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待客禮儀

天一亮,亞眠就下樓溜達去了。

貧民區的早攤永遠熱鬧,鴿子樓下麵擠滿了各種小吃攤。在小吃攤前麵流動的都是些早起的工人和公務員,看樣子,附近應該是有工地和公共服務中心的。

有人負責生產,有人負責管理,那麽這座城市的產品還要有人去加工和消費吧……

亞眠隨便挑了個相對幹淨點的攤子坐下,旁邊是個穿著背帶褲,眼神疲憊的大叔。他抓著一杯裏麵紮著幾根串串的杯麵,一口一口地猛吸麵條。

他讓亞眠有點想起丹佛……一樣的疲憊和外強中幹。

轉過頭,亞眠看向小攤販手裏的幾根串串,上麵灑滿了未知名的黑色調料,已經看不出來原本用的什麽食材了。

“這是什麽?”

亞眠問攤主。

“燒鳥。”

攤主答。

“哼……來兩串。”

雖然說這玩意看著不太像什麽美食,但亞眠確實有點餓了。

亞眠拿起燒鳥嚐了一口,

這是什麽?!

我做過所有的壞事集合起來的報應嗎?

抱著對食物的尊重,亞眠竟然還勉強把這東西在嘴裏嚼了兩口,然後實在忍不住吐了出來。

但是遲了。表麵的油液已經開始順著喉嚨往食道爬行,感覺要在他的消化道上麵都鋪上一層油膜。隨之而來的是口腔中巨大的異物感,像是史萊姆正在以貫穿他的消化道為目的奮勇前進。

亞眠從椅子上跌下來,開始幹嘔。這會燒鳥的味道又開始反上來了,那是下水道之類的地方生活的動物腥味,往他的腦子裏衝。

亞眠嘔得頭暈眼花。等他喘過氣來,第一件事就是對攤主怒吼:

“你TM用的什麽油,什麽肉?!”

“有什麽油就用什麽油——至於肉嘛,是鴨肉。”

攤主麵無表情地回答。

我去你碼的鴨肉。這樣的攤子居然也有人光顧。亞眠轉頭看向在攤上吃飯的大叔,他剛好吸完了麵條,開始拿著燒鳥大快朵頤。

注意到了亞眠的目光,大叔向這邊瞟一眼:

“不是本地人,哈?”

“本地人就吃這玩意兒?”

“本地人就吃這玩意兒。”

大叔毫不忌諱地揭了攤主的老底,

“這是老鼠肉做的。下水道裏逮上來以後,拿大量的鹽和辣椒素水醃過一遍就算去過腥了。老鼠本身的味道去不掉的,要想做成能吃的味道,就要上重調料。”

說罷,他又大口吞下一口燒鳥。

這回亞眠看出來了,大叔也不敢把這玩意放在嘴裏仔細嚼。他像是怕燙一樣,在嘴裏囫圇地嚼幾下就咽下去,享受肉類過喉的快感;然後馬上就要拿起一旁的啤酒往嘴裏灌。

雖說HUC宣稱各地供應的合成肉都是100%原肉,但核戰爭之後的宜居帶已經相當狹小,隻要稍微看看各城市下轄的牧場麵積就能知道真肉大概已經是財閥高層才能獨享的奢侈品了。相比之下,雖說這是老鼠肉,但能保真,要不,再嚐嚐?

“老板,來瓶啤酒。”

亞眠看看盤中殘餘的燒鳥,要了瓶啤酒。

“終於開竅了。這瓶算是請你的。吃吧,吃了這個岩中城就會歡迎你了。”

攤主抬手一扔,一瓶啤酒落在亞眠麵前。

亞眠又咬下一口,在味道出來前把燒鳥咽下去。接著猛灌啤酒。

雖然這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燒鳥的味道實在是太刺激,還是短暫地讓亞眠看到了皇帝大人。直到燒鳥完全滑進胃裏,亞眠後腦勺才開始冒汗,一股滿足感從喉間、胃裏爬上神經。

吃這玩意大概會折壽的吧……

但這不在燒鳥客戶的考慮範圍之內。總有些人站在道德製高點去勸這些人不要抽煙、酗酒、吃垃圾做成的食物,這些人也千篇一律地回應:你讓我把這些東西戒了,那我用什麽東西來中和生活的苦?你媽媽的*嗎?

“哈哈,好!”

攤主和大叔兩人喝彩。

這時杏子也從樓裏出來了,她邁著和服女人特有的小碎步,忙不迭地走過來。

“杏子姐。這個時間你不是應該還在睡覺嗎?”

攤主嘴上說話,手上可也沒閑著,給杏子撈了一杯和大叔同款的杯麵,放在杏子麵前。

“我來看看你們是怎麽對待亞眠先生的——啊,你們就用這個招待亞眠先生?”

杏子用目光指著亞眠麵前的燒鳥。

“男人就該吃這個。再說了,我也沒有別的東西可賣啊。”

“哦,是嗎?你們晚上開小灶的時候經常私底下能掏出來的好玩意兒呢?”

杏子看攤主沒反應,又補充道:

“維克多帶著你們打的羚羊和沙鼠,應該還有剩的吧?”

攤主把目光轉向一邊:

“那哪輪得到他啊,我們自己吃還不夠呢……”

“哎,沒必要。”

亞眠出手攔住還想說些什麽的杏子。這幫人都是在棄土上勉強活下來的求生者,把他們私藏的好東西搶了,亞眠的良心過不去。

他和攤主對視一眼。攤主對他的防備心很強。

在這一點上,岩中城,赤鋒,還有工會其實都是一個模樣。其實他們都是亞聯帝國時期活不下去而叛亂的底層人,隻不過在HUC接管政權之後沒有承認赤鋒的合法性罷了。對於他們而言,團結就是力量,而如果不能把這股力量運用起來就會堅持不住,在某一天轟然倒下。

“……”

杏子沒好氣的一把拿起杯麵,轉頭又對亞眠微笑:

“亞眠先生,我們進去說話吧。岩中城的待客禮儀真是讓你見笑了……”

亞眠心說我早上還沒吃飯呢,要麽把你的杯麵給我?

但看起來杏子和他有話要說,他也隻好跟著杏子回到酒吧裏麵。早上的酒吧空無一人,坐在卡座裏頗有種包場的感覺。

“啊,為了補償您……要不要喝一點酒?……日本製法的清酒。”

“日本製法”,而不是“產自日本”。

因為日本已經滅亡了很多年了。這個國家在資源匱乏的封建曆史中孕育出了兩種人,一種是好勇鬥狠的統治者,另一種是專精服從的被統治者。當這個國家裏好勇鬥狠的統治者被打敗之後,專精服從的被統治者不僅沒有消亡,反而極快地適應、融入了亞聯帝國。

這些人帶著日本的精神和文化走了下去,帶給了世界*日本製法*。

“日本酒。日本的待客禮儀。杏子小姐很尊崇這些東西嗎?”

亞眠開口問杏子。

“那是我的生存方式。我是純種日本人,應該已經有別人和你說過了吧。那麽,我不是就該穿和服,喝清酒,見到男性就行女性特別的禮節嗎?”

杏子倒上兩碟酒,把自己的那碟湊到嘴邊,她乖巧地一笑,想看亞眠的反應。

“你在用這種方式確立自己在赤鋒團體的地位。我聽維克多說過你是被赤鋒擄來岩中城的了,在剛被擄來的時候,你一定沒有其它辦法吧。”

“……接受人們對日本女人的成見。這是一種詛咒……一種給了我生命和痛苦的詛咒。你想聽我過去的故事嗎?”

杏子飲下清酒,臉上浮起酡紅。她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衣帶似乎也寬鬆了些。現在的她就像日本神話裏偷喝了酒的狐狸妖怪,暈乎乎的就要現形。

一碟清酒就暈了。這就是日本女人嗎?

不過亞眠也是很好奇的,

“當然想聽。不過杏子小姐你好像有點暈了,沒問題嗎?”

“哼。”

杏子發出一聲很輕巧的哼聲,就像個不服輸的十八歲少女。像是逞能一樣,她開始了她的故事:

“我年輕的時候被男人騙過。他是個把頭發染成黃色的浪**子,卻說我很特別,想和我一起去環遊世界什麽的……但是別說旅行了,活下來都很缺錢。你要是日本女人就知道了,芯片上總會給你推送那種賣卵廣告,HUC屢禁不止的那種。你知道什麽是賣卵吧?”

“當然。所以你就去幹這個了?”

亞眠低沉地問。

“還沒到那一步。直到那天,那個騙子興衝衝地帶著一份廣告回來,有關買卵的,說著什麽大公司的項目,安全有保證,還說什麽我們有錢了就可以一起遠走高飛之類的……”

“買卵是違法的。HUC沒有終止合同嗎?”

“那條法律條文裏有漏洞,並沒有禁止女性出售自然排出的卵子。所以當時的我是收到一筆巨款,然後定期交付卵子就可以了。但是渣男立馬卷了錢跑了,留下我要履行十年的每月交卵合同。先開始每個月都能交上去,後來就要靠吃藥,再後來是打針……”

“……夠了。我不想聽了。”

亞眠出聲阻止。

“我偏要說。”

杏子俏皮地一搖頭,

“再後來我連工作也做不下去了。公司看我還有利用價值,給我付了房租,也雇了看著我的人,把我變成了一隻被每月取蛋的母雞。”

“再後來是赤鋒的人救了你。”

亞眠懷疑過這個“救”字。但他現在不懷疑了。

杏子瞟了一眼亞眠。

“他們把我當做戰利品。當時的岩中城還沒有現在這麽繁華,他們就想讓我懷孕,給赤鋒多生一些戰士。剛來岩中城時他們給我的生理痛苦比公司給我的要強烈多了。他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已經一個孩子也生不出來了。”

“……”

亞眠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喝了酒,杏子瘦小的身體變得有些紅和熱。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就像在等誰去用擁抱溫暖她,也像是在等待誰能給她一個飽含愛意的吻。

“我其實,曾經幻想過給那個黃毛小子生下一個孩子。”

杏子把臉湊近亞眠,她的嘴唇鮮紅欲滴,渾身散發出強烈的雌性氣味。

“我不這麽看日本女人。請獨自堅強些吧!”

亞眠直接起身,躲開杏子的嘴唇。

他再一看,辛迪就在酒吧門口。

“我已經結婚了。辛迪就是我孩子。”

亞眠一把把辛迪拉到身旁。

說實話亞眠的演技挺拙劣的。但是既然都在演,那麽誰也就不好意思戳破誰了。

“啊,不好意思,我失態了嗎。”

杏子一手抹去眼淚。又給自己倒了一碟酒。

亞眠給辛迪使眼色。快找個借口我們一起溜了吧。

“啊……爸爸,我想去城裏看看。我們走嘛!”

辛迪這人真能處啊。

“啊,對不起,女兒又開始鬧了。”

亞眠堆起笑,跟著辛迪一溜煙跑了。

在鴿子樓外麵,亞眠和辛迪的腳步慢下來,兩人開始在城市裏散步。

“那個女人是維克多用來控製、滲透你的手段。還是少跟她接觸吧。”

辛迪把雙手放在腦後,大步朝前走。

“我知道。”

亞眠回答道,說罷,肚子一陣咕嚕聲。兩人在路邊挑了個蒼蠅館子坐下,亞眠一看菜單,上麵果然還是有燒鳥。不過這次他識趣了,沒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