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不會娃娃

在胡府的將軍院裏,阿諾邊輕拍懷裏的孩子,邊哼唱著一首歌謠哄幼子入睡,思緒卻飄到了兩年前。

幼子馬超出生在驪軒縣外祖胡家。據父親胡縣令說,當日還有天賜寺的一空法師親自登門判命,說什麽此子乃神獸狻猊下凡,將來必為西涼之主,駭得胡家人將這驚天之語緘之於口,不敢有絲毫泄露……超兒啊超兒,不論別人對你如何寄予厚望,母親隻盼著你無災無厄、平安長大,將來做一個像你父親那樣的人就好。可是……看著懷裏酣然入睡的小小麵孔,阿諾無奈輕歎。

原來,已快三歲的馬超竟然還未開智,任憑虎奶為水、飛禽為食,依舊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甚至連爬都不會。可有一點與眾不同,就是個頭要比同齡孩子高不少。起初,尚可以用年幼來理解,但現在已經快三歲了,舅舅家的小表妹晚生馬超半年的小丫丫都能跑能跳了,可馬超卻還要靠大人或抱或背,才出得了門。

阿諾想了很多辦法,也請了不少名醫,都束手無策,並非醫家無藥,而是查遍醫典藥籍都找不出病症所在。既然骨骼經脈髒腑皆正常,又為何形同殘障?醫家無奈而去,身為父母的馬騰夫婦更是一籌莫展。一來二去,胡府慢慢傳出流言,盡傳馬超這“三不會娃娃”皆因馬騰嗜殺,乃為其父戾氣所傷,並拿某某郡某某府亦有相似孩童來佐證,以說明這情形實屬確鑿。

簡直是無稽之談!馬騰聽到傳言後憤而駁斥:武將世家的孩子注定血雨中成長,征戰沙場、馬革裹屍亦是隨常。從未聽過如此荒謬不堪的說辭,真是豈有此理!

任憑外麵如何傳言,隻有阿諾沉默不語。她也不相信自己懷胎十月的愛子真是一個“三不會娃娃”。每日裏,她都是寸步不離、精心喂養,更特意為馬超唱歌謠、讀詩書,甚至講故事。每當孩子能對著她笑一笑,或無意識發出一個含混不清的音節,阿諾都能開心上許久。

超兒,你肯定很快就會說話走路了,對嗎?阿諾時常這樣對孩子說,也為自己打氣。

胡府家大人多,阿諾的諸位兄長都已成親,就連庶出的弟兄也定了親即將完婚,隻有阿諾這嫁出去的姑娘還拖家帶口住在娘家,不肯另擇居所。雖然隻是在胡府獨辟院落暫住,一應吃喝花銷盡量做到涇渭分明,不沾胡家分文,父母親也不會嫌棄見外,但頗令家中其他人等非議。

後院從來都是女人的天下,亦是是非閑言傳播之地。馬騰忙於軍務不常住府中,而阿諾卻每日與眾多弟婦姑嫂廝守,原想一家子畢竟骨肉相連,舍不得因出嫁而薄淡了親情,但無奈事與願違。所謂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一幫子女人在一起,是非也就多了起來。這一日眾婦人無事可幹又聚在了一起,便家長裏短閑聊起來,先從調侃阿諾當日與馬騰的相識,到竊竊論起其子馬超乃天生的軟骨不堪造就,言語裏盡皆嘲弄和不屑。從前潑辣膽大的阿諾成親後本已逐漸收了性子,又因著兒子的病症終日愁煩,每回麵對那些無禮都是隱忍吞聲,怕傷了彼此顏麵。想到夫君事務繁忙,亦從未曾向馬騰提及。

一日,阿諾去大哥院裏找嫂子尋個花樣子,給愛子做鞋。剛要敲門,就聽見自家一母同胞的大哥與嫂子正在說話。嫂子跟大哥說:你說要是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終日裏圍在老人跟前也是天倫之樂。可那樣一個三不會娃娃還成天當個寶貝樣捧著,而把我們自家健康聰明的孩兒,在爺娘麵前的寵愛偏都占了去。我就是想不通,這嫁出去的姑娘老賴在娘家算什麽體統?哪朝哪代都沒有這個說法的。大嫂話語裏盡是埋怨,嫌棄阿諾母子占盡父母寵愛,奪了她家幾個孩兒在祖父母跟前承歡的機會。

阿諾聽完這些,愣在了哥嫂的房門口。又聽房中大哥道:你隻管好自家孩兒就是,理她作甚?她還能一輩子在我們家住下去?她遲早要搬出去另居的。再說左右一個殘廢幼童,家裏不過是看那孩子可憐便多施予些關照。另外,也是因為有個身為西涼都護的女婿在那裏,婦人家你莫要多生事端!

從沒想過兄妹間竟有一日也能生分到如此的地步,阿諾直覺遍體生寒,這冷就冷到了心底深處。阿諾再也聽不下去,用力推開房門,將嫂子的滿臉不忿盡收眼底。看著大哥驚詫後訕訕無語的麵孔,阿諾本來怒責的話語突然便化作兩行熱淚,涔涔而下,模糊中浮現著兒時受了委屈,大哥背著她哄她開心的情景……

從大哥處回來,阿諾不顧父母的挽留,毅然決然搬出了胡府。這就是阿諾的性格,再大的委屈都可以忍受,多少非議也能置之不理,唯有愛子的事是她鯁在心頭的刺,碰一碰都疼痛難忍。別人的譏諷無力阻擋,可是來自親人間的疑忌和冷言冷語猶如六月飛雪,來得如此突然又措手不及,直凍得人寒徹透心。難堪,一次便夠了!不願意令父母親為難,更不願意令馬騰也同她一樣,再感受一次對親情的失望。阿諾終究獨自咽下苦痛,征得夫君馬騰同意後,在離胡府不遠的街上購置了一座府邸,搬離胡府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新建的將軍府人口簡單,馬騰大多數時間在府城忙兵政,阿諾便帶著幾個家仆打理府中一應事務。她相信孩子終有一天會好起來的,於是她更加精心地撫養和教育幼子馬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