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籌帷幄

越州臨安城外船塢。

莫鶴生在船塢裏監工,他的身邊圍滿了當下越州最富有的大商賈,對著他手中的設計圖七嘴八舌。

“這樣的小船當真有用?我看那些倭寇的船可是又大又堅固,被那樣的船一撞,人不亡船也得毀!”

“少莊主啊,您這叫飛火的玩意安不安全?一船的人命被炸一下那可不得了哦!”

“隻要按照我的囑咐保存飛火,就不會出事。”莫鶴生肯定地答道:“改良過的拖風船長約九丈,可裝載十二尊飛火炮,容納五十人,身利舵靈,方便追擊和偷襲,也因為小和靈敏,不容易被擊中和發現。”

眾人聽聞將信將疑,但更多地還是選擇信任。

畢竟莫鶴生是江湖上聞名的機關大師,精通百工,他的話若是不信,那就沒幾個匠人的話能信了。

“諸位聽我說,我跟隨了少莊主出剿李潮波,親眼見著那飛火的威力,即便距離數十丈也能打中,一發即如天雷落地,這還僅僅是少莊主連夜東拚西湊改裝出來的。”

說話那人是福瑞號的黃老板,在越州商會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一發話,立刻就有人跟腔:

“那等新船造好了,我們就不必怕海盜襲擊了?是要造兩艘嗎,算我一份!”

“越州商貿頻繁,海岸蜿蜒漫長,兩艘如何夠?我知閑山莊預期備上十艘新型拖風船,並在越州附近的鄉裏中召集壯勇,組成商會自衛隊,以保護沿海商貿。其中花費自然從商會經費當中扣取,隻不過……”莫鶴生適時地停住話頭。

黃老板會意,連忙將話接了下去:“我明白少莊主的意思,這畢竟是為了咱們自己的生意,一船貨賠了,那可是好幾個月的進賬,不就是錢嘛,要多少我都給!還望大家都權衡權衡,入了商會,就要為越州商貿貢獻一份力。”

莫鶴生給了黃老板一個讚賞的眼神。

黃老板起了個頭,其他老板掌櫃的們也就紛紛都鬆了口,說道待回會館詳商之後,再定個具體數目,大家好平攤費用。

莫鶴生笑道:“不著急,待船造好了,大家看過威力之後再決定也不遲。”

“少莊主看樣子是胸有成竹啊。”有人恭維道。

莫鶴生毫不謙虛地回答道:“出自在下之手的物什,沒有不好使的,在下有這自信。”

他這言語雖傲,但眾人聽了心中隻有感佩,因為大家都明白,莫鶴生有這個資本傲。

“隻是,”有人提出異議,“保護商船應是水師營的事,我們的船上有如此危險的新武器,官府會放任不管嗎?”

他的疑問也是眾人心中略有疑惑之處,隻見莫鶴生坦然答道:“自然不會。”

“那官府隻要一紙令下,沒收了船隻飛火,我們花的錢豈不是要打水漂?”

此話一出,大家夥又退卻了,竊竊私語拿不定主意。

莫鶴生料到會有此問:“若是平常,的確如此。可如今情勢,卻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

“六旗幫叛了,這便是籌碼。”

此話一出,都是千年狐狸的各大商賈心中已然明了,臉上都浮現了胸有成竹的笑容。

“不愧是少莊主!”四下欽佩恭維之聲不絕如縷。

六旗幫隻是對曾經六旗首領所在的水師營的民間叫法,這些老海盜們叛變,相當於軍隊嘩變,是罪不容誅的死罪。

軍隊自己亂了,也就沒有正當性和權威性去管理當地的沿海秩序,商會商人們作為地方重要勢力之一,便可以此為把柄,公然與地方官府做抗衡,甚至可以在適當情況下搞事情。

接下來,地方官府為了海疆靖平,不得不借助商人們的力量,他們便自然而然有資本與之談條件了。

船、炮,甚至是自籌的自衛隊,都有極大的可能性保存下來。

而官府若想進一步平定海疆動亂,則自然需要借助莫鶴生改良過的拖風船。

即便是他們恬不知恥地奪取了莫鶴生的設計圖紙,但飛火、炮筒以及船隻用具,都需要大量的硝、磺、鐵、木材等材料的支撐,沒有商人們的門路購買運輸這些材料,官府根本吃不下這麽大一項工事。

這時,商人們坐地起價,承包下來的話,又是一筆巨大進賬。

這就是越州各大商賈們為何如此信服莫鶴生的原因,這位年輕公子,可是事事周全,還事事都想著大家,誰會不喜歡想法子讓大家一起賺錢的財神爺呢?

不過莫鶴生比他們想的還要更深一層。

那就是朝廷的態度。

林意之帶來的消息是,司徒忠丞相一幹人等都極力推進海禁的實施,而兵部和工部尚書則極力製止,朝堂已是風起雲湧,爭鋒相對,隻因彼此製衡,各方才不敢輕舉妄動。

那麽,這一次的叛亂,可會與司徒忠等人有關?

因為,若是海疆動亂不堪,倭寇、海盜肆虐不斷,各大水師營失去了眾多得力將領,司徒忠便有了借口可以實施海禁遷海,收緊海關。

到那時,不止是他們和地方官府談生意的如意算盤落空,就連最基本的對外貿易都會大受影響,更別提靠出洋捕魚為生的普通船戶了。

所以,改良拖風船的建造迫在眉睫,隻有他們這群商人展現出可以與倭寇、海盜抗衡的能力,司徒忠的計劃才無法實施。

這時,船塢大門忽然被一隊人馬闖入,隻見一群身著墨綠銀紋官服的繡衣使者破門而入,將各商賈和造船人團團圍住。

為首那人樣貌平平,身高平平,就連聲音也沒有什麽辨識度,若非穿著特質的“地長使”從二品官服,眾人還以為他隻是名普通的繡衣使者。

為首那人舉起令牌:“有人舉報你們私自製造危險武器,為首是誰,速來回話。”

莫鶴生嘲諷一笑,心道:魚終於上鉤了。

他掩去眼角的譏諷,換上一副和善笑麵,搖著折扇從高台上拾級而下,其他商賈們交換過眼神後,便紛紛跟在他的身後,自覺給莫鶴生撐場麵。

“想必閣下便是大內第二高手,‘地長使’杜崎大人了。在下知閑山莊,莫鶴生。”

為首那人收回令牌,對莫鶴生的猜測沒有回應,隻是問道:“你們鬼鬼祟祟藏在這船塢裏做什麽呢?速速從實招來。”

“杜大人此言差矣,我們如何鬼鬼祟祟了?”

說完,莫鶴生從容不迫地向杜崎介紹他身後的各位大富商,每一位都是富甲一方的富商巨賈,每一位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紳士耆老,杜崎聽到一半,著實不耐煩了,便直接打斷了他。

“我說你們是不是在私造秘密武器?!”

“杜大人此話實在冤枉在下了,怎能說是私造呢?我知閑山莊向來與兵部庫司有合作,這些設計圖紙早已呈報給了兵部,合情合法,何來私造可言?”

“既非私造,為何在你們的私人船塢中進行建造,還聚集了如此多人?”

“在下雖已有合法建造新船之兵部官文,但朝廷還未撥銀款,這船隻能算是我知閑山莊自出錢款,合法改良的私人商船,一應文書皆備,杜大人可隨意查照。”

杜崎聞言,當即下令屬下去查船,可所幸船上還未到安裝飛火炮的一步,繡衣使者查來查去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

杜崎瞪著莫鶴生良久,隻好下令撤退。

“等等,”莫鶴生喊住杜崎,“不知大人南下越州有何公幹,若是與越州海域的海寇有關,莫某說不定幫得上忙,還望杜大人不要吝開尊口。”

“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莫鶴生望著杜崎的背影,眼中才又流露出一絲譏笑。

有人舉報?

怕就是他們自己的密探察覺到異樣,故意帶人來抓他把柄的。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這個杜崎看起來過於平凡普通,這普通可不是與梅星川、了空和尚相比的普通,而是扔到人堆裏都認不出來的普通。

而且,他說話做事都不太像是個能撐住場麵的人,雖說人不可貌相,但是無論從氣息、步法來看,此人武功都不似是能比梅星川還高的樣子。

另外,他可是知閑山莊的莫鶴生。

此人與他對話,竟是一絲忌憚都沒有,隻有純粹的居高臨下與咄咄逼人,話裏話外都沒有瞻前顧後,這倒是他長這麽大難得的頭一回。

此人對他,以及對他背後的勢力,竟全然不懼。

隻是不知到底是無懼,還是無知。

“眾位不必擔憂,繡衣使者雖為天子耳目,但若非正式下達諭旨,與欽差大臣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杜崎無權代替,也無權阻礙越州府衙與我們做生意,現下最要緊的,還是我們統籌一下造船所需的材料用具問題。”

有名捐了個員外的大豪紳舉手發言:“少莊主,您這飛火所需的硫磺甚多,但是越州並非產磺之地,城中買賣硫磺這種石礦的商人少之又少,便是召集全城,乃至全府之商賈,都未必能湊出十斤來。這石頭,得從西北地區,或者海外海島購入才行。”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來之前碰巧在城外遇見了那常做琉球生意的友興號吳老板,據說他此行接連遭遇了倭寇和漁民搶劫,整艘商船都廢了,船上人是分批乘小船回來的。”另有一掌櫃的說道,“他們船上能搶的都被搶光了,可唯獨成百斤的硫磺石沒人要,都運回臨安了。”

“當真?”

莫鶴生喜上眉梢,分赴下人速去請這友興號的吳老板前來相見。

不久,吳長友便行色匆匆地趕到了船塢,灰頭土臉的,一看就是還未來得及整頓,他一看到莫鶴生,便聲淚俱下地差些給他跪下,說要全部收購硫磺石的莫鶴生是他再生父母,無以回報。

“吳老板此行受苦了,您這衣服怎的……”

他第一眼便看見了吳老板身上花式拚貼,猶如百家衣的褂子。

這褂子雖說布料都是東一塊,西一塊湊出來的,但是針腳卻極其細密,甚至可以說看不見針腳,可見縫製之人的高超技藝。

吳長友哭天抹淚,見莫鶴生注意到了他的衣服,這才想起來:“少莊主要買我這硫磺,可是因為蘇姑娘?看來蘇姑娘已經平安抵達了,她在船上的時候便說是您的人,還望少莊主讓我再見一麵蘇姑娘,我好登門道謝,謝她救命之恩。”

“蘇姑娘?我的人?”

莫鶴生激動地抓住吳長友的雙肩,難以抑製自己的喜悅之情:“寶兒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