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遇難

蘇寶兒著陸於夾板上,一刀插進木板之中,以在劇烈搖晃的船上保持平衡。

她半跪於地,胸腔間一股血腥味湧然而上, 但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低頭掃了眼之前想在背後偷襲她的那人,那人太陽穴上的血洞處,還殘留著一小截八爪魚的腳。

蘇寶兒見狀,不禁心生駭然。

船上還殘留著沒回到船上的倭寇,蘇寶兒隻喘息了一會兒,便複又站起與之戰鬥。

在機械重複的打鬥中,蘇寶兒逐漸找到了之前疑慮的答案。

這些倭寇,應該都是漢人假扮的。

他們雖然偶爾嘴裏會蹦出一些嘰裏咕嚕,像是東瀛語的詞匯,但是情急之下,下意識從嘴裏蹦出的是地地道道的本地方言。

另外一個依據,就是他們的招式。

雖然這些人配備的都是倭人的武士刀,但是大部分都是烏合之眾,偶爾使的幾下子刀法,也是明顯的中原刀法。

其次,這些假倭寇和尚裕關的水師是一夥的。

即便入海口的海麵非常遼闊,但水師都是有自己的巡航輪班製度的,不可能這麽一艘來路不明的外船,就這麽名目張膽地駛進了內海。

而且,這些倭寇一上船率先搗毀的就是船板,之前那名領頭的官兵腳蹍船板的模樣,就好像是在確認些什麽一樣,與倭寇的行為簡直遙相呼應。

既然是烏合之眾,蘇寶兒對付他們也不難,紛紛踹下海後,船身忽然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漂移了起來。

“不好了,這幫海盜在砸我們的船!”

有船員高呼。

“姑娘!接著!”

船艙裏,吳長友踉踉蹌蹌地抱著幾塊石頭跑了出來,他扯開石頭外的包裝,露出它原本的淡黃色。

是硫磺。

蘇寶兒以前在書上看到過,這種稀有的石礦易燃,是炮竹和煙花的原料之一。

她朝吳長友點了點頭。

吳長友將懷中硫磺扔向蘇寶兒,蘇寶兒一手甩出七彩霓裳,裹住硫磺石,在船上旋轉了兩圈,複又朝倭寇的船上扔了過去,另一隻手則掏出了火折子,小嘴拚命呼呼,使勁兒把火苗吹旺。

她算好時機,在硫磺石將要落於敵方船上時,擲出火折子,一腳踢了過去。

火苗觸碰到硫磺,立刻發生反應,在敵方的木船板上燃起一撮火焰。

“火怎麽這麽小!連八爪魚都烤不熟吧!”

蘇寶兒質問的話音剛落,瞭望台上便擲出了一個陶罐,陶罐穩穩地砸在那叢小火苗上,陶罐碎裂,裏麵迸射出黃色的**,火勢驟增,火遇上木板,更是越燒越旺,導致對麵的假倭寇隻能忙於救火,而無暇再攻擊他們了。

是油。

哪裏來的油?

蘇寶兒背靠桅杆,抬頭去看瞭望台。

果然有高人。

而且這個高人出手了兩次。

可她還沒來得及出聲詢問,船又是一撞,舵手把不住船舵,隻得出聲求助:“吳老板!船觸礁了!”

等回過神來,蘇寶兒才發現,他們的船已經偏離了航道,在近岸的淺水海區觸礁,難以再行。

“完了,擱淺了。”

蘇寶兒看到吳長友麵如死灰。

“船上可有船工,修一修,再等漲潮,不行嗎?”

吳長友依然是那幅死了全家的枯槁模樣,他絕望地搖了搖頭:“來不及了,你看。”

蘇寶兒順著吳長友的視線看去。

岸邊,是一片烏泱泱的小船。

那些小船,就像是群蟻看見了腐爛在路中央的食物一樣,紛紛向他們聚攏。

“是擱淺船!阿哥阿弟們,衝啊!”

蘇寶兒依稀聽得一兩句越州土話,但聽得不是很懂,小船的人大多皮膚黝黑,頭戴鬥笠,褲腿挽至膝蓋以上,赤著一雙大腳。

他們船上還有些魚網和長篙,看起來應該是沿海而居的漁民。

隻是為什麽,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十分詭異的興奮笑容呢?

緊接著,就有麻繩梯被扔了上來,緊緊係著船壁,有船員要去解繩子,其下便立刻有漁民拿長篙往上捅。

那些長篙的尖端都被削尖,似刀劍一般鋒利,讓人難以靠近。

這些漁民如蟻如蜂,烏泱泱一片地從各個角落爬上他們的船,侵入他們的船艙,甚至有人拿著榔頭在拆他們的外船船板。

而且他們各個身體壯實,比剛才那群海盜還要剽悍難纏。

蘇寶兒在人群中甩著刀護身,但又不敢真的出手傷人,那些漁民也確實因為看她揮刀而不怎麽接近她,她挪到船邊,甚至看到船下還有不少扁舟上站著接應物資的女人小孩。

船上的貨物大多是琉球海產和礦石,漁民們不識貨,沒搶礦石,海產、大米和零碎銀兩倒是搶得一幹二淨,連船上的零碎物件都不放過。

吳長友沒有法子,他們船上人少,根本攔不住這千軍萬馬。

他著急上火,剛想攔一下,又立馬被推到地上,還被踩了好幾腳,緊接著身上金燦燦,用來撐場麵的錦服也被人強行扒了下來。

後麵爬上來的漁民,見東西被搶得差不多了,便開始錘船板。

這可不得了。

“寶兒!蘇寶兒!”

蘇寶兒聽見阿貴在喊她,她四周張望,也沒看到人,隻看到淩亂的打砸搶。

“上麵!”

蘇寶兒抬頭去看,便見阿貴和另一個船員正蹲在瞭望台,阿貴焦急地指著船上某個方位,他齜牙咧嘴,上火程度不亞於吳長友。

蘇寶兒知道阿貴指的是什麽。

是他們在李潮波船上搶回來的金銀珠寶,此刻正藏在吳長友船上的某處船板下,而那個地方正有人在拿錘子錘。

剛才的假倭寇她還能勉強抵禦,但是若讓她一人抵擋這些烏泱泱的黑臉漁民們,簡直就是螳臂當車。

“衝啊!蘇寶兒!”

阿貴還在瞭望台上揮舞拳頭,指揮著她向前衝鋒。

蘇寶兒抱住刀,悶頭朝那人衝了過去,掰開船板把原先藏在裏麵的包袱撈起來後,便甩出七彩霓裳,勾住阿貴,在桅杆之上借力猛蹬兩步,跳上瞭望台。

“果真是你!阿貴叔!”

“什麽是我不是我的,從官兵查船開始我就躲這兒了。快檢查檢查,有沒有差東西?”

蘇寶兒還沒反應過來,阿貴就搶過了她懷中的包裹,把包裹拉開一個口子,眯著一隻眼數有沒有少東西。

“你……”蘇寶兒指著阿貴半天說不出話。

“貴叔,蘇姑娘,他們爬上來了!”

阿貴聞言,緊張兮兮地把包袱往懷裏一揣,做賊似的探出半個腦袋朝下張望,然後啐了一口:“奶奶的,真是得寸進尺!”

說罷他就把包袱往蘇寶兒手裏一扔,拉開了褲頭。

旁邊那個負責瞭望的船員見狀,恍然大悟,和阿貴並排站在一起,也拉開了褲頭。

蘇寶兒見狀隻覺得五雷轟頂,簡直要從中裂成兩半。

她雙手捂住雙眼,哇哇大叫:“臭流氓!”

上麵傾盆大雨,雨水還泛著一股尿騷味,漁民們也就放棄了繼續攀爬。

這場對擱淺船的爭搶持續了近乎一個半時辰,蘇寶兒一直躲在瞭望台,被這宛若蝗蟲過境的景象震驚得無語凝噎。

好好一艘大商船,雖說不上豪華,但是也是久經沉浮,堅固結實的好船,竟被一群海邊漁民搶得外船**,貨物盡空,錦衣華服的吳長友此時被扒得就剩一條褲衩子,坐在破破爛爛的甲板上嗚嗚地哭。

“太可怕了。”

蘇寶兒喃喃。

她可以拚盡全力去打海盜,但是對這種烏泱泱如同海盜的漁民,卻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擱淺船在沿海地區,就是公認的民眾糧倉。”

“這什麽破道理?”

“一直都是這樣。”阿貴倚著木壁,語氣冷漠,“在海上,不能行駛的破船,就活該被弱肉強食,這是法則,也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你看這大海,一望無際,你就在這高處往外看,怎麽也看不見盡頭。這就容易產生這無邊無際的廣闊天地,能讓人盡展拳腳的錯覺。”

“可是啊,隻有真正靠海吃海的人才知道,這裏有多麽的困苦貧瘠,隻有真正漂泊海上的人才知道,他們有多麽地想上岸。”

蘇寶兒怔怔地看向阿貴,他一如既往地不修邊幅,可眼神是那麽的滄桑悲涼。

“你也想上岸嗎?”蘇寶兒問。

“我做夢也想,可我是屬於大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