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1日 19:28台北

夜色闌珊,月色迷蒙。

台北北投區,榮民總醫院,月光下矗立的中正大樓仿佛一座白色巨塔,肅靜寧謐。

從杭州蕭山國際機場坐直航班機到台北桃園機場,用了不到兩個小時。盡管知道兩岸間隻隔著一片窄窄的海峽,但在我先前的感覺裏,台灣仿佛離得很遠,似乎需要長途跋涉才能到達。直到雙腳踏上台北的土地,才明確地覺得,台灣離得如此之近,就如同去緊鄰的某個城市,才真切地明白,原先的那遠,隻是心的距離。

到台北市區的時候,已是下午。三月,台北的春意已經噴薄了,樹綠花紅,一片爛漫。林美帶我先去了她家,然後在附近的台灣風味美食店盛情款待了我一回,盡了回地主之誼。雖然我是被她強烈邀請來的,但仍覺得有些惶恐。因為她到台州來時,我可沒對她這麽熱情過,吃的都是路邊小店裏的快餐。

雖然沒人催促,但我總感覺有冥冥之意在驅趕著我們。生命脆弱,時光易逝。最近,在采訪那些老人的過程中,我越來越覺得這樣。有時候,隨著當事人的猝然死去,一扇本來可以輕易打開的大門,在你麵前“呯”的一聲關上。這一關,就再也打不開了,很多秘密就這樣成為永遠的秘密,毫無辦法,令人絕望。

因此,不用林美說起,我就主動提出,晚上去見一見她的爺爺。於是,吃過晚飯後,我們就出發了。

“爺爺是個脾氣古怪的人,你如果碰到他說什麽不中聽的話,可千萬別生氣。”林美給我打了“預防針”。

明白,人老了,脾氣都怪。我怎麽會跟一個老人生氣呢?

林美把車開到中正樓後的停車場,捧上我們買的鮮花水果,帶我去了癌病中心。

病區很幹淨,為了癌症病人的心情康複,擺了很多綠色植物。我跟著林美剛走到她爺爺的病房門口,就聽到裏麵傳來罵聲。一個護工匆匆出來,看到林美,委屈地說:“你爺爺又嫌今晚的飯菜不好吃了。這幾天他一直嚷著要吃浙江的家鄉菜。我們這兒上哪去弄?”

林美不住地道歉。

“早知道你爺爺喜歡這個,我就從家鄉帶點黴幹菜什麽的特產。”我說。

林美搖搖頭,指了指腦袋:“沒用,我們都試過。他現在越來越固執了,脾氣也怪起來。以前不是這樣的,頭腦清靈得很,什麽事都可以忍耐,也不多話,可冷靜了。”

林美推開門,我從後麵看到,窗邊的輪椅上坐著一個滿頭銀發的老頭,背朝我們,正在獨個兒生悶氣。

“爺爺,我回來了!”林美放下鮮花和水果,撒嬌著跑了過去。

“是小美回來了。”老頭子一聽到林美的聲音,就樂了,手推著輪椅轉過來。

我看到他的正麵,心中赫然一驚。這老頭兒雖是耄耋之年,麵目卻極清朗,白發向後梳得特別整齊,顯出一種儒雅的風度,與剛才聽到罵聲給我的印象截然不同。但他竟是個殘疾人,而且是嚴重殘疾,雙腿從膝蓋處全沒了,病服的褲腿扁扁搭搭地垂**在輪椅上。

老人跟孫女噓寒問暖了幾句,看見了我,眼神卻有些戒備,這種犀利的目光讓我有些怯懼。一個多月後,我在北京見到範哲時,也遇到了同樣的目光。

“他是誰?”老頭子問林美。

“爺爺,你忘了,他就是我在電話裏跟你說過的那個作家,他采訪了台州當地好多國民黨老兵呢。”林美趕緊介紹說。

“您好,我叫李異。”我朝他禮節性地點頭。

老人嗯了一聲,也不知算是跟我打招呼,還是回應林美。我有些尷尬,還是林美乖巧,拉我坐在椅上,對她爺爺說,在大陸期間,多虧了我的幫忙,才讓她在尋找米蘭的過程中有所突破。

說到米蘭,老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那篇文章是你寫的?”他問我。我知道他指的是那篇地方報上對老羅的采訪文章,因為上了互聯網,才有機會讓在台灣報社工作的林美讀到,繼而又引起了她爺爺的關注,所以才有了派她來台州尋訪米蘭的故事。

“是的。”

“這個老羅是什麽人?”

我大約介紹了一下我對老羅的所知,老人聽得很認真,聽完了,卻一言不發,陷入沉默中。我猜不透他心裏想些什麽,不覺看了看林美。

“爺爺,我們在采訪到一個叫薑仙林的老人,他說,米蘭的下落跟四十多年前的一個行動有關,這個行動代號叫蜥蜴。”林美說,“而且,他似乎認識你……”

老人的表情忽然之間變得異常嚴肅,眼睛裏閃出可怕的光,嚇得林美也不敢說下去了。

“他竟然還活著!”老人終於說了句,聽得出他內心的憤怒和鬱悶。

“他說……要找米蘭,必須找到一個叫範哲的人,他以前屬於一個叫103的神秘組織。”林美又說,“他還說……”

“他還說什麽?”

“他還說,隻有你知道範哲的下落。”

“這個家夥,還是那麽狡猾。”老人半眯眼睛,喃喃自言,“103……範哲……”

突然,他掩口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哮喘發作,慌得林美臉色發白,趕緊去扶他,拍打他的背。老人卻“咯”的一聲,吐了滿手的血。

“醫生!醫生!”我急忙向門外的醫療站叫道,一邊按響床頭的緊急呼叫鈴。

醫務人員很快就到了,對老人施行了急救。事後醫生告訴我們,說他突然間受了刺激,情緒過於激動,才會使病情發作。

“爺爺,都是我不好,不該說這些的。”林美淚流滿麵。

“我沒事,這條老命硬得很。”老人被抬回了**,看樣子挺虛弱的。他對伏在身邊的林美說,“我隻是有點累了,想安靜一下,過兩天再來吧。好好招待這個遠來的老鄉。”

第一次見麵談話,就如此不順利,甚至可以用“糟糕”二字來形容。看來,範哲和103一直是他心底解不開的疙瘩,兩人的關係絕非敵我那樣簡單,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隱秘?

我懷著巨大的疑問,跟老人道了聲別,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