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雪2 前傳 白龍 第一節 山墟君·黑蛟

昆侖山是個很冷的地方。

據傳,昆侖山山底鎮壓了天地初開以來所有的怨魂,以至於煞氣常年繚繞不去,氣候嚴寒。山墟君一個人住在昆侖山,他雖是九天十地景仰的白龍之主,卻不似鳳凰般明亮耀眼,也不似神帝般平易近人。

提起山墟君,神界路過的狗都搖頭。

山墟君冷漠無情、剛愎自用、固執己見、眼高於頂……四海八荒私底下對山墟君的貶詞多得能出一本書,而且不會重樣。然而不論眾人對他有多大的意見,都無法撼動他的地位,光憑七下血蓮花池這一項功績,就能割斷大部分神的舌頭。

“山墟又去血蓮花池了嗎?”隔著零星錯落的黑白棋子,棋盤對麵的男子狀似無意地問。

“是啊,他說血蓮花池有異動。”神帝點點頭,苦笑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昨日去昆侖山給他送春禮的那位小仙是個實心眼,喊得嗓子都出血了也沒人應答,又不敢怠慢了這位神君,直眉楞眼地在山下守了一晚,回來的時候舌頭都凍得不能動了。”

男子真情實感地笑出了聲,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您又要給他收拾爛攤子了。不過以山墟的性格,真的能理解什麽是怠慢嗎?恐怕連春禮是什麽,他都要愣半天吧!”

這男子容貌俊朗,給人一種清水般明澈的感覺,他唇角帶著三分似有若無的笑容,好似天生便是如此,叫人生不出敵意來。

神帝搖搖頭:“我也沒辦法,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性子難免有些孤僻。我想著離曜那孩子很是活潑,又好強,不如送去給他當弟子好了。能不能學到東西另說,總歸是讓他有點熱氣。”

“我雖是離曜的兄長,卻做不了他的主。”男子一挑眉說,“再說,陛下您覺得山墟會收嗎?”

神帝捂著臉歎了口氣。

魔界。

自開天辟地以來,天地之間的清濁混雜難分,魔種妖邪橫行,流血漂櫓。

及至天道誕生,強橫地分隔三界,魔種被困在這一隅之地,九天十地才稍得安寧。魔種天生嗜血,在這種環境裏為了變強,就以同類為食。

血氣積聚之地,怨念邪祟衍生之處,乃是八千丈血蓮花池。

白衣白發的少年提劍站在一地血泊中,他連睫毛都是純白的顏色,整個人恍若是從冰雪中雕琢出來的。然而他身上劍上都是血,像是被朱砂潑灑的白宣,生生地淬出一種殘忍的穠豔來。

地上傳出一絲細微的呻吟,撥動了少年繃緊的神經。

他握劍的手腕微微一震,血線沿著銀白的劍刃拋出,在爬出來的那隻小小幼崽腦門上留下了一道筆直的紅線。幼崽懵懂地凝視著逼到他眼前的劍鋒,全然不知自己的性命都懸在少年的手上。

“這是……蛟?”少年看著幼崽胖嘟嘟的臉頰上覆著的一層細小透明的鱗片,微微皺眉。

看來是某個即將生產的雌蛟慌不擇路地衝進了血蓮花池,魔種們把雌蛟分而食之,還沒多久就被少年斬於劍下,反倒陰錯陽差地救了這幼崽一命。

幼崽本能地懼怕他身上的神息,又因著救命之恩忍不住想親近他,把自己為難得號啕大哭。少年無動於衷地盯著正在扯著嗓子號的幼崽,腦門上的紅線像是要把他劈成兩半。

算了,少年在心裏說,善惡有報、因果輪回,要是現在就宰了這隻小崽子,未免太過蠻橫。少年又不願意因為自己手軟而在日後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思量再三,他紆尊降貴地劃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幼崽的腦門上畫了個符咒。

他也不管幼崽能不能聽懂,自作主張地畫完符之後,冷著聲音說:“若你日後欲造殺孽,本君會第一個知曉,定將取你性命。”

少年在幼崽又圓又明亮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的冷臉。幼崽咂巴咂巴嘴,膽大包天地抱著他的手指放到嘴裏吮了一下。

他冷酷地把自己沾滿口水的手指頭抽了出來,轉身離開。

少年回到了白雪皚皚的昆侖山。昆侖山上除了他,連個能喘氣的都沒有。加上山上有大禁,除他之外無人能踏足半步。從山頂那一座朱色的小樓上放眼望去,百裏之內皆是雪色。

他走進小樓,一路走一路解開衣衫,糊滿了血腥氣的衣衫被他隨手扔了一地。

小樓最下麵一層有一個掘出來的池子,以青石砌就、法陣供養,熱水源源不斷。升騰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肩背,和肩背上縱橫的傷疤。

山墟君把自己沉進水裏,聽著窗外雪片簌簌而落的聲音,仿佛秋日的落葉堆疊。

不過昆侖山是無所謂季節的,身處這裏的人總是質疑時間的意義。他也慕名去過花神的領域,看百花齊放的盛景,不過所有人都離他遠遠的。他站在那裏,自覺和站在昆侖的雪地裏沒有區別。

熱水包裹著他的身體,少年昏昏欲睡,忽然,他被驚醒了。

他的耳目遍及整座昆侖山,有傳信的青鳥在昆侖山外等候,他立即就知曉了。少年神情懨懨地離開水池,潦草地披著衣衫走出了小樓。

青色的影子在纏綿的風雪裏並不顯眼,少年也沒有要打開大禁的意思,隻是對著天空上盤旋不去的青鳥伸出了手。青鳥也習慣了這位的作風,見他出來便扔下了竹筒,頭也不回地離去。

竹筒裏是一張信,神帝的親筆——也可以說是親口。因為山墟君很不耐煩讀信,所以熱衷於炫耀自己書法功底的神帝隻能遷就他。

信箋飛到少年眼前,神帝的聲音絮絮叨叨地響起來。少年伸了伸懶腰,走回小樓裏找了張軟榻趴著。

神帝還是老生常談,除了告知他過段時間要上無量天來叩見天道,就是勸諫他收束性情、廣泛交友,不要總是把自己鎖在昆侖山。

神帝說話四平八穩、不急不緩,少年就著他沒完沒了的話音,趴在榻上睡著了。

信箋在空中凝滯了半晌,悲憤地把自己塞進了旁邊的燭火裏。

神界的破事沒完沒了,山墟君隔日就上了無量天,完完全全把血蓮花池裏那隻小崽子忘了個幹淨。

無量天的最高處是無一台,也是傳說中的天道所在。不過無一台與人間的“靈位”類似,隻是一個象征,天道是無形的存在,不是具體的某個神或物。

眾神白衣肅然,神帝和山墟君站在最前方。

山墟君脊背挺得筆直,板著他一貫的棺材臉,他望著通往無一台的漫長階梯,很想打嗬欠。然而他麵上裝得滴水不漏,一個嗬欠憋了好久,直到儀式結束、眾神散去,才順利地打了出來。

“山墟。”神帝叫住了他。

“怎麽?”

“離曜那孩子你覺得怎麽樣?”神帝咳了一聲,委婉地開了個頭。

山墟看了一眼被兄長牽在手裏,擺出一本正經神色的小團子,直白地說:“很吵。”

神帝噎了一下,堅持道:“小孩子活潑一點才可愛。我想把他交給你教養,讓你收他做弟子,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山墟君說,“我不要。”

神帝一愣,下意識地追問:“為什麽?”

山墟君慢吞吞地說:“太笨了。”

邊上滿懷期待的離曜終於哭了出來。

山墟君被神帝罵了一頓,因為他把小鳳凰惹哭了,神帝足足哄了兩個時辰才哄好。山墟君不僅冷眼旁觀,還在神帝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輕飄飄地問了一句“我能走了嗎”,把小鳳凰的自尊心又踐踏了一遍,哭得更狠了。

簡直令“神”發指。

神帝哄完小的,看著旁邊這個臭著臉的大的,也懶得管他了,擺擺手讓他滾。

山墟君求之不得,從善如流地“滾”了。他中途被小鳳凰的哥哥羲和攔了下來,邀請他去梧桐蔭做客。山墟君以己度人,覺得這是變相的約架。他雖然不怕打架,但是終究對神帝鬢角冒出來的白頭發於心不忍,於是拒絕了。

山墟君的腦子裏隱約拿捏了一點人情世故,故作風度地拍著羲和的肩膀說:“你是個好哥哥。”

山墟君絲毫沒有自己把無量天鬧得人仰馬翻的自覺,施施然回昆侖山去了,留下一地爛攤子給神帝收拾。

其實回到昆侖山他也沒什麽可做的,還不如去梧桐蔭跟羲和打架。除去肅清血蓮花池的日子,山墟君無非也就是在昆侖山修煉、泡澡、看下雪。

為了能泡更長時間,他還露出半龍之身,頂著純白的龍角,雪白的龍尾拖曳在水中,宛若霜雪的鱗片在水光中更顯無瑕,指間粘著透明的蹼。

山墟君對著頭頂懸掛的燈舉起手,去看朦朧的燈光,鼓起腮幫子吹了個泡泡——然而他不是在水中,所以也沒有泡泡。少年遺憾地歎了一聲,把自己埋進了熱水裏,慢慢地睡著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幾萬年,山墟君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在神界的名聲越來越難聽,神帝嚴厲嗬斥了嚼他舌根的神祇,但仍然止不住議論蔓延。起因聽著很縹緲,甚至有些無理取鬧。神魔兩界、人魔兩界之間的結界近來有異動,魔種流竄到人間和神界邊緣作亂,這是天道有異動的象征。

眾神對山墟君早就心生不滿,把以上種種歸咎為山墟君的我行我素,惹怒了天道。

神帝又責罰了一個私下編排山墟君的神祇,轉頭看著坐在堂下的神。

山墟君的人形是個容貌俊秀得有些鋒利的少年,近些年來漸漸長成了青年男子,那點脆弱的鋒利被磨礪成了桀驁,看著越發不馴。然而他還是一副孩子心性,無論旁邊是哪個神,他都隻是低著頭掐自己素白法袍上的金色流蘇玩。

“山墟。”神帝很想歎氣。

“嗯?”山墟君迅速放下流蘇,撫平了衣上的褶皺,動作非常熟練。

“荒城和葬骨川的力量都在減弱,對高等魔種的桎梏還沒有喪失,但是低等魔種很容易鑽過結界漏洞。血蓮花池也有異常,也許是新一代大修羅王要誕生了。”神帝條分縷析地給他介紹了當下的情況,委婉地暗示他別再給自己添堵,“你怎麽看?”

葬骨川是神魔兩界的交界線,荒城是人間和魔界之間的縫隙。

聽到神帝的話,山墟君居然認同地點了點頭,說:“天道確實不太穩定,也許是有什麽變數發生了。如果不是今天要上無量天,我現在已經在血蓮花池了。既然現在事情解決了,那我可以走了嗎?”

神帝方才訓斥那神祇的“捕風捉影、胡亂臆測”,現在被他一句話甩了回來。神帝隻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疼,一時間啞口無言。

山墟君卻以為他默認了,於是整理了衣衫,對他拜別後徑直離開了。

“山墟君還真是,”看了一出好戲的羲和斟酌半天,終於挑出了一個合適的詞,“真性情。”

神帝憋在胸口的那口氣再也繃不住,他感覺自己的白頭發又長了幾根,疲憊地說:“你要是想罵他就直接點,我現在很樂意聽。”

羲和微微一笑,沒有如神帝的願,隻是說:“話說回來,白龍對天道和血蓮花池還真是敏感,說不定真的出什麽事了呢?”

山墟君對血蓮花池非常熟悉,他三天兩頭就來一回收拾魔種,每次過來都跟回家似的。血蓮花池周圍本就寸草不生,他一過來,暗地裏蟄伏的魔種們都抱著腦袋逃之夭夭了,這裏便越發顯得死寂。

血蓮花池說是池子,但其實是個埋在地麵下的高塔,隻露出一個被開了瓢的頂來。

山墟君低頭望去,腳下是一片腥臭的血水,映出他霜雪般的麵容。血蓮花池有八千層,每一層都禁錮著一個不省油的魔種。從池底一路廝殺上來、最後破開血水的魔種被稱為大修羅王。

山墟君看了半天,也沒察覺出什麽不對,血蓮花池空前絕後的老實。但這並非是他的直覺出錯,血蓮花池是整個魔界的“眼”,也許有異動的是魔界。

如今的萬魔之都沒有名字,它的名姓隨著上一任大修羅王魂飛魄散而湮滅了,徒留一片斷壁殘垣、荒草叢生。一進入魔都,山墟君就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氣。他抬眼望去,看見一個被懸掛在高樓上飄搖的影子,像是一塊破抹布。

那是一個魔種。

山墟君指尖輕拂,捆著魔種的繩索無聲斷裂,那魔種竟然不知道躲避,筆直地摔到了地上,砸出一聲悶悶的響。

他沒料到還有這麽笨的魔種,一時間有些驚訝,本是奇怪荒蕪的魔都裏怎麽還有能喘氣的,想抓過來問問,這下隻剩下“這魔種這麽蠢是怎麽活到大”的疑問了。

“神君,神君別走!”那邊的魔種呻吟著從砸出來的大坑裏舉起了手,不知死活地喊道,“我有話說!”

山墟君頭一次見這樣的魔種,新鮮得緊,於是抬腳走了過去。

那魔種哼哼唧唧地從坑裏爬了出來,正好對上蹲下來的山墟君的眼睛。雖然山墟君是神界公認的臭脾氣,但隻要是有眼睛的,沒有一個不被他的皮囊衝擊到。

魔種乍然對著這張仿佛從白玉裏雕畫出來的臉,幾乎呼吸不上來,呆呆地看著他。

山墟君卻皺著眉,和魔種紫色的雙瞳對視半晌,一把將垂在他額前的頭發薅了上去。青年魔種光潔的額頭上,赫然是一道泛著淡淡白光的符文。

是那條血蓮花池上出生的蛟。

青年開心地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神君,你又救了我一次。”

山墟君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說:“你怎麽知道我待會兒不會殺你?”

青年悻悻地閉了嘴。

“你怎麽在這裏?”山墟君嚇唬得他安靜下來,才接著問。

“我在這裏等你啊!”青年理直氣壯地說,“你每次來附近的血蓮花池都好凶,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都跟不上你,也不敢上去和你打招呼,生怕你順手把我也宰了。”

山墟君有些無語,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擔憂有道理。

青年的碎嘴子快趕上神帝了,山墟君從他大驚小怪的漫長敘述裏挑挑揀揀地找了重點聽。

當年山墟君留下了這小蛟的性命,他居然也命大地在弱肉強食的魔界活下來了。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血蓮花池附近讓山墟君殺得太幹淨了,沒什麽魔種敢來這邊晃悠。

小蛟就這麽天生地養地長大了,因為山墟君那道缺德的符文,他不能通過吃同類增進修為。他的修為一點點往上漲,也就比烏龜快一點。

山墟君來了又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青年本以為自己的好運氣在今天就要到頭了。幾個本性嗜血躁動的魔種在魔都附近抓到了他,正要把他開膛破肚,連骨帶皮下魂魄地吃個幹淨時,山墟君來了。

魔種們聞風喪膽,屁滾尿流地跑了,青年又撿回一條小命。

聽完這冗長的來龍去脈,山墟君對著青年那雙亮閃閃的紫色眼睛,無動於衷地戳破了他自我感動的幻想:“我不是專程來救你的。”

青年點頭如搗蒜:“我知道。”

山墟君沒話說了,直接說:“既然你沒有沾過血,那我遵守我的諾言不殺你。我走了。”

“神君,我不能跟著你嗎?”青年鼓起勇氣說,“我很聽話的,吃的也少。而且我是你的信徒,我聽過你很多事。”

“你是魔種,我是神。”山墟君一挑眉,“你是我的信徒?”

青年絲毫沒有覺得不妥:“不可以嗎?我是魔種,但不是完全的魔種啊!”

“什麽意思?”

青年坦**地把手腕伸到山墟君眼前,山墟君扣住他的脈搏,釋放靈力稍作試探,當場愣作了一尊石像。

青年還在滔滔不絕:“我早就發現啦!我有雙魂,所以我有一半血統是魔血,另一半應該是神血。也許我父親是某個神也說不定……”

山墟君心神震**,他知道青年說得沒錯,這具身體裏確實有兩種本應水火不容的血。可原因不是青年猜測的離譜的“也許我的父母是跨越種族相愛”,而是山墟君——那日,他劃破手指在小蛟額頭上留下符文,小蛟卻含住了他的手指。

一個魔種接受了神明的血,卻沒有被點燃全身血液而亡,反倒生出了雙魂。

“神君你……”青年看著山墟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試探著問,“怎麽了?”

那個“變數”,就是眼前這個人畜無害的青年嗎?

“你想跟著我?”山墟君問。

青年點頭。

“我不會帶著一個魔種在身邊,但是如果你能好好修行,修煉出龍骨洗淨你身上的魔種血液,我就帶你回昆侖山。”山墟君看著青年茫然的眼睛說,“這很難,但如果你願意試,我就教給你功法,在這期間保護你不死。”

“好。”青年一口答應下來。

“你叫什麽名字?”山墟君問。

“我沒有名字。”青年搖搖頭說,“因為我的鱗片是黑色的,所以他們都叫我小黑。”

“那麽我為你取名,墨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