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穿簾花影亂,猶迷照

失魂落魄,江雪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慕容端陽姑嫂拽下了西湖,又是如何泅遊到岸邊。濕漉漉,茫茫然,她由著她們拉著自己,仿佛出了杭州城,過了亂葬崗,上了官道,又進了樹林。日頭升起,又落下,一程程,怎麽又在逃亡?

“師妹,師妹,你聽我說。”伍婉雲緊緊摟著她,“你可算看清薛少白的真麵目了,放我們逃出來,都是為了要找個合適的地方殺我們。我們這便得遠走高飛,你聽見未?”

江雪柔點頭又搖頭,渾身打顫。她蜷縮成一團,好像一個嬰孩的姿勢,又抱緊自己,這就突然想起了女兒來:隻有繈褓中不懂事的孩子才會沒有煩惱,因為總有人保護著。江雪柔已經失去了自己的保護者,她不能讓丫丫遭遇和她一樣的苦難。

“丫丫……丫丫……”她抽噎出聲。

伍婉雲和慕容端陽互望一眼:丫丫在南宮世家。長途的逃亡帶上個孩子該有多麽的不方便。然而——“總不能讓這小丫頭將來跟著薛少白這樣一個爹——呸,到時候他連自己的女兒都能賣!”慕容端陽咬牙道,“咱們就上南宮世家把孩子偷出來。”

伍婉雲不反對,對江雪柔道:“師妹,這就去救丫丫出來。你放心。”

江雪柔點頭。除了丫丫,她已一無所有。

杭州到嘉興的路途並不遙遠,也許是追查的人並沒有想到她們有此一舉,所以沿途也未遇到劫殺。隻不過一日的時間,三人已來到了嘉興地界,把盜來的馬匹就地變賣,住進南宮世家附近的一間客棧裏稍事休息。

從窗口可以望到南宮世家錯落的屋宇,雖然不及慕容世家鋪張奢華,白牆黑瓦連綿一片,已超過了薛家的規模。江雪柔以前常聽薛少白講,自己的這位姐姐得了多麽好的歸宿,隻可惜命裏克夫……如今——如今想到任何與薛少白有關的,都讓她心如刀絞。

隻是至始至終,少白沒有說過一句要害我的話,她想,他的本心裏還是惦記著我的,隻是被那份野心……他當真這樣想當武林盟主麽?不錯,他想的。可他會為了武林盟主的位子而害我麽?會繼續逼迫端陽和師姐麽?

她不能想,不敢想,看不到將來。

隻要丫丫就好!她告訴自己,從今以後,隻要和丫丫一起生活,她就還有指望。

夜幕漸漸臨了,男裝打扮的慕容端陽從街上回來,帶了三身黑衣褲。三人準備停當,伍婉雲對江雪柔擔心地道:“師妹,若是你心裏還……不去也好,有我和端陽呢。”

江雪柔搖頭。是她的女兒,她要去。她知道自己是個無用的人,但是至少為了女兒,她不能顯得如此懦弱。她率先撲進了夜色中。

三人都越過了南宮世家的高牆,約定分頭尋找薛少清的房間,一個時辰之後仍在此地會合。慕容端陽向北,伍婉雲向南,江雪柔想起薛少清說熱孝時住過東跨院,卻不知現在還住不住,她因疾行匆匆,先到東跨院去看個究竟。

到了跟前一望,果然是亮著燈的,照著院裏的幾株桃樹,絢爛的隱隱有肅殺之氣,連芬芳都顯得張牙舞爪。

江雪柔連縱幾步到了屋前,點透窗紙看,裏麵並無薛少清的影子,但有一隻小搖籃,想來丫丫正安睡其中。她不由得心下狂喜,將窗戶一推,就躍了進去。

可喜連丫鬟老媽子也沒有一個,她撲到搖籃邊果然見到丫丫紅撲撲的小臉,睡夢中嘴還一咂一咂,登時觸動了她內心最柔軟的一處,抱起來愛不釋手。

丫丫朦朧地醒來,睜開烏油油的眼睛,咧嘴笑了。江雪柔把她緊緊抱住:“丫丫,跟娘走,娘往後就守著你……”提一口氣,又要躍出窗去。

“趙嬤嬤!”一個丫鬟的聲音驀地傳來,“這麽晚才來看姐兒麽?少奶奶發脾氣了,去尋你呢!”

江雪柔驚了驚,打量這丫鬟把自己當成奶媽了,總是此地不可久留,她依然飛身撲出窗外。但沒有料到,那發話是丫鬟正在外麵掐桃花,不偏不倚正見到江雪柔從自己的眼前掠過,嚇得驚呼:“有賊!”

江雪柔連忙回身一腳將踢在她腰眼上將她放倒。但這下卻驚動了丫丫,小嘴一撇,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嬤嬤來了!”這恐怕是正牌的趙嬤嬤從院外趕來了,也發出一聲驚叫:“有賊!賊人要搶了姐兒去!”

江雪柔直呼“糟糕”,用單手抱了女兒,腳下“噌噌”躥前幾步,一指戳在趙嬤嬤的胸前,她就“咕咚”一聲倒了下去。

可是丫丫哭得更響了,江雪柔怎麽哄都沒用,跑出東跨院才沒幾步,就又見到三五個丫鬟提著燈籠而來,還簇擁著一個青衫少婦,正是薛少清。

江雪柔急忙提氣想要縱上牆頭,可薛少清眼力奇佳身手更敏捷,喝一聲“哪裏走”已經和身撲上。江雪柔隻覺一股勁風直襲自己的麵門,趕緊要淩空翻身閃避。可這樣的身法,豈不是苦了丫丫?她心念一動,隻好轉為策身平貼著牆壁閃開這一擊。

如此姿勢對她的大大的不利,幾乎被薛少清逼到了死角裏,見對麵那第二掌又直朝自己的頸中切來,她隻能順著牆壁往地上一滑,勉強脫險。

但是薛少清是不容小覷的角色,一擊不中,不待招式使老,隨即變切為拍,直擊江雪柔的頂門。江雪柔已是退無可退,躲無可躲,隻得抱著丫丫就地一滾,那卵石的地麵梗得她筋骨生疼。

丫丫放聲號啕。

“不要傷了孩子!”薛少清喝道,“你究竟是何人,來南宮家有何企圖?”

江雪柔不答,一個打挺,立起身來,輕輕撫了撫丫丫柔軟的頭發,拔地一縱,又要躍上牆頭去。不過她這一小小的動作卻叫薛少清看在了眼裏,跟在後麵也是一縱,伸手搭住她的肩膀:“雪柔?”

江雪柔被按下地來,擰腰縮肩要脫離她的掌握。可是薛少清的手竟似粘住了一般,接著另一隻手也抓住了江雪柔的臂膀:“雪柔,是你麽?不要胡來!”

江雪柔兩手不能出招,又不願放開女兒,隻能強把上身朝後仰,揚起一腳直踹薛少清胸腹空門。這下,總算薛少清不得不避,鬆開了一隻手。江雪柔也就乘勝追擊,化踹為踢,向側麵橫掃,逼薛少清鬆開另一隻手。

情勢一時轉變,她立刻抱著女兒向夜色中逃。可薛少清在她後麵叫道:“雪柔,我知道是你——我全知道。我想幫你呀,你等等!”

江雪柔愣了愣:這時候,會有人幫她嗎?師父都出賣了她,她還能相信誰?

而偏偏,丫丫揮舞著小手向後方亂抓起來:“姑姑!姑姑!”她哭喊著。

這才多一點時間?孩子已經不認娘了麽?江雪柔一陣心疼。“乖,丫丫乖。”她輕聲哄著,又向前奔。

但說時遲那時快,薛少清如一隻青鷂一般自空中淩厲地掠過,伸指一戳,已點在江雪柔的肩井穴上。

“雪柔,我是要幫你!”薛少清奪過了孩子,“自家人不信,你還要信誰?你難道要帶著孩子亡命天涯麽?”

江雪柔咬著嘴唇:自家人?少白——這時候,還叫她怎麽信少白?若她還能信少白,還能依靠少白,怎麽會落到如此狼狽的情狀?

薛少清柔聲哄著丫丫,又道:“雪柔,我走之後發生的事,江湖上早就傳開了。我決不信會是你的所為。少白他現下是逼於無奈才四處追捕你,你萬不可一時衝動鑄成大錯。”

“他狗屁的逼於無奈!”慕容端陽自黑暗中殺了出來,手指直插薛少清的雙眼,“他肚子裏早就陰謀詭計算計好了!”

薛少清一偏頭,閃開了:“你一定就是慕容小姐了,久仰大名。”

慕容端陽哼一聲:“不用你久仰。你一定是薛少清了,和你弟弟想是一路貨色。識相的快把丫丫交給我,否則休怪姑奶奶不客氣。”說話間,掌風呼呼呼一刻不歇,連攻薛少清要害。

江雪柔擔心女兒無辜受牽連,急得大叫:“別傷了丫丫!”

“我曉得!”慕容端陽邊說邊進招。薛少清亦抱著孩子左閃右避,口中還依舊道:“我聽了這些事,隻覺你們是被逼上了絕路,一心想要幫手。你們如今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能解決問題麽?”

慕容端陽道:“什麽問題,隻留著你那好弟弟自己去解決。我和雪柔姐姐隻要帶了丫丫走。你霸占著人家的女兒。成什麽話?”

薛少清又化解了她的幾個殺著,曉得纏鬥下去總要吃虧,即轉身把孩子交到一個丫鬟的手上,吩咐道:“帶姐兒回房。”自己專心應付慕容端陽。

這樣一來慕容端陽就占不著便宜了。她學武博而不精,常常是見到什麽好玩就學什麽,並不似薛少清自幼穩紮穩打,沒幾個回合就顯得力不從心,險象環生。江雪柔見了急道:“端陽,先解了我的穴道!”

慕容端陽手忙腳亂中不忘一拍腦袋:“哎呀,我真是傻了——就來!”說著移步靠近江雪柔。

“你怎麽這樣冥頑不靈?”薛少清嗬斥,飛身擋在慕容端陽的麵前,“我是真心要幫你們,你們何來這許多猜忌?我一個寡婦,害你們對我有什麽好處?”

“哼!”慕容端陽冷笑,“對你沒好處,對你弟弟可大大的有好處!”

薛少清格開她一掌:“真不知你沒頭沒腦在說些什麽!即使我讓你們離開,你們這樣,要到哪裏去?江湖上誰不想殺你們邀功?”

“這不勞你費心。”慕容端陽道,“天下之大,總有他們找不到的地方——阿唷——”顯是被薛少清所傷。

“找不到的地方,隻是他們還沒有找。”薛少清招招進逼,“等到他們找去了,你又要逃上哪裏去?你想你的下半輩子就過這種日子?你想要丫丫的一輩子就跟著你們過這樣的日子?”

慕容端陽自然是無暇想這些話,可江雪柔聽在耳中猶如針刺:不錯,她的這一生就完了,丫丫的一生大約也完了,從此跟著她顛沛流離,永遠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麽情狀。她怎麽可以做出這樣殘酷的決定?然而舍棄丫丫,也是同樣的殘酷……她的眼淚如決堤一般湧了出來,可說不出一句話。

猛然間,聽得那邊丫鬟發出一聲驚呼,循聲看去,是伍婉雲也來到了此地,朝丫鬟的麵門虛晃一掌就把丫丫搶了回來。

“丫丫過什麽日子,她長大了自己會選。”伍婉雲道,“未見得她留在這裏將來就一定快活——端陽,快救了你雪柔姐姐,我們走!”

“是!”慕容端陽見著轉機,一時大喜,招式又迅捷了起來,出其不意地在薛少清麵前虛虛實實地連連轉了三周,接著腳步一挫,已經來到了江雪柔的跟前,拍掌解開了她的穴道。

薛少清見到這時局勢已定,再爭也占不了上風,便也收了架勢,隻歎口氣道:“縱然要走,也容我把丫丫的衣服和藥收拾了,路上免生變故。”

“怎麽,”江雪柔驚道,“丫丫病了?”

“你方才抱她,竟沒有看出來?”薛少清道,“丫丫上個月出疹子,我怕你擔心便沒有叫人遞信給你。現下臉上的已經好了,身上還有些沒消。不過孩子年紀小,將來不會留下疤痕,你可放心。”

江雪柔哪裏能放心的,飛一般跑去從伍婉雲手中接過女兒,把小衣服解開來一看,果然身上還有斑斑紅點。薛少清一邊道:“仔細著了風!”她又忙把衣服重新裹緊。

“這……這可……”她望望慕容端陽和伍婉雲——這時候是不能帶著孩子奔波的吧!

伍婉雲歎氣,慕容端陽撓著頭。

“大夫說至少還得三兩日。”薛少清道,“你們……執意要走,我也攔不了,但是為了孩子,我勸你們還是耽擱幾天。我一個寡婦,公公婆婆都上蘇州進香去了,南宮家深宅大院,隻要你們看住了我,還有誰能往外遞消息?這你們還不信麽?”

慕容端陽瞪著眼,顯然是不信的。可是江雪柔已經什麽都顧不上了,抱著女兒不住掉眼淚。伍婉雲見狀隻能歎息一聲:“叨擾南宮少奶奶了。”

薛少清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她吩咐丫鬟一個也不許走漏風聲,當即安排江雪柔等三人住了下來——江雪柔和她以及丫丫在東跨院的裏間,慕容端陽和伍婉雲在外間。“你們看到我有什麽不軌之舉,”她說,“立刻就把我殺了。”

慕容端陽先還是滿麵火氣,伍婉雲也懷了萬分的懷疑,然而三天過去,一切風平浪靜。薛少清或者為公婆抄經祈福,或者為丈夫頌經祝禱,其餘時間,若非指揮下人們操辦家務,就是陪著江雪柔照看丫丫,此外,對外間竟如隔絕了一般,不聞不問。

“薛少白的嘴臉她興許還不知道吧?”慕容端陽同伍婉雲商量,“要同她講麽?”

“不要節外生枝。”伍婉雲道,“左右丫丫就快好了,咱們也好上路了。”

“倒也是。這樣好的一個姐姐居然有如此陰險的一個弟弟。”慕容端陽道,“她可真夠可憐的。”

這句話的聲音大了些,傳到了裏間來,正做針線的江雪柔忍不住望了薛少清一眼。

薛少清卻是滿不在乎的:“慕容小姐的這個脾氣直來直去,其實也十分討人喜歡。”

江雪柔搭訕笑了笑,正給丫丫做新鞋,滿手的汗抽不動針。

薛少清見了,把鞋底接過去,幫她納:“少白的脾氣則剛好相反,什麽都藏在心裏,難怪別人會誤會他——難怪慕容小姐這樣討厭她。”

江雪柔心裏怔了怔:少白正是這樣的。他此番的所為有什麽隱情,猜不透,摸不著——或者沒有隱情?也猜不透,摸不著。少白,少白,我走上了這樣的路,也許我們的女兒也要走上這樣的路,你究竟要怎樣?

腦海中浮現起月色下薛少白正氣凜然的麵孔,邊上是鬱道微的屍體。江雪柔打了個冷戰。

“這事……來龍去脈,你究竟曉得多少?”薛少清淡淡的問,“我怎麽也不信是你做的。你要是願意說給我聽,我或許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事情……”

江雪柔才開了口,忽聽外麵慕容端陽一聲厲喝:“什麽人?”接也有兵刃出鞘的聲音,估計她已經撞出窗外。

江雪柔和薛少清連忙也到窗口來看,隻見外麵一個儒服青年,手裏抱著幾卷書,被慕容端陽用劍逼在脖子上,嚇得臉色蒼白。

慕容端陽惡狠狠盯著他道:“你是哪門哪派的混帳,想來試試姑奶奶發寶劍?”

那青年道:“在下……在下乃……”

“慕容小姐快快住手!”薛少清疾呼,“這是我小叔南宮勤!”

南宮勤?江雪柔聽說過,是南宮家的一位遠房親戚,隻因薛少清的丈夫、南宮世家的獨子去世,南宮家就把這位侄子過繼了來,以繼香火。一直以為他是個江湖人物,卻不料是這般書呆子模樣。

慕容端陽顯然也未料到,詫異地收了劍道:“小叔?怎麽看起來如此……”

她大約是要說“窩囊”的,然而還沒開口,南宮勤倒先對她一揖到地:“慕容小姐,敢問是慕容世家的慕容端陽小姐麽?”

慕容端陽怔了怔,道:“怎樣?”

“久仰久仰!”南宮勤連連行禮。

慕容端陽心裏不免吃驚又得意,道:“你如何久仰我?我可不喜歡讀書的。”

南宮勤道:“在下自然曉得。小姐的興趣在騎馬舞劍,打抱不平。在下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時常聽出入的江湖朋友談論小姐,都說……”

“說我很是荒唐,很是厲害?”慕容端陽有些自知之明。

“非也!非也!”南宮勤搖著手,“小姐厲害是有的,荒唐卻半分也無。要在下看,那是巾幗不讓須眉,女兒堆裏一等一的英雄。”

慕容端陽簡直有些飄飄然了。江雪柔也不知道這南宮勤究竟是真心誇獎,還是損人開心。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可薛少清卻插話:“無事在這裏磨什麽嘴皮子?你給我請了經書來,自己去讀書吧。”

南宮勤笑了笑,把經書恭恭敬敬從窗戶裏遞給他嫂子,卻不走,道:“哪裏是磨嘴皮子呢?我平生最敬佩的人就是慕容小姐了,小姐的高論於我心有戚戚焉。今日得見小姐,莫非是我在發夢麽?”說著,真的捏了自己臉頰一下,痛得“阿唷”直叫。

慕容端陽忍俊不禁:“你這人說話也真有意思。你聽過我什麽高論?你又怎麽‘心有戚戚焉’了?”

南宮勤道:“慕容小姐最惱別人說‘女子不如男’,在下也是一般的見解。可恨那古今聖人文章,沒有一個把女子同男子相提並論的。孔夫子把女子與小人混為一談,史書寫武則天,要稱她是‘女帝’,而其餘的皇帝們又有哪一個被稱為‘男帝’的? 我越看越氣悶,所以科舉我是決計不考了。”

這是哪裏來的奇談怪論?江雪柔隻覺好笑:若要把皇帝都稱做“男帝”可別扭死了。自古約定俗成的事情,如何可以較真?

薛少清也道:“偏你的爛主意多,還說不是磨嘴皮子呢,快去吧!”

但慕容端陽卻拍手叫好:“怎麽我從前就沒想到?就好像江湖上那些狗屁不通的男人都叫‘大俠’,其實應該叫做‘男俠’才對。至於‘大’與‘不大’合該以武功高下來分,男女不限。”

伍婉雲這時也走了出來,聽見,笑得合不攏嘴。

南宮勤道:“的確是應該叫‘男俠’,不過,凡事用武功來分高下,又是下策了。小姐試想,這種動不動就打個頭破血流的愚蠢規矩是何人所定?不正是小姐口中那些‘狗屁不通的男人’的麽?小姐若是想把他們‘一個一個拎起來丟到海裏去喂魚’,最好也將這規矩也一同丟到海裏去。”

慕容端陽愣了愣,一時腦筋還未轉過彎來,隻聽到南宮勤把自己的口頭禪說得如此順溜,心下大喜,伸出手來要與他擊掌,道:“你是我難得看的順眼的男人,不如咱們拜把子吧!”

“不可,不可!”南宮勤連連搖頭,“拜了把子就要序長幼,有了長幼就有了尊卑。待人之道貴在一個‘平’字,無長無幼,無老無少,無貴無賤,無男無女,無鴻儒無白丁,無王侯無乞丐——唯一的區別,你是你,我是我。這才是誌同道合,心心相知。”

慕容端陽聽得傻了,呆呆站著,也不知明白了未。江雪柔的心裏也是一震:素沒有聽人說出這個“平”字,綱常倫理竟全被推翻。這實在是大逆不道的話,可為何叫她心中暗暗向往?

薛少清道:“真是越說越不成體統了!爹娘不在,你打量我不能管製你?長嫂如母,你總曉得吧?我倒覺得待人之道貴在一個‘敬’字呢!”

南宮勤笑嘻嘻:“嫂子錯了。人若不能做到‘平’,不能視對方同於自己,‘敬’就成了施舍。我可敬你,也可打你,隻因我是長者,隻因我有錢財,隻因我居高位,隻因我得功名——甚至,隻因我是男子。而你就不可選擇,隻能叩謝我的施舍……”

還未說完,慕容端陽已經鼓起掌來:“說得好,說得好!要是武林盟主換你來當,天下可就太平了!”

南宮勤笑,對著“武林盟主”顯然不甚稀罕。

薛少清道:“他當武林盟主,我恐怕要天下大亂呢。看他還不把斷情劍劈成百八十段分給各門各派——那可就真成‘斷’情劍了!”

本來是句笑話,卻一下提起了江雪柔等人的心病,大家是麵上頃刻染上了陰雲。薛少清自知失言,忙借口時辰不早把南宮勤打發了出去。而慕容端陽好容易遇到這樣一個和自己臭味相投的人,哪肯輕易錯過,急急追上,兩人一路高談闊論去了。

薛少清笑道:“世上還真有一物降一物的事。慕容小姐這樣的火暴性子居然被我這‘之乎者也’的小叔給哄得服服帖帖。我看慕容家的女婿是我給找著了。未知將來他們要如何謝我!”

江雪柔想想,果然成就一段因緣倒也好。隻是,將來,還有回去慕容家的一天嗎?恐怕追兵不久就會找來了吧?

她料的一點也不錯,次日一早就有人稟報:“舅爺來了,還帶了許多人。”江雪柔手裏的梳子落到了地上,已聽見外麵的擾攘聲。

薛少清卻很鎮定:“你們在二門裏,他們不會進來。我去看看。”便和丫鬟走了出去。

而江雪柔的心中如有鼓槌在敲打,片刻也不能安寧。走到外間找慕容端陽,卻隻見到伍婉雲。

“我們還是趕緊動身為妙。”伍婉雲道,“不好連累他人,也免得……免得中了圈套——端陽和南宮少爺去劍廬了,得趕緊尋她回來。”

“恩。”江雪柔應,“我去尋她。”因出了門信步向某個方向行去。

她其實根本不知劍廬在何處,也不知自己怎麽就迫不及待地要出門,心中滿是害怕又滿是渴望,像是遠處有一塊磁石,而她身上的關節其實是鐵釘,不由自主的被牽扯過去:少白,少白,無論真相如何,要見上一麵,或許就是最後一麵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經過了兩院之間的假山池塘,看見那九曲橋上薛少清正引著弟弟散步而來,那容貌氣度與過去一般無二。江雪柔喉頭哽咽,閃身在月門外擦了擦眼睛。

聽薛少白邊走邊道:“再也料不出會有這樣的變故。我在這位子上如坐針氈。偏偏雪柔,她還下落不明。我真怕她落到其他人的手中。”

薛少清沒回答,靜靜地陪著走。

薛少白又道:“那些人,沒一個相信雪柔的,沒一個真正知道她。她怎麽會做出殺人奪劍的事……這都是我的錯……”

薛少清還是沒有回答,默默走了半座橋去,才說了些話。可是相距甚遠,江雪柔沒有聽見。

薛少白隻是長歎,幽幽的不知在說些什麽。

江雪柔屏住呼吸,悄悄想朝兩人移近一些,可兩人又朝回走了,她連忙隱身不動。

隻聽薛少清道:“事已至此,我有句話一定要問你,你不可欺瞞我——江湖傳聞,你和雪柔勾結盜走了斷情劍,我雖明白你的性子,但還是要聽你親口說一句,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薛少白沉著臉:“沒有。”

薛少清道:“果真?”語氣中有了幾分嚴厲。

對姐姐素來又敬又怕,薛少白低下了頭。

薛少清變了顏色:“你怎做出這麽傻的事!現在要如何收場?”

“我……我並不是存心……”薛少白道,“可陳文慶那衣冠禽獸!我好心與他結交,為他拉攏和慕容家的婚事,他居然對雪柔……對雪柔……他跟我說,他壞了雪柔……我,我怎麽能忍得下這口氣?”說著,一拳砸在假山上,碎石飛濺。

江雪柔看見丈夫的手好像流血了,自己的心中也跟著滲出了鮮血:他……他原來是為了我麽?是為了陳文慶對我做出的獸行?無論做出的什麽事,竟然是為了我。現在縱使我即刻死了,也該滿足!想著,淚水不覺湧上了眼眶。

薛少清歎了口氣:“我倒不曉得你是這樣一個多情種子。”

薛少白笑了笑,看向楊柳低垂的岸邊,透過輕煙一般的綠紗,江雪柔打量他的臉:目光和心思都不知飄**在什麽地方,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們初見的春天,在西子門,和師姐妹們打鬧著,渡柳穿花,驟然見到白衣的人影朝她們微微含笑……那時驚鴻一瞥,沒有留下絲毫的印象。如今夢回,看清楚豐神俊朗,看清楚脈脈幽情,才恍然意識到——原來,三生姻緣早就注定,從前自己幼稚任性,非要落到如今這不可轉圜的地步才想要撲回他的懷抱中……

少白,少白,你我從此或要永決了!

江雪柔片刻也不敢再停留,害怕自己會忍不住現身與丈夫相見。因更清楚的知道,自己這一現身,必要陷丈夫於兩難的境地。隻有一走。隻有一走!

她腳下輕飄飄,跌跌撞撞回東跨院去。把女兒抱起了親了又親,眼淚撲簌簌如斷線珠子。伍婉雲看出苗頭有些不對,道:“師妹,你尋端陽,怎麽好好的哭起來?莫非是撞上了薛少白?”江雪柔卻半個字也說不出。

伍婉雲猜出了大半,道:“師妹,事到如今,你還要信他?他的所作所為,難道你還沒有看清楚?”

江雪柔哭著搖頭:“不,師姐。我不是要信他……我是……我們就快走吧!”

伍婉雲這回是完全摸不透了,道:“那你也把丫丫穿戴穿戴,好上路。”

“不。”江雪柔顫抖著,“我不帶丫丫走……不能叫她跟著我們……受苦……”

伍婉雲更是詫異:來到嘉興的目的就是為了丫丫啊!但她曉得多問無益,因道:“再怎麽,也得等端陽回來——或者你坐著,我去找端陽?”

才說著,大門“砰”地一響,慕容端陽已經跳進來了,嚷嚷道:“正好正好,兩位姐姐都在這裏——薛少白這偽君子來了,咱們可不能叫他把他姐姐也騙得團團轉,你們說有什麽法子可使?”

伍婉雲連忙一把將她拉進來,又把門掩上:“你瘋了麽,咱們雖然知道真相,但是無憑無據,誰會相信咱們?南宮少奶奶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物,總會看出端倪來的。何況現在……”她朝江雪柔努了努嘴。

慕容端陽見了,一跺腳:“雪柔姐姐,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黏黏糊糊?以前那些豪氣都上哪裏去了?你真氣死我了!”

江雪柔擦了擦眼淚,心想:自己何曾有過豪氣?若非仗著師門的名聲,就是借著丈夫的威風,隻有在太平天下她才豪情萬丈,到頭來,不過是個孱頭!少白,少白!就是這樣害了你!

慕容端陽直瞪眼:“真是急死了!也罷,也罷,反正我還沒想出揭穿薛少白的法子來,就讓他再逍遙一陣子。現在是什麽打算?”

伍婉雲道:“正等你回來好一起走,再呆下去恐怕夜長夢多。”

“走?”慕容端陽愣了愣,“這也太……太……急了吧?我還和南宮勤講好……我是說,咱們不想留下來看薛少白遭報應?我想起他自己耍陰謀吃了那毒藥,總還有半個月就要發作了,咱們留下來看看也好。”

伍婉雲心知這小丫頭其實是和南宮勤有什麽希奇古怪的計劃,但不點破,隻道:“講好的事情都可以等到以後再做。但是你想要薛少白自食其果,卻必須保證咱們三個不落到他的手上,否則就成了他的替罪羊。”

“這個……”慕容端陽不情願的,“南宮勤說他家祠堂這幾天鬧鬼,將來,要是鬼走了,可不一定看得到……”

“隻怕到那時候,我們全都變鬼了!”伍婉雲給了她一個栗鑿,“快走吧!”

慕容端陽說不出理由來了,撅著嘴去背自己的包袱。可江雪柔心裏卻是一震:半個月,竟然隻剩下半個月了麽?要是這一走,少白身上的毒……

她倏地站了起來。另兩個女人都嚇了一跳:“你做什麽?”

做什麽?江雪柔想,這時還有什麽選擇?隻有她出去,奪過薛少白手中的斷情劍來,把一切罪名都攬到自己的身上,以她的一條命換回其他所有的人!

伍婉雲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她:“師妹,我不管你想什麽,傻事我決不讓你去做。再難再苦,要咱們三個一起承擔,不能叫你再為我們犧牲。”

江雪柔道:“師姐,我不是做傻事,這是最好的法子。你就讓我去……”

然伍婉雲如何肯鬆手,兩人爭執拉扯著,房門又打開了,薛少清走了進來:“怎麽?你們這架勢,是要走不成?”

伍婉雲道:“南宮少奶奶快幫我拉住她!她突然發了狂似的,要衝到外麵去呢。”

薛少清也便上來幫手製住了江雪柔:“怎麽好好的突然要走?你們以為難道就因為來了些江湖人士,我便會把你們交出去嗎?”

“不是!”慕容端陽道,“南宮少奶奶,我不能再瞞你了。你那個弟弟實在不是個好東西。陳文慶就是他殺的,斷情劍也是他偷的,現在都推到了我們身上來。他這樣沒心沒肺,說不定將來連你也算計了,那就——”

薛少清冷冷地將她打斷:“你可有何憑據麽?這事關乎人命。”

“我——”慕容端陽沒了詞兒,咕噥,“還以為你是明理的,結果也還偏袒那混蛋。”

“哼。”薛少清沉聲一笑,“你們三個也太小覷我了,我雖然是一介女流,但並不是個糊塗蟲。威勢我是不怕,血親我也不顧,我就認個死理兒——誰對誰錯,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到時候,若是少白有錯,我拉了他向天下英雄謝罪。要是你們有錯,我也一定不輕饒你們。其他的,不管是誰,隻要是江湖的規矩,自然江湖上會有公斷!”

一席話說得三個女人都是一愣。她又接著道:“俗話說,一動不如一靜。你們要是留在南宮世家,這裏好歹有我做主,決不會令那些追兵找到你們。要是你們離開,那就誰也保證不了,小則爭鬥一番枉費力氣,大則身陷重圍丟了性命。你們權衡利弊——我可不勉強你們。”

慕容端陽本來就不想走,這時自然頭一個拍手道:“有道理。咱就不走了,在他們眼皮底下逍遙,不怕薛少白不露出狐狸尾巴!”

伍婉雲卻緊鎖著眉頭,思想再三,勉強答應。

江雪柔和她們轉的是兩樣的心思,怔怔的,覺得去、留都無甚區別。

薛少清道:“既然如此,這東跨院我看你們是不宜住了。少白一會要來看丫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後花園中倒有兩三間廂房是空著的,用作夏日避暑之地,這時可能冷些,但十分隱蔽,你們就移到那裏去吧。”

伍婉雲道:“如此……麻煩……”可是也想不出其他的計策,隻好向薛少清道謝。

薛少清當下就差了貼身的丫鬟幫著三人準備了後花園的房間,又叮囑慕容端陽和伍婉雲“好好看護雪柔”,切不可叫她意氣行事。

她親把三人送到房內,道:“晚一些我再抱丫丫來,你們千萬莫出去。”

江雪柔被強推到**休息,可是哪裏能閉得上眼睛,一忽而看見薛少白淡淡的笑容,一忽而又看見他流血的拳頭,還有劇毒發作,七竅流血……她渾身僵硬如石,想:如今這是一個死鎖,哪裏還有比她站出來頂罪更好的法子?

不知不覺天色漸晚,外麵淅淅瀝瀝落起雨來。薛少清帶了個丫鬟來送飯食,道:“下雨天涼,倒不好把丫丫抱來。不如雪柔你去看看她就算了吧。”

江雪柔是沒有胃口吃飯的,心裏的事翻騰不已,心想,這樣出去,也許就得了機會脫離她們的監視,可一徑衝到前院去。於是隨便吃了幾口,就和薛少清走出了門。

薛少清讓丫鬟留在花園裏,親自撐傘提燈籠引路。江雪柔故意要和她保持一點距離,好伺機脫身。可又怕薛少清看破機關,便無話找話道:“姐姐,你早先說,假如少白有錯,你要拉了他向天下英雄謝罪……這……”

薛少清道:“少白是我一手教養出來的。他若做出不齒於天下的事,非但他要謝罪,我也要謝罪。”

江雪柔盯著自己的鞋子:“可是,他是為了……為了我……我知道他是為了我……”

“所以你就要為了他?”薛少清望了她一眼,有了幾分笑意,“你們兩個真是一雙傻瓜!”

江雪柔也笑,甜蜜裏飽含著淒涼。

“我知道你動的什麽腦筋。”薛少清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少白也跟我說了。陳文慶這個混帳雖死有餘辜,但少白自己一時衝動惹來了這麽大的麻煩。偏偏江湖上人人都為斷情劍紅了眼,你們有理也成了無理。這樣棘手的事情,還真難想出萬全之策。”

江雪柔淒然一笑:“我知道。總有人要出來承擔罪名,否則風波不能平息。一人扛好過兩人扛。我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女人,我出來頂了,少白能壓得住局麵,丫丫將來也有依靠。姐姐,你說呢?”

薛少清道:“我拿不了主意。你的心意已決,我現在攔住了你,明天可不一定攔得住。但是你要想,少白一心一意為了你,你卻要叫他的心思都白費,不怕他傷心麽?”

江雪柔苦笑:“我更怕他死啊!”

想,怎麽不想?柔軟的小臉,芬芳的肌膚。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少白和丫丫,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就先見見女兒。她點點頭,和薛少清快步向東跨院去。

可才一推開房門,她立刻就呆住了——薛少白正抱著丫丫站在屋中央,微笑的,好像連月來的變故隻不過是一場夢。她一時驚得差點兒叫出了聲,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可除此之外再做不出其他的動作。

“雪柔!”薛少白向他靠近一步。“娘……”丫丫也跟著細聲細氣地喚了一聲。

江雪柔的眼淚即刻奪眶而出:她是準備赴死的。這樣的情形,讓她如何舍得?

不!不!她踉蹌地一轉身,想奪門而出。可薛少清攔在了門口:“少白,她想要去送死。我可好容易才把她哄了來,你要拉不住她,你就不是男人!”

薛少白哪裏要她教?把女兒放回搖籃裏,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來把江雪柔抱進了懷中。

江雪柔隻覺渾身一熱,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量,像要立刻癱軟散架,可卻被薛少白拚合在一起。聽見一句輕輕的耳語:“你知道我有多惦記你……”她痛哭出聲。

“少白……”

“你這個傻瓜!”薛少白愛憐地責備,“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你隻是我的小鳥兒,什麽也不用問,什麽也不用想,都有我看著……”

什麽也不用看,什麽也不用想——這如何不是江雪柔連月來的渴望,回到那群小姐、少奶奶們的中間,繡花、打絡子、品茶、說閑話,講講你的丈夫、我的孩子、你的花圃、我的池塘……但是如今,就算付出一切也回不到從前:“少白,你就讓我去,把劍給我,我來擔當。是我害了你。”

“不許說這樣的蠢話!”薛少白分毫也不放鬆她,每一句都說在她的耳邊,“人是我殺的,劍是我拿的,大丈夫敢做敢當。你要去犯險,反而叫我放心不下。”

“可是——”江雪柔仰起臉來凝視著他,澄澈鎮定的眼裏仿佛也閃著淚光。

“唉,早說你們是一雙傻瓜!”薛少清搖頭笑道,“見了麵就死來死去的,好像兩個人中不死一個就不甘心。你們還嫌我這寡婦不夠忌諱麽?”

兩人都是一怔:在人前也太過忘情了!江雪柔緋紅了臉,掙脫出丈夫的懷抱。但是薛少白不讓她離去,握著她的手不放。

薛少清忍住笑:“我都快是老太婆了,不打趣你們。不過你們還當真打算去和外麵那些虎視眈眈的家夥說明真相?人人都把斷情劍和武林盟主聯係在一處,有誰會相信你是為了雪柔的名譽?不過是枉費心機罷了。”

薛少清道:“難道你現在是在追殺她麽?我可將她藏在我的家裏,你也可把她藏回薛家去。你在外麵隨便耍耍那幫匹夫,回到家中還是一切如常,這豈不是一個絕好的解決之法?”

“不行。”薛少白道,“這最多不過是個權宜之計。那些人一日不見到斷情劍,一日就不死心。我不能和雪柔這樣躲躲藏藏一輩子。況且——”他望了江雪柔一眼,輕聲對她道:“咱們還要給丫丫生個弟弟,把你藏起來了,怎麽和外人交代?”

“討厭!”江雪柔推他一把,臉更紅了,但是心卻被那幻想中美好的未來所迷醉——倘真能如此,叫她躲藏一世,也無所謂!然而,麵前卻有更緊迫的問題:“他們一日不見到你抓我歸案,一日就不給你解藥。隻剩下半個月的時間了!”

薛少白的麵上浮現一絲慘然:“半個月又如何?雪柔,從前我隻顧江湖,少有時間陪你,這次分別我才明白,與你相守才是我此生最珍貴的經曆,哪怕下一刻我將死去,這時有你在我身邊也足夠了!”

成婚三年,從沒有對她說出這樣酸溜溜的情話,江雪柔一顫,眼淚又忍不住要掉下來。卻被薛少清打了岔:“好好的,又往死上扯,還說得這麽肉麻兮兮的。八仙觀的毒藥難道非得他的解藥才能解麽?世上的奇人異事多得去了,或許就有其他的解決之道。”

一提醒,江雪柔想起《天工技》來了,當時被師父擒獲,這本書卻沒有被搜去。她當即告訴了薛少清,道:“也許那上麵便有些奇藥,我去拿來!”

“不用你去。”薛少清笑著攔住她,“我去拿來看就好。雖然不一定就找到藥方,但是總多個路子。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指不定還想出旁的法子逼那鍾觀主交出解藥來呢!”

“怎麽好勞煩姐姐……”江雪柔話沒說完,薛少清已笑著出了門去,道:“我去和慕容小姐她們說,丫丫要你在這裏陪。你晚上就不必回後花園去了 ——我也不來,明兒上西跨院找我。”

江雪柔臉如火燒:“姐姐……”但是薛少清已帶上門,去得遠了。她隻得羞赧地轉向薛少白:“你看她……淨拿我們打趣!”

薛少白道:“姐姐是疼我。她知道我想你,想得魂都沒了——雪柔你想不想我?你說,你有沒有想著我?”

感覺溫潤的嘴唇已經吻著自己的耳垂了,江雪柔渾身都是酥酥麻麻的:“討厭,說什麽!難看死了!”

薛少白摟著她:“難看也隻有你一個人看。你老實和我說,你究竟想不想我?”

“還有丫丫呢!”江雪柔連脖子都滾燙,“不怕教壞孩子!”

“想……”江雪柔把臉埋進丈夫懷裏,“想……”她低低的呢喃。

“有多想?”薛少白問,輕吻著她的脖頸。

有多想?哦,江雪柔心裏歎著,想得那一顆心日日夜夜疼痛,想得那三魂六魄時時刻刻遊**,想得茶飯不思,想得睡難安枕……想得繞指纏綿都成了刻骨的憂愁,想得——從今往後,再有什麽事情,也不要和他分開。

“我就是你的影子。”她喃喃,“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