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運河幫

雖說在警署掛職當差,鳳鳴歧自己卻從沒把這份差當成過一回事。鳳家家大業大,就是自己什麽都不幹,這輩子也不愁吃穿,就一個小小的警正想讓他鳳大少爺就這麽被栓住,欺負他沒看過陶淵明?雖然學問是不能比,可是不能為五鬥米折腰的高貴精神,他自問還做得到。讓他跟其他警員一樣到點上班到點下班,風裏來雨裏去,那就是兩字:沒門!

鳳鳴歧是有外國文憑的,又和運河幫交情深厚,警察署長見到他都要客氣幾句,餘下也就更沒人能約束他。當看到他這麽早就拉著個犯人走進署裏,一堆警務人員的臉上神色都很是詫異,那模樣仿佛是看到了妖怪。最先反應過來的人,連忙過來見禮,跟著便有人問道:

“這人什麽罪過啊?上輩子缺什麽德了,大早起來怎麽就犯鳳大少手裏了?他抓不抓沒關係,害鳳大少還得來局裏一趟這怎麽話說的,您回頭交街上那個上巡的弟兄就完了,自己甭辛苦了。您吃了麽?我門口給您買套煎餅。”

“留著你那煎餅吧。今個運河幫祭倉神,我不跟你們那耗了,這人偷衣裳的,歸你們了。”

署長在辦公室此時剛放下電話,正好看到鳳鳴歧,剛準備推門把他叫住,不想鳳大少的動作快,隻給自己留了個後腦勺,就快步熱去。署長搖搖頭,倒也沒多說什麽,自顧又坐了回去。

雖然天剛大亮,城裏已經熱鬧起來。大街小巷全都是人,為一天的生計奔波忙碌著。

油鍋翻花,伴隨著掌櫃那“油又清來麵又白,扔到鍋裏它就飄起來,越炸越大賽過燒鵝,好大個兒滴油炸鬼”的吆喝聲,棗紅色的油條一根根從裏麵撈出來。在他旁邊,攤煎餅的車子候早就候在那,將新炸的果子、薄脆卷到煎餅裏去。

自家的車夫沒帶著,打發回了家裏等。今個祭完倉神,後手是酒席,接著曹二叔就得拉著自己講講老輩交情,再講講自己這個閨女多不讓自己省心,最後非拉自己唱戲不行。車夫小順子隻能在外頭等上一天,這麽冷的天氣,不能這麽糟踐人,他鳳大少不是那樣的刻薄人士。索性放了車夫的假,自己步行前往目的地。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自從永樂靖難遷都之後,距離北京城四十裏地的通州,就是北京城米糧豆麥轉運的樞紐。運河幫分為南北,南幫的總舵在杭州,北幫的總舵就在這京師門戶。一南一北兩位豪傑,管著千裏運河的百萬幫眾。

如果說把國家比成個人,這運河就如同人的血脈,血脈暢通,百病不生,要是血脈一斷,一準出毛病。而這運河幫,就是維護血脈正常運轉的保障機構,不列史籍不見經傳,可是離了他們,這血脈立刻就要出毛病。

乘船走馬三分險,千裏運河上天災人禍一言難盡。就拿老百姓最主要的糧食來說話,漕糧收兌到運輸,每一步都可能出事,非是有大能量者,不能為之。到了起運的時候,每條船上都是好大分量,大家不齊心合力這船就到不了地方,拉纖時一個人耍滑,幾十人都得遭罪。

吃漕運這碗飯,得跟地方衙門,黑心的衙役外加地方士紳鬥智鬥勇,一個人根本就做不了。是以千裏運河,從杭州到通州,這一路上拉纖的纖夫,碼頭上扛包的窮哥們,使船的水手弟兄們結社自保求一口飽飯吃,也就有了運河幫。

千裏運河幫眾百萬,這要是說三國演義,運河幫主足以當的上一鎮諸侯。雖然說如今漕運廢除,可是百萬幫眾還在。無非是從過去的漕丁水手變成了現在碼頭車站扛包的苦力、賣吃食的小販、乃至飯店旅社的服務員、茶房。幫主在幫內言出法隨,一言既出頃刻決剛眾生死,依舊是草頭天子。

在漕運還在的時候,運河幫的船一動,那便是幾十上百。人多勢大,沿途上商賈行人沒人敢招惹他們,就連地方官府,也要對運河幫禮敬有加。誰要是得罪了運河幫,領頭的喊一嗓子話開船,不等地方糧食上船自行啟程,官府就得自己想轍把糧食送到通州,光是挑費就能讓縣衙門破產。

可是這運河幫再怎麽遮奢,到了通州就得買倉大使的帳,受倉大使的管束。南糧北運,到了終點站就是交兌的時候。

起岸入倉時,倉場侍郎要驗看米質,不管是差了分量還是米色不合規拒收,都由漕船負責包賠。可實際上,倉場侍郎自己不去做這活,隻是在上麵發號施令,驗成色驗秤的,都是下麵的倉大使帶著庫丁去幹。

米色好壞全靠目測沒有標準可言,全看倉大使一張嘴,定這一船的吉凶禍福。所以但凡是運河幫北幫幫主,就必然要和倉大使有交情。兩下互為表裏,親如一家。運河幫和鳳家,那是多少代的交情,即便是漕運斷了,交情也沒斷。

當代運河北幫幫主曹彪和鳳家老爺子鳳棲梧也是換了貼的,鳳鳴歧見他得叫二叔。這人脾氣大性子急,鳳大少自己雖然不在幫,但是祭倉神的日子他要是不來,曹二叔能罵他半個月。

運河幫以運糧起家,糧食入倉,要求神靈保佑,別缺少分量別腐爛發黴,對於運河幫來說,水上拜河神,陸地祭倉神,再加上到鐵錨寺裏拜那大鐵錨,就是最要緊的三樁祭奠。

倉神,指的就是耗子,誰家糧倉裏也少不了這玩意,偷糧盜米,破壞倉庫。誰看見它,都得往死打,可是這玩意偏生就是數量龐大,怎麽打也打不絕。

武力不能消滅,就隻能走上妥協之路。人們把無法戰勝的老鼠封為神明,上香上供,隻求耗子大爺少吃點,給天下窮人留條活路。在鳳鳴歧看來,前清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跟洋人辦交涉也是這麽個意思。

他剛一到廟門口,冷不防打道旁邊一個人影就撲出來,不等鳳鳴歧閃避,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搖晃起來。

“哥,你來的可夠早的。你這是剛從車站回來?今個的戲唱完了?那女記者還纏著你麽?”

聲音清脆,如同空穀黃鶯。說話的是一個上身大紅緞棉襖,下著蔥心綠綢麵棉褲的年輕姑娘,頭上用紅絹帕子包頭,胸前勒著十字袢,看著就像是要上台唱十三妹的刀馬旦。一張瓜子臉,皮膚略有些黑,細眉大眼,樣子很是標致。

鳳鳴歧看她一眼,想要把胳膊抽回來,可是辦不到。大姑娘手上有功夫,從小練的擒拿手,她要是不想放手,還真就掙不開。隻能微笑道:

“妹子,今天這麽大的事我能不早來麽?大爺在哪呢,我去給他老人家磕頭。我說,咱把手撒開行麽?我又不跑。等會人來了,讓人看見,一個大姑娘拉拉扯扯不好。那女記者人家是采訪我,不是纏著我,采訪完就走了,你別總嚇唬人家,那是念書人,不是跑江湖的。”

“怕什麽?誰愛看誰看,誰敢胡說八道,看我不揍他!我爹剛打完太極拳,正跟幫裏幾位老輩說事呢,咱不急著過去,你先陪我說說話唄。我打小就愛聽歧哥跟我說話,一聽你說話,我這心裏就痛快。咱在這遛遛,跟我講講新鮮事。”

“稀罕事啊……這還真有,就剛才的事,我上茅房上出一個案子來……”

這位年輕俊俏的姑娘便是幫主曹彪的獨生女曹蓮,運河幫的大小姐,比鳳鳴歧小三歲。她一身拳腳功夫是曹彪親授,可著通州算,也是有名的好把式。人送綽號小辣椒,又叫二踢腳,沾火就炸,小嘴跟刀子一樣不留情,誰要是惹了她,一準就跟那馬克沁機槍似的罵你一個鍾頭不帶重樣。脾氣頂大,連她爹都不一定能從閨女那見到好臉,可惟獨見了鳳鳴歧就立刻笑容滿麵,有那麽點大姑娘模樣。

她對鳳鳴歧那點意思,大家都看的出來,是以按歲數早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就是沒人提親。曹彪也不急著提親,鳳棲梧也不提這茬,兩邊老人都不急,其他人就更不能說什麽。反正這年頭都講個洋派,不少人都等著他們哪天很洋派的先搞出個孩子來再說。

聽了鳳鳴歧講述,曹蓮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捂著嘴道:“我就說哥你聰明吧?當初那二十塊錢就不該給報社,還用的著錢麽?哥本來就是神探,上個茅廁,都能上出來個偷衣服的賊,這不是神探什麽是神探。好玩,真好玩。”

她笑了一陣,又板起麵孔道:“這事你就許告訴我,不許跟那女記者說,要是讓我知道你告訴她,我回頭就潑她一身墨汁。這事我說的出來幹的出來。”

鳳鳴歧連連點著頭,“好好,我什麽都聽你的。我說這時候可不早了,該給老爺子磕頭了。我要是去晚了,老爺子那一準生氣。”

“別理他,他敢罵你我不答應。今天不單要祭倉神,還要請寶,沒那麽快聊完。”

“請寶?把龍鞭請出來?這是誰又犯了幫規了?”

“不是開香堂,是收徒弟,收關山門的老弟子,所以要請龍鞭做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