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8日 1:59台州

王星火終於發現了範哲的蹤影,範哲正匆匆往麻芝街方向走去,神神秘秘的。

他去麻芝街做什麽?王星火對範哲的反常行為感到很奇怪,百思不得其解,隱隱間還有些恐懼,這種莫名的恐懼甚至比麵對敵人都可怕。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不得不遠遠地跟蹤著。

到了麻芝街,範哲身影一晃,閃進了一條小巷,王星火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是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子,石板路,凹凹凸凸的,兩邊都是高高的明清時候的老房子,中間僅容兩三人行走,仿佛迷宮似的,在月光下看起來更覺詭秘。

王星火取出手槍,拉開槍栓,謹慎地走進巷子。

巷道一轉折,剛才還可以看見背影的範哲突然失蹤了,沒了人影。他去哪兒了?王星火感到有冷汗從自己的耳後淌下來,冰冰的。他知道,就是懷疑103中的任何一個人,也不能懷疑到範哲組長的頭上啊。他是103的靈魂,靈魂都不可靠了,還有什麽可以依靠的。可是,範哲的行動又使他心生疑竇。這是長期反特工作養成的毛病,對任何人事得多安一個心眼兒。

小巷裏靜得可怕,連狗都沒叫。

王星火慢慢潛入巷子深處,他覺得不僅這巷子像迷宮,更恍如走進了心靈的迷宮,找不著出口,心裏有種沒底的感覺。

突然,背後被人猛推了一把,一股強勁的力量隨即把他拉到一間屋簷下。王星火正待反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是我。”

原來是範哲!王星火又驚又喜。範哲示意他不要出聲,拉他蹲伏在一旁。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王星火這才發現,他也被人跟蹤了。在巷道的折彎處,石板路麵上正投著一個詭異的人影,挨著牆影,一動不動的。那人顯然躲在轉彎處的牆角,是月亮暴露了他。跟蹤者的水平之高,連他這個反特老手都沒發現。王星火不禁汗顏,拿槍瞄準牆角,準備給這隻“黃雀”迎頭痛擊。

那人發覺自己已暴露,人影一縮,像幽靈似的消失了。

王星火持槍起身想追趕,範哲阻止了他。

“這個人很不簡單,既然已經逃走,我們是追不上他的。”範哲搖頭說。

“範組,你為什麽……”王星火放下槍,吞吞吐吐地問。

“你小子還怕我做什麽小動作不成?偷偷跟蹤我。”範哲故作生氣,瞪了王星火一眼。

“原來你早知道的。”王星火不好意思地哂笑道。

“我等會兒告訴你原因。先說說,對這個特務的跟蹤,你有什麽看法。”範哲說。

王星火皺緊眉頭想了一會兒,說:“我一直懷疑我們還有內鬼,為什麽陳思一投匿名信,就有人提前騙走他?為什麽楊秀英一被抓到公安處,特務立即派人暗殺滅口?還有這個跟蹤的特務,他是怎麽知道我們的行蹤的?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你說得很對,內鬼難防啊,但田順已經死掉了,還有誰呢?這個人似乎洞悉我們的一舉一動,好像在我們背後安了一雙眼睛,這是極度危險的。”

“難道台州公安處的高層裏,還有潛伏的特務?”

“不好說,因為剛才的行動,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公安處的領導,但敵人還是有動作。漏洞一定出在某個環節上。”範哲若有所思。

具體是哪個環節,一時間很難確定。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範哲小聲說。

王星火跟著範哲,在巷子裏七轉八拐,最後到了一處四合院式的江南建築。

“這是哪兒?”王星火不禁狐疑,範哲好像對這地方非常熟悉,帶著他,就像帶著客人回家。

“紅袖戲劇社。”範哲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王星火不解地看著組長,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你記得以前我跟你們提起過,我的家鄉在江南嗎?”範哲說,“這兒就是我少年時代生活的地方。”

王星火恍然大悟——原來範哲是台州人。以前他總不願提自己的過去,就是對103成員,也保持著一種神秘感,所以大夥兒隻知道範哲是南方人,具體是南方哪個地方,卻不清楚。

“這也是總部派103來台州的原因之一。因為我對這個地方比較熟悉。”範哲借著月光環視著四周,又感慨地說,“這裏原有個雁來茶館,我少年時在這個茶館做過小夥計,抗戰結束那年,我去陝西解放區參加了八路軍,有幸被選入中央警衛團。二十多年沒回來這裏,都大變樣了。”

是大變樣了,原來的茶館沒有了,住的都是居民,老戲台也不演戲了,破舊不堪,台上立了些橫七豎八的竹竿,曬滿了男女衣物。

“這兒就是紅袖戲劇社?”除了這個廢棄的老戲台,王星火看不出還有戲劇社的影子,範哲見他困惑,解釋說,紅袖戲劇社和雁來茶館在建國前夕就散了,估計現在這兒已經變成居民樓了。

“解放前,這裏屬於雁來茶館的老板梁友來所有,這家夥是麻芝街的第一大戶,擁有好幾處產業,財大氣粗的,所以這個院子也被稱為梁家大院。梁老板是個愛聽戲的人,就在院子裏搭了這麽個戲台子,經常請戲班子來演,後來,有一個班子幹脆在這裏長駐下來,這個班子就是紅袖戲劇社。戲社老板姓林,也是個財主,老戲骨。”範哲回憶,“我那時十二三歲,被父母送到雁來茶館當小茶童,天天趴在這二樓的窗台上看戲呢。”

那麽,那本印有“紅袖戲劇社”的戲譜到底是怎麽回事?米蘭又是怎麽回事?

“我推測,這本戲譜很有可能是敵人用來傳遞情報的暗號薄或解密本,這個我們先不去研究。既然戲譜上有紅袖戲劇社和米蘭的印章,那麽電報上的外婆家可能就是紅袖戲劇社舊址。為了不驚動那個內鬼,我決定私下先探探虛實,沒想到敵人遠比我們想象的要狡猾和複雜得多。”範哲搖頭說。

確實很可怕,這點王星火看出來了,盡管103已采取了不少措施,引蛇出洞,誘敵深入,敵特也受到了打擊,特別是晨光組織,基本被一網打盡。可躲在幕後的蜥蜴就像一個不散的冤魂,總是纏繞在身邊,總像隔靴搔癢,你知道他就在附近,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窺視,卻很難接近。

“米蘭會不會是紅袖戲劇社裏的人?”王星火猜測。

“45年我去陝北後,就不清楚紅袖社的人事了,但在我的記憶裏,沒有叫米蘭的人,米蘭是男是女,都很難說。”範哲說,“天一亮,我們就派人去查紅袖戲劇社的老成員,梁家大院要嚴密布控。就算米蘭不來,外婆家的外婆總是在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那我們晚上不是白來了?”王星火說。

“晚上也不是白來,蜥蜴的眼睛和爪牙都露出來了,用不了多久,身子也會出來的。”範哲一笑。

離開的時候,範哲又向戲台子望了一眼,似乎有什麽心事,眼裏流露出一絲感傷。盡管這表情很微妙,卻沒逃過王星火的眼睛。這表情,作不得假,也無法掩飾。在王星火的眼裏,範哲不是多愁善感之人,特殊的職業也不容許他多愁善感。越是鐵打的漢子,越喜歡把感情埋在深深的心底。可在不經意間,眼睛會泄露出秘密,誰也逃不了。

也許這個地方觸動了範哲組長少年時的傷感。但他跟紅袖戲劇社的關係,絕非一般。這裏麵到底隱藏著什麽樣的故事呢?

王星火這樣想著,跟範哲走出了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