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懷人記 清明懷吳鴻

今天是4月5日,天陰了。

昨天,前天,都是麗日藍天。

昨夜走在回家路上,一股濃烈的香氣撲鼻而來,知道那是丁香開花了。白色的丁香。抬頭,不見星星,天空正在轉暗,天將要陰了。這時,成都的海棠花期剛過,木香花花期剛過。

今天是清明節。天陰了。

吳鴻走了。今天早起,動筆寫這些文字。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遂以為,天是為此而陰的。

去年6月底,從南美回來,又馬不停蹄去了伊犁。一早,上天山去賽裏湖邊。那大湖本身非常美麗,何況湖周草原上風鈴草、花荵、馬藺正在盛花期,都是藍色的花朵。天陰著,間或還飄來一陣細雨,弄得人興味索然。於是,回到果子溝山口,雨加上風,就在帳篷裏蓋一條毯子躺著。周圍還有數十頂帳篷。某品牌汽車一次長途自駕活動的結束儀式將在這裏舉行。我躺在毯子下,和一樣來做嘉賓的陸川導演說話。就這樣百無聊賴,等著晚上八點的儀式開始。

那時還想,如果在成都,這時應該有人在張羅聚會。一個最可能的人,就是吳鴻。張羅一個愛書人的聚會。那時我還不曉得他正在遙遠的歐洲。我這麽想的時候,他那裏還是黑夜。這裏的太陽正慢慢向西運行,去照亮那裏。

起風了,天空中的雲團疾速奔走,露出了一線藍天。不時還飄來一陣細雨,但雲縫間已經漏下了陽光,照得雨腳閃閃發亮。我帶著相機起身上山,去尋訪花草。時雨時晴,光線變幻。工作人員讓我帶了一隻對講機,方便他們隨時通知我下山參加活動。下麵山口,臨著深穀搭起一個高台。上麵停放著一部鋥鋥發亮的汽車。活動開始後,我們將在那裏展開關於旅行和汽車的話題。對講機裏說,活動時間還要延遲。我繼續留在山上,和成片的名喚紫菀的野**待在一起。但也難免心情焦急。這時歐洲那裏的天正漸漸放亮。根據後來了解的情況,知道這時吳鴻該起床了。他要在這一天結束旅行飛回成都。

我下山去往活動現場時,他應該正在早餐。最後的早餐。我在嘉賓席上坐定時,他準備上樓去拿行李。我突然焦躁不安。因為天氣原因,飛機晚點,有些參加活動的人沒有到達。山口上的風吹得人渾身冰涼。我起身走動,站在麵臨深峽的山坡上。這時,一半的山野被雲霧遮掩,一半的山野被這一天最後的陽光照得透亮。跨越峽穀的長橋上方,出現了一道彩虹。麵對這樣的自然奇景,心裏會生出某種神秘體驗,感受到某種超自然的意誌。

就是在這個時候,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了。

一條壞消息。

吳鴻在準備啟程回家的時刻,在異國的土地上倒下了。這是永遠的倒下。不再打算起身的倒下。我再一次被風吹得渾身冰涼。心狂跳,其亂如麻,下意識地,我背誦一段佛經平抑心緒。

《維摩詰經》中生了病的維摩詰所說的話:

“諸仁者!是身無常、無強、無力、無堅、速朽之法,不可信也!是為苦、為惱,眾病所集。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可久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是身無主,為如地;是身無我,為如火;是身無壽,為如風;是身無人,為如水……”

我不是佛教信徒,但我喜歡佛經中那種對生死的通達。

隻是要為吳鴻停止呼吸的肉身,我們這些終將也如此的肉身說點什麽。默誦這段佛經,也不是刻意挑選,隻是這段經中有那麽多關於肉身,也就是生命的感慨,自然就來到了我的嘴邊、我的心間。

夕陽落山,彩虹消散。

活動終於開始了。

我站在台上的聚光燈下時,從峽穀裏上來的風吹在背上。我一邊演說,一邊想,此時,吳鴻的身體也正在變得和我一樣冷吧。

我不用微信。

我把當時的情景發了一條短信給熊鶯,讓她發到微信圈裏給吳鴻的朋友們看看。

其實,人已然走了,這些話語又有什麽意義?

但我們依然要懷念。

吳鴻那謝發過早的亮晶晶的腦門依然在眼前晃動,浮現。

我認識他也久,至少有十好幾年。深交卻是近年的事。

為了書。

“廢書緣惜眼,多炙為隨年。”

古人這樣的詩句說的就是我們開始頻繁過從的情形吧。

先是為 《瞻對》。這本書,在他出任四川文藝出版社社長一職前已經出版。他上任,來找我,說要重新做過。做與不做,重要也不重要。難得的是,他懂這本書的價值。所以要重新做過。換比以前漂亮的包裝,發動宣傳。冬天,他又和文軒集團配合,組織媒體、作家藝術家朋友,一行二三十人,浩浩****前往當年我準備寫這本書時尋訪過的那些地方。一路上,還組織了幾次和同行者認真的深度交流。這一切,都使得這本書得到該有的重視與影響,體現出應該體現的價值。

還是書。

我第一本結集的書是一本詩。差不多三十年了。後來我也終止詩歌寫作了。他找我喝酒,說要打撈這本書。其中有些詩篇我自己是珍愛的。但要結集出版,我懷疑。我知道他剛接手的出版社正舉步維艱,我怕市場不好,給他增加負擔。他和我碰了一大杯酒。這就是最後的決定了。詩集出來了:《阿來的詩》。簡潔的深藍色封麵,精裝。我當時的想法,這書可以送朋友了。我有些書,從沒送過朋友。這也引起朋友的抱怨。其實,我就是嫌包裝不好。接下來,他又張羅朗誦會:域上和美藝術館。遇到選的詩好、朗誦也好的時候,我的身體有電流穿過,引起震顫。肉體和情感一起震顫。

還是書。

他又把我早年的中短篇翻出來,一氣編了三本。也是我樂意拿來送朋友的書。

又是書。

動員我給虹影的三本書寫一篇序言。

又是書。

我的另兩本短篇集。

又是書。

我的長篇散文 《大地的階梯》。

幾年時間,就出了一共八本書。

為了書,一起喝酒吃飯。中國人天天酒肉,道德上卻虛偽地反對酒肉朋友。我們有新解。當然不能隻找酒肉朋友。但當了朋友沒有一點酒肉怕也不是真朋友。不管在什麽地方吃飯,高檔還是低檔。吳鴻都會從小攤上帶鹵肉來。豬頭肉。豬蹄肉。他是美食家,有寫成都蒼蠅館子的底子,打包帶來的東西總是最先被一掃而光。吃肉。喝酒。放談。話題主要是書。他是出版家,我是寫作者。不光談他正在做的書。不光談我正在寫的書。也談別的書。當然得是好書。我們都是為這個社會還能生產好書而感到欣喜的人。

然後,他還在繼續編我的書。

我一向對自己的零散文章不大上心。他布置王筠竹去搜集。又編成一本 《阿來序跋集》。

他沒見到這本書的出版。

偶爾,王筠竹來封電郵核對某些篇目的時候,我就想,人死了,他要做的事還在繼續。這比好多人活著,卻什麽事沒做要好很多。

吳鴻去了遠處。

他去了遠處就不回來了。相信佛世界的人說,死了的人要去西邊。他倒是好,直接就從西邊走了。

在成都開追思會時,我見到他的女兒和妻子,見到他的老父親。但他不在。他留在西邊。所以,他的死並不真實。大家坐下來說他好話的時候,我也說了一些。但他不在場。人不在,冷去的肉身也不在。視頻裏那個人卻是活的,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笑著,說著,拿著一本本書比劃著。

他去西邊前,我去南美。行前約定回來喝酒談書。

回來時,他不在。他去了西邊。我也往西去,去新疆的天山上。在那裏得到了一條消息。說吳鴻不回來了。猝不及防。後來,聽說他回來了。隻是經過火焰的提煉回歸到了某種純物質的形態。有一天在文軒新開的書店見到陳大力,他說最近聚得少了。他說,那是因為最熱心的召集人吳鴻走了。

今天是吳鴻走後的第一個4月5日,天陰著。他的家人肯定要去那匣純物質沉睡的地方去看他。即知是寒食,未見烏銜紙。城外那座他安臥的山,此時應該是青翠欲滴的吧,是 “山青花欲燃”的那種青吧。

天陰著。清明節的天就應該陰著。

“花不語,水空流。”

我在這個陰天裏寫下這些文字。

逝者禦風而去,讓活人來繼續麵對這個世界。讓活人因時傷懷。去了就去了吧,反正我們也是要在某時某刻到某處去的。好在,他作為一個編書的人,已將心血留在了這個世界。好在,他作為一個寫書的人,已把品味這個世界美好的文字留在了這個世界。

天還是陰著。寒食日。落花天。

上麵這些文字寫罷,就放在那裏,已是一年有餘。隻有當那個不與我們在同一世界的人影在眼前晃動時,翻出來看看。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能做什麽?“哀人生之須臾”,太息而已,掩涕而已。前些日子他的弟弟吳憲打電話來,說編了一本吳鴻關於書的文字,想邀我寫個序言。隨即,他的前同事蔡曦送了書稿過來,論節氣,大雪已過,成都的冬天來了。天還是陰著,我爬山傷了腰,正好臥讀這些讀書尋書的文字。那人又如在目前了。

就通過這部書,可以再次確認,他讀了許多書,但他不是為讀書而讀書。作為一個有成就有抱負的出版人,他也不是為編書而讀書。他是在通過書而了悟生命。所以才在 “本該痛苦的時候享受到了閱讀的樂趣”。很早的時候,吳鴻就在病痛中了,所以,奧勒留頗有哲理的話在他那裏能引起共鳴:

“要知道一個人隻能死一次,也隻能活一回;所以,頂長的壽命和頂短的都是一個樣……我們放棄的隻是頂短暫的一段時間而已。”

我們當然應該祝人長壽,但作為同樣是身體不太好的人,我更願意生命顯示應有的意義。我理解他在書中所說,當年一查出病來,一出醫院,他帶著悵惘的心情,下意識去往的地方就是書店。我知道他能在那些有通達人生觀的書中去求證意義,生命的意義。

我愛他明知活不了一百歲,但家裏的書多到活到一百歲也讀不完的那種生活態度。而且,他的讀書是和尋常生活連接在一起的。他坐讀的時候,家人和朋友的身影出沒其間,親切而自然。《二月三日讀書記》這樣的篇什可作佐證。剛看到這篇文章的題目,沒來由就想起杜甫寫在浣花溪的詩:“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係籬旁。”勉強聯係,讀書就是使心中春水生吧,讀書就是在生活之流上放舟**漾,而得到自由吧?

這回,我確信,吳鴻他是坐著書之船走了。

逝水滔滔,這一走有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