呆滯。他身後跟著五十個騎兵,一百五十個步兵,眾人一齊木訥著從大街上走過。兩個往日裏鬼鬼祟祟的黑衣舉著一塊大紅橫幅,上書 “慶賀縣兵剿匪大捷”。八個黑衣在遊街的縣兵兩邊,跳起腳來聲嘶力竭狂叫著什麽,個個臉喊得通紅,鑼鼓聲淹沒了一切……

市民們這才走出家門,瞪著驚愕的眼睛,你望我,我望你,笑的笑,搖的搖頭,讓過遊街的縣兵,眾人將信將疑,向貼告示的十字街口湧去。告示下,數不清的眼睛在極力張望,有識字的在念:

告 示

為縣兵進剿,亂黨大敗,勸民各安本業,圖報皇恩,以回天變事:亂黨瑤蠻共元人細作,禍延銀邑,民不聊生。知縣震怒,派縣兵迎敵於深山。亂民草寇烏合,縣兵奮勇殺戮,斬獲無數。賊首頭顱四顆城門示眾,以戒亂黨。天下複神朗,海晏河清。爾等良民需謹記,國事國治之,家事家思之。高枕無憂之日,理當各安本業,興農興畜,興商興市,興學興家。切切思之慎之!

特至告示者。

通城知縣 昌吉

“好了,太好了啊!”一個穿繡花錦衣的小布店老板,高興地擠出告示欄下的人群,滿臉笑容向布店跑去。

“哼!”一個窮秀才模樣的人,似笑非笑地轉出人群。一個剛來的讀書模樣的人迎上去問:“秀才哥,告示寫的什麽?”窮秀才頭也不回,滑稽地邊走邊答:“要我教字是要付錢的,鬼畫桃符我認識是什麽字,紙背上是什麽意思。”

告示前,人們來的來,走的走,多數明白了內容的人,口裏念著 “鬼知道,鬼才真知道。”揶揄著離去了。

“咚咚……鏘!”“咚咚……鏘!”一陣鑼鼓聲從東門外進了城。青山裏雷霆精武館一夥徒弟,抬著兩個身穿縣兵衣服的亂黨屍體,徑直投縣衙領賞來了。原來,昨晚禾仔離去後,武館兩個路過的徒弟,高興地撿了這個便宜。

突然,南門也響起了鑼鼓聲,一夥農夫押著一個被捆綁的縣兵進了城。縣兵一路喊:“我不是亂黨,我是縣兵,昨晚殺人是都頭要我去的。”

兩夥領賞人來到了縣衙。摸不著頭腦的街人跟著看熱鬧,越聚越多。有認得那個縣兵的人在詫異地問:“縣兵裏也有亂黨?”有人答:“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知縣一定辨得出真假。”

眾人把公堂前的鳴冤鼓敲得山響。昌吉升堂了,看著堂上兩死一活三個縣兵,臉皮直抽搐,剛聽了百姓的陳述,活著的縣兵大喊:“冤枉啊,我是縣兵,是都頭派我出去殺人的啊!”

昌吉早把驚堂木一陣亂拍,緊閉雙眼大聲宣判:“把這個冒充縣兵的亂黨立斬示眾!”抓起令牌往案前地上一摔。

縣兵仍在大聲申述,四個武士早猛撲上去,扒去縣兵著裝,口裏塞進爛布,押往市曹去了……

“亂黨敢冒充縣兵,猴子扮老虎,該死。”領賞的人們提著白花花的賞銀,高興走了。

有認得這個縣兵的百姓犯迷糊了:“縣兵裏還有多少亂黨?”但更多圍觀的百姓釋然了,“不是亂黨,知縣還斬自己人?”

百姓一走,昌吉喚來馬四虎,狠狠地抽了兩個耳光,罵得他狗血淋頭。

不到半個時辰,這個縣兵的頭也掛到了城門上。聞訊趕來的縣兵家人在城門口瘋狂喊冤,被抓起送了牢。

混在人群裏的禾仔看到這些滑稽事,不住地搖頭。馬賢手下得海,心裏樂開了花。

當天,通城縣衙的 “剿匪大捷”和 “龍窖山瑤蠻陰謀作亂被抓斬首”兩份塘報,以六百裏加急向武昌府馳去。通城多時未向上報喜了,上司肯定有重賞。昌吉一邊高興地等待著,一邊風風光光地巡鄉去了。

這天,昌吉醉熏熏巡鄉回到縣衙,張喜興衝衝跑上大聲稟報:“知縣大人,武昌府一位六品都指揮使帶著一千官軍馬上就要進城了。”

“啊!”昌吉剛說完,隻見他雙眼迷蒙,雙腿走起了麻花步,一連幾個趔趄,就倒在了地上,眼珠朝上翻白。

張喜立即吩咐縣兵把他扶進屋裏,灌了醒酒湯。晚宴上,縣兵扶著昌吉來了。昌吉一望,滿肚酒化作一身冷汗冒出。擦了擦了眼再望,他怎麽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是你……”

“正是,是我!”小龍身穿六品武官服,粉嘟嘟的臉,大大咧咧笑著,坐在首席上。小龍話語平靜,停了停又說:“元軍南下,亂匪四起,男兒理當擔責,用命以赴危難啊!”

“歡迎將軍駕臨。”昌吉臉上擠出幾分尷尬的笑意,心裏卻被一個石頭哽著。今天盼大軍,明天盼大軍,上報緊急軍情不見大軍,上報打了勝仗,大軍就來了。當裏正都不稱職、軍事上一竅不通的小龍,三月不見,竟然當了都指揮使,成了他的上司。

雖然心裏滿是怨氣,昌吉還是提了酒壺,彎腰躬背給小龍斟酒,坐在一邊打尖作陪。他的心七上八下——十五個吊桶打水了,隻感覺有一種莫名的顫栗,把渾身的每塊肌肉都在扯動,口裏卻不由自主地說著:“十分歡迎將軍,仰仗將軍文武雙全,統率大軍到來,實乃通城之幸,百姓之福。以後,煩請將軍多多指教,在下再敬將軍一杯。”昌吉彎著肥胖的腰,雙手舉著酒杯,虔誠捧向小龍。

“不客氣,老熟人了,不要客氣嘛!”小龍瞥了昌吉一眼,順手拿起酒杯,頭一仰,酒杯底朝天。

小龍向同座的幾個大軍頭領使了個眼色,大家紛紛向昌吉敬酒。他們牢記知府臨行前的囑咐:“小龍將軍臨危受命,開赴前線,各位務必多多出力。特殊時期,地方官員如有畏縮不前、貽誤戰機者斬,辦事不力者撤。得勝班師之日,就是各位加官晉爵之時。”幾個頭領人人都不願失去巴結小龍的好機會,一人幾杯,早把中午就醉了的昌吉灌得爛醉如泥抬走了。

從此,小龍天天把昌吉呼來喚去。昌吉氣得咬牙切齒。這天清晨,昌吉早早躲出了縣衙,往冠青裏去了。

小龍聽了大笑:“哼!你不服氣?我要讓你氣夠……”

幾天前,得海告訴馬賢,小龍帶兵來了通城,上午得內線裏丁報,昌吉來巡鄉了,得海眼睛一亮,向馬賢一陣嘀咕。馬賢大喜道:“我正想要你們狗咬狗。你去辦。”

昌吉騎著高頭大馬,帶著馬四虎和騎兵小隊,欣賞著一路春光,歡歡喜喜地來到西鄉冠青裏。裏正李當然組織了龐大的歡迎隊伍,大鑼大鼓等候在冠青屋。

冠青是個遠近聞名的老屋場。建於大宋早年,一大片青磚到頂的房屋,氣勢恢宏,一百零六個雪白的風火牆垛高高聳立,二十四個天井通光透亮,正堂偏堂,前堂後堂,井然有序地連接在一起,重重雕梁畫棟,層層鳳雀飛簷。屋場有多少間房誰也說不出個確數,屋內門柱石上,刻上的對聯就有八十八副。屋前場上,石砌的月形池塘裏,碧波**漾,魚兒成群。前麵一條小河,河水從龍窖山流來,長年不斷,小河兩岸巨大的柳樹青翠欲滴,好一處風水寶地。早年,裏正選駐地時,一眼看中了這裏。

昌吉的隊伍一到冠青屋,震天動地的鑼鼓聲裏,李當然帶著歡迎的人群迎上去,接過馬韁,把二十多匹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係在小河邊的柳樹下。扶下馬來的昌吉平定喘息後,趾高氣揚地向著歡迎的人群揮起肥胖的短手,一副躊躇滿誌的神情。昌吉在屋中前堂後殿一一看過,評頭品足大發了一通議論,結結巴巴吟起對聯來。

“好聯好聯,千古絕唱,對絕了對絕了!”昌吉還未說出下聯,李當然就忙不迭奉承。

中飯是通城待客最高規格的十海碗,全雞全鴨全鵝全魚一應俱全,香甜的米酒喝得昌吉眼睛都蒙了。中飯後喝過茶,又吃了四碗水菜點心酒,昌吉要回縣了。

李當然立即吩咐裏丁去喊鑼鼓手。十幾個鑼鼓手和幾十個迎送的百姓,吃過自帶的蕎麥桐葉粑,在場上曬太陽。俗話說,三月桃花天,走路要人牽。大家被暖陽一曬,昏昏欲睡,不少人打著呼嚕。聽到裏丁的吆喝,猛然醒來的人們舉起錘子,就向身邊的鑼鼓上亂打亂敲,係馬的人慌忙跑到柳樹下牽來了馬。李當然把昌吉扶上馬,一行人在鑼鼓聲和呼喊聲裏慢悠悠離開了冠青屋。

來到大路上,昌吉酒性發作,差點摔下馬來,人一驚,酒醒了,連忙馬鞭一揮,雙腿一夾,二十多匹快馬跟著飛也似的跑。緊隨昌吉馬後的馬四虎猛然看見,昌吉的坐騎尾巴上,一個白色的小卷在風中一點點舒展,成了一個足有五尺長的白飄帶,在馬尾後 “呼呼”飄響。這是什麽?馬四虎心哽著,感覺不祥,但又不敢喊知縣停下,隻好緊緊跟上。與此同時,後麵的騎兵都發現前麵的馬尾上有一條同樣的白飄帶在飛揚。眾人見知縣和頭領在狂奔,隻得跟著跑。

路上的行人看見馬隊來了,無不慌忙避到一邊,當看到一支飄著白帶的馬隊時,驚奇之餘大笑不止。昌吉以為路人是在歡呼他,揮起馬鞭以示回答,馬跑得更歡了。進了縣城,威武的馬隊從街道兩旁,歡鬧著指指點點的人群中跑過。進了縣衙,昌吉興奮不已。

昌吉一下馬,馬四虎立即衝上去,從昌吉的馬尾上解下白飄帶。

“那是什麽?”小龍不知從何處冒出,大聲問。

不識字的馬四虎立即將飄帶遞上去,小龍一看上麵寫著:“宋王朝要滅亡了,眾人一起殺小龍。”立時氣得脖子上青筋直冒,雙手使勁地撕扯著白飄帶,哪裏扯得斷,狠勁地一陣**,摔在地上,用腳幾踩幾踩。小龍朝兵勇們一望,見大家都在搓揉同樣的飄帶,更加咆哮如雷:“你們在為誰做事?”

昌吉看了飄帶,眼望小龍,嚇得眼珠瞪得老大,咬著牙齒手一揮,兵勇們立即站成一行。他手捏馬鞭,在隊前邊走邊破口大罵:“狗日的,你們這群飯桶瞎了眼?為什麽不把飄帶告訴我?”又衝到馬四虎麵前,狠狠地抽了兩馬鞭。正要一個個抽下去,小龍止住了昌吉,厲聲問:“這事怎麽能怪他們?他們是跟著你的!”昌吉啞然。

當晚酒宴上,昌吉極力討好小龍,一個勁地敬酒,很快就酩酊大醉抬走了。馬四虎舉著來不及包紮、皮開肉綻的手向小龍敬酒。小龍吩咐快拿藥來。馬四虎感動了。其實,他心裏早就在擔心,若是小龍知道他組織縣兵殺百姓,誣為亂黨上報,反而死了三個縣兵,他的小命肯定就沒了。馬四虎立即抓住時機,將縣衙新近做的假事,昌吉把家人送回了老家,一股腦告訴了小龍。

小龍聽了小眼一瞪,氣呼呼了。大軍頭領們似乎明了小龍的意圖,連忙順著杆子往上爬,熙熙攘攘叫開了,紛紛要求罷免謊報軍情、欺上瞞下、剿亂不力、枉死縣兵的昌吉知縣之職。

“真難嘍,縣治要緊,安民要緊,眾意難違喲,我哪敢徇私舞弊?”小龍假意半推半就同意後,列舉了昌吉蒙騙朝廷,抗敵意誌衰退,縱賊不辦,謊報軍情,主事無方等數大罪狀上報武昌府,宣布撤銷昌吉知縣職。當晚,小龍取了縣衙印信。

第二天清晨,小龍全身戎裝,帶領一群親兵,洋洋得意在縣城內轉了一圈。如今,他成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了,禁不住心裏大樂:“從此,老子腳一跺,大地也要搖三搖!”

小龍回到縣衙,早已紅日高照。他向軍頭們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到大堂坐定,著人去叫昌吉、張喜和縣衙一應人眾到大堂來。

昌吉迷迷蒙蒙被叫醒,臉未洗,飯未吃,就趕到大堂,隻見小龍坐在他的位置上,幾個軍頭分坐案頭兩邊。昌吉雖然心裏一痛,還是裝著若無其事,連忙上前施大禮。

“免了免了……”一個軍頭拖著長腔,近乎討厭地說。接著,另一個軍頭宣布了昌吉的罪行,由知縣改任冠青裏裏正。令他 “戴罪立功”,限期消滅製造“白飄帶”的亂黨。

宣布完畢,未待昌吉開言,小龍立即起身離去。縣衙胥吏相互望望,窸窸窣窣出了大堂,隻留下昌吉伏在地上泣訴:“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有這一天,但不知道來得這麽快喲!我為什麽要你去府上搬兵,為什麽要謊報剿匪大捷?我自作自受,活該活該活該喲!”昌吉抬手一巴掌,往自己臉上印上了四個紅紅的指印,抬起頭來,一道凶光從眼中射出:“你讓我受氣,我要你喝水。”

是夜,明月高懸,清輝如許。三個過去與小龍混得廝熟的縣兵小頭目,拿了三十兩花銀,來到小龍住所送恭賀,邀他去秀水河劃船賞月喝酒。小龍大喜,欣然來到河邊。那隻昌吉付了銀子的船早在等候。三人陪小龍上了船,賞月喝酒。一個時辰後回來了。小頭目怏怏地告訴在家靜待好消息的昌吉說:“那船左等右等,始終沒有來。”

昌吉泄氣了,知道他們沒有把小龍丟進王家潭淹死,又折了自己兩百兩白銀,長歎了一聲 “天意啊!”卷起鋪蓋去了冠青裏。

馬賢為製造白飄帶戲弄和挑撥小龍和知縣正在高興,裏丁又來告訴馬賢,昌吉被撤職放到冠青裏當裏正來了。馬賢大喜:“快叫得海來。”得海沉思片刻說:“這不正是除了昌吉的好機會嗎?一來為小龍除了對手,他不會報複;二來殺了知縣,可以鬧出大動靜來。”“對呀!你快去辦。”馬賢大叫。

昌吉到冠青裏的第三天夜裏,就被人殺死在**。兩個值夜裏丁見殺手飛簷走壁,滿身工夫,知道不是對手,忙撇了器械跪地求饒。得海一見那個內應裏丁也在其中裝哀求,覺得留下他終是個禍根,說不定以後見了別人的銀子,還會出賣他們呢!刀一橫,將二人殺了。

得海殺昌吉和裏丁的經過,被馮禾仔跟蹤看在眼裏。

小龍接到昌吉被殺的報告一陣高興,連忙吩咐把幾個軍頭請來喝酒。大家舉杯慶賀,好不歡喜。唯獨一個五十出頭、身材瘦小的步兵都頭甘長青一言不發。

“你怎樣啦,難道是同情昌吉,或是有什麽瓜葛嗎?”誌得意滿的小龍,以譏諷的口氣問甘都頭。

“都指揮使說得好,這事處理不好,恐怕大家都有瓜葛嘍!”甘長青閉著一雙小眼,皺著八字眉,不陰不陽地答。

“都頭是什麽意思?”小龍不高興了,拉著臉問。

“都指揮使想想,昌吉是朝廷命官,我們把他撤了,隻要有人在,他即使有一萬張嘴,也辨不清自己的罪。如今,他前頭撤職,後頭被殺,未抓到凶手。倒是縣人都知道大人垂涎知縣寶座已久,定會懷疑是大人指使所為。”甘長青老奸巨猾地答。

小龍敲著腦殼想了想,詫異了,謙卑地說:“還真是啊!黃泥巴落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甘都頭快說,這事怎麽辦才好?”

“大人要抓凶手,比登天還難,恐帕數月也辦不到。不如瞞下真相,派人在漢人裏大張旗鼓查凶手,盡快抓個替死鬼頂罪問斬,把這事鐵板上釘釘,拐個腳,做個鐵案。同時,也好向縣人交差,封住眾人的嘴。即使上頭查問也不怕,交上案卷,天衣無縫。在下愚昧,不知都指揮使有什麽高招?”甘長青不緊不慢說完,乜斜了眾人一眼,事不關己地喝起酒來。

“老兄想得好,我怎麽就疏忽了。明天就把這事補上,我敬老兄一杯酒。”小龍望著深不可測的甘長青,稱呼也改了。

是夜半,在冠青裏跑了一圈的馮禾仔,悄悄溜進李當然的住房,留下了一張紙條。

第二天,小龍帶著大隊人馬,浩浩****來到冠青裏。當他揭開昌吉屍體上的白布,看到脖子胸膛上的刀口、血痂和那杆標槍,臉上刷地一下蒼白了,渾身打起顫來,差點沒站住。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的被殺死的人,見血就頭暈。他連忙覆上白布,忍著劇烈心跳跑出門外,許久,才呼出長長一口氣,裝出一副哀怨的模樣,假惺惺大叫:“知縣呀,我一定要翻江倒海捉住凶手,為你報仇啊!”

甘長青一聲不響,裏裏外外細細察看,冷笑了一聲。

吃過中飯,喝得醉醉醺醺的小龍趁著酒興,親自向裏上人問案:“你是哪裏人?”“昌吉怎麽被人殺了?”又指著案頭沾滿血跡的標槍問:“你為什麽不抓住瑤蠻凶手?”

甘長青實在看不下去了,叫人扶起小龍去睡覺,親自審起案來。降為副裏正的李當然一臉惶恐,生怕把自己扯進去,一見甘長青就連忙分辯說,進昌吉的住房,要從兩個裏丁的守哨房經過。李當然為了洗白自己,又把早上醒來,放在床頭的一張紙條遞給甘長青。甘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凶手者,西邊山中人也。”上麵寫著三個小村莊名。

甘長青一看紙條,若有所思地問李當然說:“最近,通城臨鄉兩縣界上,有什麽不正常的事情發生嗎?”

李當然整天隻知吃喝玩樂,哪裏知道深山裏的事?忙哭喪著臉答:“從未聽人說過發生什麽異樣事。”

甘長青冷笑兩聲,把屬於瑤蠻的帶血標槍一手拂到地上,把紙條撕得粉碎一甩,咬著牙說:“凶手轉移視線,騙得別人,騙得了我?”

“快來人啦快來人!”甘長青剛剛審過李當然,隻聽得小龍在內屋大喊。甘連忙起身向內屋去,與外衣也沒穿、瞪著一雙驚愕眼的小龍撞了個滿懷。小龍慌裏慌張一把抱住了甘長青……

這天,馬賢聽得海報,新任知縣小龍來了冠青裏,在查昌吉被殺的案子,立即喜上眉梢:“瑤蠻有血光之災了。”

小龍一回縣就發高燒,領管五百步兵的都頭甘長青自然成了主事。

四天後,甘長青吩咐從牢裏拖出一個囚徒,在市曹殺了,首級掛上了城門。同時,謀害知縣昌吉的凶手伏法的布告,新知縣小龍決意剿滅亂黨,安穩縣域,勸民安居樂業的告示,一同貼遍通城城鄉。

老更頭的銅鑼聲又在縣城的街頭巷尾稀稀拉拉響起來。攔住更夫,打聽真相原委的街鄰得到的回話是:“你問我,我問你,大家一起去問鬼。”

街鄰們奇怪了:“這次官軍斬凶手,為什麽不扯上瑤蠻了?”

禾仔回到龍窖山,將義軍造瑤兵標槍殺死昌吉,新縣衙處斬凶手卻沒說瑤人,一齊稟告了旺叔。

旺叔詢問了情況,陷入沉思,小龍的官軍裏有高人?以後,說不定是龍窖山的強勁對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