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張紹斐相約的當天,江寒上午有課,一早便去了學校。

他的文學講義正進行到唐詩部分,這節課講白居易的《長恨歌》。從詩歌第一段“貴妃受寵”說起——楊玉環被冊封為貴妃,備受寵愛。楊家由此得勢,貴妃的三位姐姐分別成了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兄弟們均晉高官,權傾朝野。

江寒走下講台,帶著女學生們讀:“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朗脆讀書聲中,他無意間抬了抬頭。

隔著大半間教室,和末排一道似笑非笑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江寒一驚,不小心絆到了桌腳,險些摔個踉蹌。

——據說女明星最近忙著演那曆經坎坷終於開拍的《踏莎》,一直沒來上課,故而江寒入校任教多日還未碰見她。什麽時候來的?戲拍好了?江寒一時思緒蕪雜,徹底忘了《長恨歌》下一句是什麽。直至阮露明悠悠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他才猛然回過神,狼狽地接了下去。

“孤島”的人們已經忘了阮如玉。

報刊雜誌,街頭巷尾,哪裏都不再有第一個“阿阮”的蹤跡。

看了《野草新花》,江寒才知曉阮如玉是何模樣。他曾想當然地以為,阮露明喜愛的女明星,應當和她自己類似,是個強勢傲氣的女子。不料阮如玉卻一對彎彎的細眉、一雙含羞帶怨惹人憐的眼,與阮露明的氣質豈止大相徑庭,簡直堪稱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

沈司渝案之後,江寒問過唐興,“人言可畏”這個詞在江城有什麽典故。

他想不通,平平無奇的一個詞,怎會讓阮露明有那般激烈的反應。

細皮嫩肉的唐公子入看守所一遊,受盡了委屈,落得滿身傷,一直虛弱地躺在病**。明明已經休養了許多天,還是奄奄一息的樣子,對話的反應也慢好幾拍。

“‘人言可畏’呀。”唐興緩緩地喘了一口氣,“阿阮……哦,是說阮如玉的那個阿阮。她是被流言蜚語逼得自殺的。她的遺書裏,寫了這四個字。”

一課終了,到了午休時間。

學生們迫不及待地湧出去,教室裏很快便隻剩下一個在講台上整理教案的江寒,和一個在末排位置坐著沒動的阮露明。

江寒悶頭收拾書本講義,感到阮露明的目光刺在身上,突然覺得有點心虛。

找《野草新花》拷貝的事情,他曾特意請談校長千萬對阮露明保密。

下意識這麽做了,可再一細想,卻搞不清自己為何不願阮露明知曉。

幸好,女明星並非為《野草新花》而來。她懶洋洋地支著下巴,張口還是江寒熟悉的尖諷語氣:“江老師備課不太用心啊,這也能忘詞?”

還不是因為你突然冒出來,嚇得我——江寒忍氣吞聲道:“多謝了。”

“不客氣。”阮露明似乎心情不錯,把方才提示江寒的兩句詩又翻來覆去念了幾遍,輕哼道,“天下父母心,隻有像這樣從女兒身上撈到天大好處的時候,才會破天荒地反過來重女輕男吧。”

說話間,兩人出了教室,走過草坪邊。

江寒邊聽著阮露明的話,邊看向惠心女中對麵街口的鍾樓。剛過十一點,從女中往北區的翠平茶社去,正趕上與張紹斐的午餐之約。

一閃神,冷不丁回想起談校長介紹他到萬象影院找《野草新花》拷貝時隨口提的一句話。

阮露明也認識張紹斐。

而且,似乎關係匪淺。

女子曾說,兩個自由的靈魂相互吸引,交換真誠的諾言,彼此陪伴,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江寒真想問,張紹斐就是與你相互吸引並交換了諾言的那個靈魂嗎?

話到嘴邊,又遲疑地抿了唇。

太奇怪了。他為什麽會想問呢?

更奇怪的是,倘若真是如此,一廂情願地單戀著“阿阮”的唐興姑且不論,他當初親眼所見的阮露明和柳四爺之間又是怎麽回事?

“江老師有什麽想說?”阮露明環起手臂,不耐煩地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扭扭捏捏,讓人心煩。”

江寒差點就被她激出話來。

卻剛巧,談校長匆匆走了過來。

談校長臉色煞白,兩眼通紅,與他們擦肩而過時猛地停了停腳步,啞聲道:“哦,你們在這裏……正好,這件事也該讓你們知道。”

萬象影院出事了。談瑞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