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有九名

蘇寶兒爬上摩崖山之巔的時候,雲霧還很濃。

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踩到一束白色的小花,她勾腰撿起地上用木根特意紮成花束的白花,心中生疑。

看來,這光禿禿的山頂,不久前有人來過?

接著,她腳邊似是碰倒了一小個酒壇,裏麵還散發著酒香。

蘇寶兒扶著旁邊的石壁,把酒壇拾起來聞了聞,偷偷喝了一口。

酒很烈,很衝,衝得她鼻頭一酸。

她不像盛桃,沒那麽喜歡烈酒。

但荒島上實在沒什麽可吃的,水煮清蒸的海味即便有阿貴隨身攜帶的醬料,吃多了嘴裏總歸也是寡淡無味的。

這半壇酒就當作是換換口味。

此時,雲霧漸散,蘇寶兒正對著的石壁上,字跡漸顯。

能夠上到摩崖山之巔,還留下石刻墨跡的,定是高手,說不定還是什麽絕世大英雄。

她仰頭去辨,一手不自覺地撫上石壁,另一邊則不忘再喝一口酒。

“海疆……永、靖……”

倒是個胸懷天下的人。

她一字一字去認,烈酒辣得她鼻腔酸澀,眼角被嗆出了眼淚。

“有夠酸爽。”

她抹掉眼角的淚,目光下移:“建元三年寫的啊,還挺新。這落款是……”

蘇寶兒本就又大又亮的杏眼,此時不由自主地越睜越大,她持酒壇的手不自覺垂下,烈酒灑了一地。

落款是:九洄主人。

她不由自主地舉起手,顫抖著撫摸那四個字。

一筆一劃,一寸又一寸,仿佛這樣,她便能穿越時空,和當年那個刻下此文的人,重合在一起。

父王。

當朝廢太子姓蕭,名淵。

何為“淵”?

莊子曾載壺子見季鹹事,雖說“淵”有九名,卻隻提其三。

《列子·黃帝》將此九名補充完全,謂“九淵”為:“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

何為“淵”?

淵,洄水也。

縱有洪水激流,仍能我自巋然不動者。

在蘇寶兒的記憶裏,父王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大梁建元之前,父王曾和母妃在距汴京城十幾裏外的一處茅屋小院結緣。

身處亂世洪流,茅屋卻似是洄水一般,澹然自泊。

父王將那處如今早已夷為平地的小茅屋喚作“九洄織坊”,而他便是這間織坊的主人。

她隻記得兒時,父王和母妃同她提起過,那間小屋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張織機,一張床和一小塊菜地。

那裏,是他們故事的起點。

隻有他們自家人知道。

雲霧淺淺淡淡,她似乎看到自己的手上覆上了一隻大手的幻影,隻不過風一吹,那影子便消散無蹤。

眼淚悄然從眼角滑落,似是一顆凝聚了無數委屈和思念的珍珠。

蘇寶兒膝蓋一軟,朝著麵前的石碑,深深跪伏了下去。

父王,寶兒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也很想很想母妃和兄長。

失去了所有至親的蘇寶兒,在這個世上猶如一片斷梗浮萍,哪裏都不是她的家,哪裏都可以是她的家。

桃仙寨也許可以稱作是她的避風港,可是在那裏,她更似是一顆火種。

一顆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裏,怕傷怕碎怕化了的火種。

他們看向她,許多時候並不是看向她,而是透過她看向了未來的某種希望。

盛桃如此,盛望山亦是。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也偶爾會糾結這種無謂的小問題。

盛桃和盛望山,他們那麽寶貝她,究竟因為她是蘇寶兒,還是因為她是蕭妙琛?

如果父王還在,她就永遠不用去糾結這個問題。

她會一直是那個汴京城裏,最受寵愛的混世小公主。

***

阿貴一步步走近蘇寶兒,她的哭聲很壓抑,似是極力克製,卻又無法抵禦那鋪天蓋地的悲涼。

阿貴的目光落在了她麵前石碑的落款上。

九洄主人。

“你怎麽了?”

良久,阿貴見蘇寶兒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隻好出聲提醒。

蘇寶兒一驚。

她因乍一看到父王遺跡,難免心旌巨**,但也不至於有人接近,她會無知無覺。

她猛然從地上爬起,回身對著阿貴猛地擦了把臉。

“你怎麽上來了?等等, 你怎麽上來的?”

阿貴沉默地看了蘇寶兒半晌,彎腰撿起地上那束被她落下的白花,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這花還沒枯萎,不久前有人來過這裏。”

他又指了指蘇寶兒手中的酒壇:“可是酒?還有沒有?這幾天我嘴裏都淡出鳥了。”

蘇寶兒將酒壇拋給阿貴:“這酒可烈,都把我辣哭了。”

阿貴也不拆穿她,順著她的話搭腔:“小丫頭果然沒出息,喝個酒還能哭。”

阿貴拎著酒壇喝了一口,被烈酒刺激得精神一振:“都灑了,就給我留了這麽一小口,沒勁兒。”

他背著手踱步挪到隔壁,又撿到一個酒壇,驚喜道:“怎麽還有一壇,想什麽來什麽,真幸運。”

蘇寶兒循聲看過去,見隔壁還有一束白花和酒壇。

“烏豬有石船,船頭穿石心。石心月下照,海妖情絲繞。”

阿貴將另一摩崖石刻上的字搖頭晃腦地念了出來。

“什麽亂七八糟的。”

蘇寶兒目光定定地看著地上物什,再抬頭一看那具莫名其妙的打油詩,便知不久前來過這裏的人是誰了。

是大當家,盛望山。

那首打油詩,字跡潦草,龍飛鳳舞,和霧西島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也正因一次性看到如此多連貫又熟悉的狂草,她才終於認出,這是她師父的字跡。

這世上,哪還有什麽人能想著祭奠她那屍骨無存的父王和師父?

哪還有誰能知道他們曾在這座孤懸海外的小島上留下過痕跡?

怕是一個巴掌都數得出來。

蘇寶兒複又認真細看眼前的石碑。

師父一路刻的箭頭,指的就是這塊打油詩石碑嗎?

蘇寶兒對著眼前這二十個龍飛鳳舞,非尋常人能看懂的狂草,陷入沉思。

沒有看懂這首打油詩的蘇寶兒,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她扭頭狐疑地看向阿貴:“阿貴,這種程度的鬼畫符你也能看懂?”

而剛還嚷著嘴裏淡出鳥的阿貴,正在將酒壇裏剩下的酒倒於那塊石碑的跟前。

他垂眸看著被酒水浸濕的石地,酒水飛濺出的水滴,映射著雲霧中的光影。

蘇寶兒抬頭看著阿貴被淩亂的頭發和胡須擋住的側臉,她這才發現,阿貴雖然總是佝僂著肩背,但其實個頭很高,身材也很健壯。

“你這個廚子,還挺有文化,讀過書?”

阿貴倒完酒,用黑黢黢的腳拂開石碑前的灰塵,再一抬首,又是那幅混世討打的模樣:“這首詩就是個藏寶圖,這附近十裏八村的漁民水手,誰不知道?正好二十個字,我不認字但會數數。”

“藏寶圖?”

“聽說是趙海泠和他幾個朋友,好幾年前留下的。趙海泠馳騁七海這麽多年,肯定有不少積蓄。不過至今也沒聽說有人找到過。”

“可這明明是我師……”蘇寶兒趕緊咬住舌尖,止住接下來的話頭,話鋒一轉,說道,“這字和霧西島那個‘萬海無波’一看就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怎會是趙海泠留下的藏寶圖?”

阿貴雙手抱著後腦勺,搖搖晃晃地扭頭離開:“我怎會知道?”

他扭頭離開的時候,目光在石碑旁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又不著痕跡地挪開。

心細如蘇寶兒注意到了他這一份微乎其微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了一邊,可是刻有藏寶圖詩的石碑旁並沒有什麽特殊的物什,隻有一地光禿禿的亂石。

“所以,烏豬是指什麽?”

蘇寶兒把這首詩牢牢記在心中,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一定是宋音留下來的東西,絕非什麽趙海泠的寶藏。

因為她想起了一件事。

大概就是八年前,廢太子案發生之前。

蘇寶兒在宬室裏罰抄書,她抄到一本講海上故事的野史筆記,覺得很有意思,還一邊抄,一邊給書中描繪的場麵畫插圖,那幾天,她時常在宬室裏待到很晚,直到兄長蕭少瑋來催她,她才肯回宮。

碰巧宋音出完任務,悄無聲息地潛入她的寢宮中,想給這小公主一個驚喜。

結果就抓到她大晚上又不睡覺,偷偷順了太子妃的夜明珠,躲在被窩裏看自己畫的連環插圖。

宋音說:“你怎麽又迷上大海了?我走之前你還說要去雪山青鬆上看鬆鼠吃屯糧呢。”

宋音顯然對自己這個什麽都三分鍾熱度的小徒弟很無奈。

“多有趣啊,你看這個故事,海上釣叟大戰海底巨妖,還有這個,什麽東海龍宮一日千年,什麽前朝敗兵海口沉金。師父師父,寶兒還沒看過大海呢,你明天帶我去吧!”

她在被窩裏撒潑打滾,說什麽都要去看大海。

“你太壞了,我不喜歡你了,下次父王下江南,我一定要跟著去!”

“臭丫頭。”宋音賞了她一個爆栗,“說到大海,我倒是過段時間要去趟越州,見一個老友。”

她一聽,立刻停止打滾,從**躥起來,趴在宋音膝頭,眨巴著亮晶晶的大眼睛:“那師父會帶我去嗎?我去求皇爺爺,皇爺爺肯定會同意的。”

“這次是公幹,不能帶你。下次,我下次回來,一定帶你去越州看海上英雄。”

可是,沒有下次了。

因為再見師父時,隻能看到她七竅流血,屍首分離的模樣。

“這裏光禿禿的,沒什麽好看的,咱下去等船吧。”

遠處阿貴的喊叫聲,將蘇寶兒的思緒拉了回來。

“小丫頭,還是你帶我下去吧,我恐高。”

蘇寶兒回頭,便看見臭不要臉的阿貴蹲在懸崖邊,撓著雞窩頭求她帶他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