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以為,無論紈絝浮誇的“師弟”,還是刻薄粗俗的女明星,都與他處在不同世界,萍水相逢一次便罷,定不可能有更多交集的——直到一封·來自柳公館的請柬擺在他麵前。

去年八月的大轟炸摧毀了不少老牌的攝影場和影戲院,影業一朝複蘇,竟有了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瘋狂勁頭,呈現出異常的興盛之態。許多人嗅到商機,投身其中,新立門戶,大拍商業電影。“孤島”影壇勢力被徹底洗牌,如今的三大巨頭分別是事變後幸存的新華、聯華,和剛成立不久卻來勢洶洶的安華。

送來請帖的柳四爺,正是安華的老板。

柳四爺原是北方洛城的幫會人士,來到江城後成立了安華電影公司。他在文化界根基不深,欲尋求文藝領袖的支持,把主意動到了國學泰鬥賀老身上。但賀老已在政府安排下秘密內遷山城,輕易聯係不上,請帖就這麽到了駐留江城的兩位弟子手中。

師不在,弟子服其勞。

而師兄不樂意去,就師弟服其勞吧。

江寒與恩師性格肖似,清高古板,極不喜歡與這類流氓土匪出身的大老板打交道。唐公子活潑外向,熱愛交際,讓他露個麵就行了,江寒琢磨著。

“可不行啊,師兄!”唐興在電話裏嚷嚷,“新華想和安華談合作,柳四爺還有封帖子發給唐家的,可小叔最近一直在粵城,我得做小叔的‘代言人’呢!”

“……”

唐公子興高采烈地道:“正好,師兄你回江城好些天,我們還沒機會再碰麵。我準備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又介紹?!

凱爾登大戲院觀看《自由花》那夜別後,江寒先是找房子搬家,再是著手寫作,應付各方約稿,忙得顧不上和唐興聯係。唐公子倒也不寂寞,照舊過他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今天陪這家小姐欣賞賽馬,明天撿到那家太太落在咖啡館的帕子。一份《江城新報》翻開來,頭版是阮露明《自由花》大受歡迎、頻頻加場重演的消息,背麵的“江城小訊”欄目,少爺小姐少奶奶們愛看的家長裏短豆腐塊,則寫滿了唐公子的最新動向。

這次又是什麽人?……說好的這輩子非“阿阮”不可呢?

“師兄,那就到時候見哦。”唐興自說自話地約定了,掛斷電話。

江寒緊握著傳出連聲忙音的聽筒,沉默了半晌。

有件事情,他沒有告訴唐興——他回國的路上,其實並不太平。

航船入港前的深夜,曾有匪徒襲擊。

江城政勢複雜,當局常需借助幫會的力量做一些隱秘的情報工作。據說船內混入了一名進步黨派的特工,匪徒的目標就是找出此人。他們借著夜色掩護,乘數艘小舟無聲地包圍了輪船,綁架了大半乘客,分別拷問。

江寒也被當作可疑分子,給丟進了一艘小舟。

那艘小舟裏的,似乎是匪徒的頭目。

令他震驚的是,匪徒深夜出海綁人,竟還帶著情人。

燭火搖曳,波光粼粼。明明滅滅的光影裏,江寒聽見女子嬌聲喚,四爺。

次日,便是赴約之日。

七月,江城悶熱,天氣多變,常有雷陣雨。白天還很晴朗,江寒冒著烈日又去了一趟江邊碼頭,而當他傍晚趕往柳公館時,天色陡然轉陰,響雷轟隆之聲不斷。他敲開柳公館大門,女主人程圓圓親自來迎:“江先生到啦,快請進。”

柳公館位於租界繁華地帶,是一幢兩層的洋樓。地麵鋪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磚,江寒隨程圓圓往會客廳走,忽聞鞋底傳來輕微的異響。他以為自己腳下沾了江岸的沙粒帶入柳公館,頓時尷尬萬分。而程圓圓對江寒的局促毫無察覺,邊引路邊和善地與他寒暄:“我聽見外麵在打雷,江先生沒淋濕吧?”

來柳公館前,江寒抓緊補了一番功課。

程圓圓原也是新華公司的演員,竟還是唐興的前女友——唐興轟轟烈烈追求阮露明之前曾交往過的女友。唐公子對阮露明一見鍾情,和程圓圓分手後,程圓圓在新華的地位一落千丈,果斷轉投新建立的安華,並做了柳四爺的情人。

情人,卻不是正牌的女主人。

她平時住在柳四爺租的一處新式裏弄中,並不出入柳公館。隻不過因為柳四爺有事耽擱在廠裏,臨時叫了她來幫忙接待客人。

和阮露明、鳳荷相較,程圓圓又是大為不同的另一類女子。暗紅色旗袍勾勒得她身姿曼妙,七分袖口露出纖細手腕和一截凝脂似的小臂。水草般的烏發高高完成了髻,卻在額際散墜下一小綹,發尾魅惑地微微彎起。

風情萬種。

但不是那夜小舟上的女子。

非禮勿視。江寒連忙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不要緊的,雨還沒下起來。”

程圓圓笑了,將那綹碎發別到耳後,“江城的雷雨天氣總是這樣的。先是幹打雷,一會就下起大暴雨了。”

除了仍在廠裏忙碌的柳四爺,江寒是最晚到的。

會客廳裏已有三人。兩名著西裝、梳油頭的年輕男子,一名身穿淺碧色旗袍的少女。男子中的一人坐在背朝門的單張軟椅上,正捧書閱讀。另一人則攬著少女坐在長沙發上,親昵地與之說笑,扭頭見江寒來了,笑吟吟地招手喊:“師兄!”

程圓圓介紹道,兩名男子都是柳四爺請來的客人。單人軟椅上讀書的那位名叫姚方瑞,是四爺為安華新聘的編劇。另一位,自然是江寒多日不見的唐興。

紈絝師弟花名在外,幾天不見突然新交了個女友,並不為奇。可令江寒詫異的是,那長沙發上的少女,竟是凱爾登門口曾偶遇過的鳳荷。

她與當時樸素的模樣已大不相同。

旗袍是高檔的絲綢料子,頸上、腕上戴著名貴首飾,臉上也施了粉黛。

依偎在男子身邊,就像一隻被折了翅膀豢養起來的金絲雀。

程圓圓沒有介紹鳳荷,就像鳳荷隻是綴在唐興身邊的一件裝飾品,而非一位值得引薦的客人,一個具有獨立意識的“人”。倒是唐興笑著拍拍少女:“我教你的規矩呢?”

鳳荷麻木地抬起頭,語氣平板地問候了一聲:“江先生。”

說完,又偎回了唐興懷裏,仿佛對唐興以外的人毫無興趣。

江寒猛地反應過來——唐興這次說要介紹的,莫非就是鳳荷嗎?

怎麽回事?!

程圓圓招呼江寒落座,以女主人的姿態引導幾人談起天來。

她和唐興分手後一度落魄,難得如今麵對唐公子時態度落落大方,對舊東家新華近來投資的影片也能侃侃而談。又說姚方瑞也是留學生,在美國學過文學,是近來“孤島”文藝界備受矚目的才子,和江寒一定有共同話題。江寒連忙擺手道不敢,自己本學醫,文藝方麵半路出家,造詣尚淺。江寒謙遜,姚方瑞卻清高傲氣,全然不搭腔,隻顧投入地讀他的書。

說話間,暴雨如注而下。

屋外驀地轟隆一聲。

——不是綿延已久的悶雷聲,而是什麽重物砸落而發出的巨響。

連房子都被震得顫動。

會客廳的水晶吊燈閃了幾閃,光亮徹底滅去,屋內陷入黑暗。

鳳荷低聲驚叫,攥緊了唐興的衣角。程圓圓恰巧起身去拿閑聊間提及的某部劇本,險些摔倒,離得最近的姚方瑞及時扶住了她。兩名男子的臉色都不好看,唐興脫口而出:“空襲?”

他們麵麵相覷,誰也沒有主動出去查看情況的意思。

偌大空間仍舊黑暗。

江寒正要站起,忽聽輕而脆的“啪”一聲。

有人撥動了電閘的開關。

水晶吊燈恢複了光亮。

“不是空襲。門口的電線杆倒了,漏電而已。”會客廳門口的人淡淡道,“但事情恐怕比空襲還麻煩點——大雨下得遍地積水,觸電會死人的。我們暫時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