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8日 16:42台州

劉德山被押上警車,他不清楚自己將被帶到哪裏,但是,不管到哪裏,他都覺得無所謂,哪怕前方是死亡的深淵。

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他還怕什麽。

劉德山帶著手拷,坐在顛簸的吉普車裏,左右是兩個荷槍實彈的年輕民警。

他不禁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沒有風,沒有月,他隨行刑隊秘密押著一個女共黨開赴刑場。是一個漂亮的少婦,中共地下黨員,聽說是留洋回來的,出身大家閨秀,卻是一個中共縣級地下組織的負責人。盡管在獄中被摧殘得花枝凋零,但劉德山仍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不一樣的高貴氣質。

兩個人就這樣麵對麵坐在狹窄的車廂裏,離得那樣近,他從來沒有那麽近距離地看一個女共黨。女人並沒有看他,而是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很神秘,但又很純淨,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這種感覺很可怕,讓人心慌意亂。

路很長,很遠,仿佛永遠也到不了頭,憲兵們都在暈暈欲睡,這是一條死亡之路。

“你怕死嗎?”當女人睜開眼睛時,他問她。

“你怕死嗎?”女人反問他。

“怕。”劉德山脫口而出,跟一個即將死亡的人聊天,他覺得沒有必要再掩飾自己。

“死亡隻是夜的另一種形式罷了,你怕,是因為你心中缺少一把火炬。”女人輕篾地說。

“火炬?”

“能夠照亮心靈黑暗的火炬,有了它,你就不會怕,在任何時候,它都會溫暖你,驅散死的黑暗。”女人說著,眼瞳裏閃著光,劉德山盯著她,似乎真的在那湖水一樣的眼眸裏看到了火的亮光。

這讓他很吃驚,也很感動。

“你們的好日子不長了,共產黨毛主席已經進了北平城,新中國就要成立了,放下你的屠刀吧……”女人說,語氣中帶著自豪和驕傲。

可是,話沒說完,臉上就吃了一記重重的耳光,是旁邊的長官打的,劉德山也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混蛋,你跟一個共匪聊什麽天?”長官罵道。但劉德山可以聽出長官的心在發虛,在害怕。

“把她的嘴給我堵上。”長官命令道。

幾個憲兵圍上來,女人被毛桃堵上嘴前,衝著他平靜地一笑:“請讓我痛快地死。”

行刑並不順利,槍聲響後,那一排麵朝懸崖跪地的中共地下黨員紛紛倒下,隻有那女人沒有被打中要害,在地上翻滾抽搐。

在後麵監刑的劉德山眼睛紅了,他想起女人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大罵著推開行刑的憲兵,跑到女人身邊,跪在地上查看。

女人說不出話,喘著氣,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因為痛苦,臉都有點扭曲了,但眼神裏並沒有絲毫的恐懼,這種目光的對視讓他至今難忘。她朝他輕點了一下頭,然後輕輕閉上了眼睛,臉上的痛苦竟奇跡般消失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顫抖著掏出手槍,朝女人的心髒連開了三槍,鮮血噴濺到他臉上,熱騰騰的,火燒似的。女人終於不動了,躺在草叢裏,安靜得像熟睡的嬰兒一樣。

他慢慢站了起來,發現長官站在他的背後。

“劉亦榮少尉,你剛才的表現非常好!”長官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這晚他失眠了,他想起了那個女人死前神秘的平靜,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夢想,想自己心中是否有這樣一把火炬。

第二天,特務處就開始撤退了,他被叫到了處長辦公室。

“處座。”他朝長官敬了個禮。

長官正色說:“亦榮,現在,黨國有一項重要而榮光的任務交給你。”

“是,卑職一定不辱使命。”劉亦榮挺起胸脯。

任務是潛伏,地點在台州,劉亦榮搖身一變,從此以後成了劉德山,加入晨光潛伏組織,擔任與蜥蜴組織的聯絡員,後來在田順的安排下又做了台州公安處的“看門人”。但十幾年來,為了兩大組織的安全,基本上都處於“冬眠”狀態,直至蜥蜴行動的秘密指令給他“解凍”。

忘不了,十幾年了,還忘不了那個女人,也許,在他們雙目對視的那一刻,在開槍打死她的那一刻,他已經愛上了這女人。他相信,潛伏任務讓自己重新找到了她所說的“火炬”,雖然這支“火炬”跟她的是那樣不同,但,為黨國,為領袖,為“三民主義”,他已不再害怕死亡。

這也許是一種神秘的感應。

“哎喲。”左邊警察的叫聲把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不好,我肚子疼。哎喲!”警察捂著肚子喊痛。

痛得很厲害,頭上都滲出了汗珠,看樣子不是裝的。

“你怎麽搞的,一定是吃壞了東西。”

“不行,不行了,我受不了,要找個地方解決一下。”

“這不行,我們有這麽重要的任務,這荒郊野外的,萬一出什麽事,誰擔當?”右邊的警察搖頭,掀開窗簾往外麵看去,天已經暗了下來,車外都是陰森森的樹林,已經到了山路上。

那警察叫道:“難道叫我拉在車上?我倒是沒意見,你受得了嗎?哎喲,不行,要……拉出來了……”

劉德山心中一動,這可是個天賜的良機,傻子才會無動於衷。劉德山不是傻子,表麵上卻裝傻,一副無精打睬的樣子,閉著眼睛靠在座椅背上,似乎對兩個警察的對話不感興趣。

靜觀其變。

“好了好了,真倒黴。你快去快回,我看著他。小賈,停一下車。”

車停住了,門打開了,那警察跳下車,袋鼠似的鑽進了路邊的茅草堆裏。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劉德山大喝一聲,拿戴著手拷的手狠狠砸了旁邊的警察一拳,趁機跳下了車,瘋狂地向山上逃去。

“站住,不要讓他跑了!”背後響起了槍聲。

也不知跑出了多少路,漸漸的,追喊聲越來越遠,零星的槍聲也歸於平寂。劉德山確定已經擺脫了追趕,喘著粗氣,滑坐在一棵大樹的背後,哭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平複下心情,恢複了體力,一步一步地朝山裏走去。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一個人的眼睛,這人跟在他後麵,亦步亦趨,如影隨形。

趙大勇夜貓一樣的眼瞳,黑狐似的身形在幽暗的森林裏一閃而過。

追蹤劉德山,不過是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