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東摩崖

霧西島東岸。

海上濃霧盡散,向東眺望,島嶼依稀可見。

蘇寶兒哼哧哼哧地把阿貴造好的船,從西岸推到東岸,阿貴則一腳踩在礁石上,一手平放在額前,觀察風浪和雲彩。

“白砍那麽多棵樹了,結果你禍害我的鳳歸那麽久,就造了條獨木舟?!”

蘇寶兒撐著腰大喘氣,見阿貴不答,雙手攏在嘴巴周圍,對著阿貴的耳朵繼續聒噪:“你要去跟林子裏的大樹爺爺賠不是,聽到了嗎?!”

“噓。”

阿貴閉上眼,張開雙臂迎接著鹹濕的海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蘇寶兒在阿貴身邊探頭探腦,她隻覺得阿貴似乎在進行什麽神秘的儀式,神情既專注又陶醉。

“喂,你在做什麽呢?”

“噓,我正跟天後娘娘說話呢,別打擾我們。”

“……”

良久,一直迎麵而來的風改變了方向,阿貴終於睜開雙眼,他再次深吸一口氣:“就是這個味道。”

“什麽?”

“聞不出來嗎,空氣中彌漫的這種程度的鹹味,就是天後娘娘給我們做出的指示。”

蘇寶兒對著空氣狂吸兩口氣,並沒有覺得和平時聞到的鹹味有什麽不同。

“所以呢?”她迷茫地問。

“所以上船啊!”阿貴率先跳上獨木小舟,一把拽過蘇寶兒的袖子,把她也拉上了船,一菜刀砍斷係著小船的藤繩。

“劃!”

他倆人手一塊用刀削平的木板,權當作是用來劃水的木漿。

阿貴坐在船頭,“威、武”“威、武”地喊著號子,這號子喊得似乎也很有講究,時快時慢,時不時還要停一會兒,順著海浪飄一陣子。

蘇寶兒啥也不懂,隻知坐在後邊埋頭聽號子拚勁全力劃。

“今天雖不是最好的出航日子,但再拖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我們在霧西島上撐不了那麽久。”

蘇寶兒聽阿貴的歇了一會兒,不由地回頭看向不斷遠離的霧西島。

霧西島上那兩塊鐫刻著“萬海無波”的巨大滑石此刻隻能看到一個輪廓。

能用刀鐫刻出那樣磅礴大氣之字的人,能和盛大當家江湖齊名二十餘年的刀客,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這樣的人,又是以什麽樣的方式,歸於塵土的呢?

“阿貴叔,你們都說趙海泠已經死了,那他是怎麽死的呢?”

阿貴坐在船頭隨波逐流,懷中還抱個喝光的椰子,正用菜刀挖裏麵的椰肉吃,聽到蘇寶兒的問題後,手上動作一頓。

他抬頭望向前方愈發清晰的岱東島,嘴裏還嚼著椰肉,含糊不清地說道:“趙海泠那樣的人,一輩子馳騁大海,也終將歸於大海吧。”

“你是說,他死在海裏了嗎?”

阿貴咂咂嘴,餘光瞥了一眼右側:“人永遠不要以為,自己能與天鬥。”

“啊?”

“再老練的水手,也有可能在詭譎的大海上翻船,比如現在。”

蘇寶兒還沒反應過來,便見右側一座巨浪宛如三層樓一般高,阿貴已經撲將上來,勾住她的脖子,帶著她一同主動往船側躍出去。

一浪剛過,蘇寶兒好不容易從海麵上露出頭,又有一浪狠狠地拍了過來。

幾經沉浮,大浪拍得她幾乎要神誌不清,就在她眼冒金星,痛苦的窒息感又湧上來時,海麵又重歸平靜。

一根藤繩套住了她的脖子,一個用勁,便把她拖上了岸,險些把她拖成白無常。

蘇寶兒嗆了好幾口水,還吃了好幾口沙子,這會兒趴在沙灘上好久,才有力氣爬起來罵人。

“這就是你和天後娘娘交流後的結果?!”

罵完,蘇寶兒還在“呸呸呸”地吐沙子。

阿貴正盤腿坐在她跟前,用力擰自己上衣的水。

“你自己抬頭看看,我們到哪兒了。”阿貴指了指自己的身後,“沒那幾個大浪,我們還不知道要劃多久呢。”

蘇寶兒抬頭,眼睛隨著目光的緩緩上移不斷睜大。

她被眼前巍峨壯闊的景象所震懾。

她的正前方是一條宛若人工的天然石道,石道兩旁是犬牙交錯的巨石,每塊大石上都留有前人揮毫之跡,她目光一直向上,卻見石道猶如一柄利劍,似是穿破雲層,讓人看不到其盡頭,仿佛是一條天然的通天梯。

“這就是岱東島。”

據阿貴介紹,岱東島是大梁東南海域裏最高的海島,它的高度雖然不能和大陸上的名山高山相比,但是它越往高走,地勢越陡峭,幾乎在與地麵垂直的最頂端,又有一處常年被雲霧籠罩的大平台。

那裏就是盛望山約戰趙海泠的地方——岱東島摩崖山之巔。

蘇寶兒不由自主地沿著山道往山上走去,一路重巒疊翠,澗幽雲深,蘇寶兒一邊忍不住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邊又要辨認石頭上讓人眼花繚亂的先人遺跡。

她發現越外越低的地方,先人刻詩文的痕跡就越早,以她抄完大半個宬室的讀書量來看,還有不少幾百年前的文人騷客。

她和阿貴往深處繼續走,便能看到一些近年來的江湖大前輩們留下的痕跡,這些刻下的字跡有的深,有的淺,有的豪邁,有的俊秀,一路看下來,就能判斷出誰的武功好,誰更有文化。

蘇寶兒扒了一根狗尾巴草,一筆一劃地描摹她喜歡的石刻作品,左看看,右蹦蹦,然後一身濕噠噠地興奮回身:“哇,這是前齊劍聖的真跡啊!你瞧這刻痕,這筆鋒,太大氣了!”

阿貴跟在後麵機械地點頭,隨手在樹上摘了顆果子,麵不改色地吃了一口後,也扔給了蘇寶兒一顆。

“甜嗎?”蘇寶兒拿果子在濕衣服上隨便擦了擦,問道。

“甜。”

蘇寶兒深信不疑,結果一口下去,酸得她麵部抽搐,無法自拔,操起狗尾巴草就追上去打。

阿貴一路往石林深處躥,蘇寶兒就在張牙舞爪地追,活像欠揍的父親和總被逗怒的女兒。

蘇寶兒被一條藤蔓絆倒,扶著身邊一塊石刻爬了起來,手掌觸摸到一處凹陷,很深,大概可以平塞進她一個手掌,而且刻痕的邊緣非常光滑,一氣嗬成,顯然是一擊而成,足以看出其刻痕主人的深厚功力。

但是,吸引蘇寶兒的,不僅如此。

這處刻痕,是一個記號,一個向北的箭頭。

箭頭末端是張揚無比的一個上揚,拖出一個飄逸的尾巴,尾巴下再著一個圓形的點狀刻痕,似是一個習慣性的筆頓。

這是一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記號。

小時候,這是師父宋音邀她前往某處玩新鮮玩意時慣用的伎倆。

隻不過,宋音沒那個到處破壞宮廷建築的膽子,隻得用玄暉索的小球沾上水,然後悄悄在地上或牆上留下這樣的小箭頭。

而她必須在水幹之前,抵達師父所在的地方。

那曾經是她非常著迷的一個遊戲。

因為每一次,神秘的小箭頭出現時,就證明宋音又想出了什麽新鮮有趣的壞點子,有時是去**她手低下不服管的天使者,有時是溜出宮去到山林裏打小兔子玩。

有那麽一瞬間,蘇寶兒以為自己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寶慶公主,她的父王和母妃都還好好地活著,她最喜歡的師父也依舊恣意昂揚,活得熱烈如焰。

這份不現實的希冀,讓她直接忽略了箭頭上,象征歲月的青苔。

她的腳步變得焦躁起來,甚至不自覺地注入了內力,在山林間飛**起來,她循著箭頭一路向前,最終箭頭消失在一處幾乎與地麵垂直的峭壁上。

箭頭直指上方。

這附近的石刻已然變少,沒有階梯,沒有著腳之地,能繼續往上的人屈指可數。

蘇寶兒直愣愣地仰著頭,看那隱沒在雲層之中的山頂。

阿貴說,這裏的雲氣就是很低,所以不太高的摩崖山也宛若仙霧繚繞。

但也因為雲氣太重,蘇寶兒很難看清光滑峭壁上能攀爬借力的地方。

“你幹嘛,你要爬上去嗎?瘋啦?”

阿貴跟在她後麵,像是追得很辛苦,停在她身後大喘氣。

“你在這等我,我上去看看。”

蘇寶兒甩開腰間絲線,銀針在她的內力注入下鋒利無比,竟牢牢紮進了岩壁之中。

蘇寶兒不再廢話,而是借力向上飛躍。

岱東島的這塊險地的確很難攀爬,但是和他們的南嶺比起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她不止一次在沅沙江上方的陡壁**秋千,即便是雲霧遮擋,她也有信心安然無恙。

這是阿貴第二次看蘇寶兒使七彩霓裳,第一次是蘇寶兒拿線從他手中搶回鳳歸的時候,那時她的招數太快,他看得不太清楚。

但這一次不同了,蘇寶兒猶如吐絲的蜘蛛,在岩壁上甩出一根接一根的絲線,每一招每一式都幹淨利落,如果不是她渾身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身上,衣袂翩翩飛簷走壁的樣子,定是令人賞心悅目的。

很快,蘇寶兒的身影就隱沒在了雲霧之中。

阿貴心中好奇,於是掏出他的兩把菜刀,心疼地在懷中擦了好幾遍,才一把拋起,將刀插進石縫當中。

他將菜刀當做踏板,一級級向上攀爬,他爬得比蘇寶兒慢上許多,但動作從一開始的緩慢生疏,慢慢變得熟稔輕鬆。

最後,他終於循著蘇寶兒的老路,爬上了摩崖山之巔。

“唉喲,人果然得服老……”

他一邊走一邊捶著自己的腰,四處張望,本還想說些什麽,卻因眼前景象戛然而止。

他看到蘇寶兒背對著他,跪伏在一塊石碑前,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