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莊主

知道這瘸子身份後的蘇寶兒,心不甘情不願地低下了頭。

當年,多虧了山鬼,借一把突如其來的火營造了她身死的假象,她才能苟延殘喘數年。

若是隻為逞一時口舌之快,暴露了身份,實在得不償失。

她平日裏在南嶺橫行霸道慣了,以至於她一遇事便容易熱血上頭,忘記了該有的警惕和隱忍。

她從牙縫裏憋出一句“失禮了”,腳底抹油,轉頭就跑。

可她的後領卻被人拽得死死的。

“老常你還要我怎樣?”

蘇寶兒回頭去看,發現揪住她後領的居然是莫鶴生。

他竟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後。

蘇寶兒震驚無比地仰望著莫鶴生,他站起來比她還高一個頭。

“你不是瘸子?那你坐輪椅幹什麽?”

莫鶴生沒有回答她,一雙本是笑意盈盈的桃花笑眼,此時正陰鬱地俯視著她。

他問:“你知道我這身衣服是什麽材質嗎?”

嗯?考她?

蘇寶兒別開眼,冷笑了一聲。

她隨了她那已經身死的母妃,是衣料繡品的行家,所以她並不準備回答這個侮辱她水平的問題。

他緊接著道:“料你也不識貨。”

“這有何難?”蘇寶兒受不得這激將法,她掙開莫鶴生揪住她後領的手,驕傲地摸了摸鼻子,上下將他打量了一番。

“看材質,你這廣袖長袍的外披是海鮫雲紗,琉球國特產,是每年上貢給皇帝的珍貴布料,此雲紗在月光下會有七彩流光時隱時現,如湖麵粼粼波光,甚是好看。”

“外披裏的內襯是冰絲羅錦,由天山冰蠶所吐之絲織成,浸水不濡,入火不燎,堅固如鎧甲,用來防身最為合適,隻是這冰蠶絲很稀少,用冰絲製成整衣的錢買下十個綢莊十個染坊都綽綽有餘。”

“再看你衣物上的暗紋,簡直就是在身上繡了一副水墨《鬆齡鶴壽》圖,如此繡品沒個幾十年的功力絕對繡不出來,應是出自天衣閣頂級繡娘之手。”

說完她得意地揚起頭:“我說得若有半個字不對,我立刻就從這跳下去。”

我說的就是沒有半個字不對,我也會立刻從這跳下去。

蘇寶兒吞掉後半句話,腳上動作蓄勢待發,可莫鶴生卻早已未卜先知,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說得很對。”莫鶴生點點頭,另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金算盤,單手劈裏啪啦地在上麵打著算珠,“既然如此,你更該清楚這套衣服的價值,不是嗎?”

什麽意思?

蘇寶兒心中隱有不妙之感。

“嗯,一共是七千六百三十二兩七錢八文。”莫鶴生收起算盤,指了指他外披上的油漬,“黃金、白銀還是銀票?等價珍寶也行,我都收。”

蘇寶兒瞠目結舌。

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你、你有病吧!”

“你心裏清楚,我的衣服就值這個價。”莫鶴生一本正經,陰鬱的眼神裏多了一份促狹的笑意,“弄壞別人的東西要賠錢,你家裏人沒教過你嗎?”

“你這是坑蒙拐騙,弄髒又不是弄壞,洗幹淨就好啦!”莫鶴生的手像個鐵錘,掐得她動彈不得,“再、再說了,粘上油漬的隻有你那廣袖外披,市價也就兩千兩左右而已!”

“可是,我的外披和內襯是一整套,我還省了你鞋襪配飾的錢呢。”莫鶴生眼裏的笑意更甚,“賠不起就寫欠條吧,來人,上筆墨。”

“好,我賠……”蘇寶兒雙手摸向腰帶,腰帶中數根穿線銀針齊發,以詭譎刁鑽的角度刺向莫鶴生的門麵,莫鶴生避之不及,連忙用黃金算盤去擋。

“我呸,你個奸商!”

就在莫鶴生躲閃的這一瞬間,蘇寶兒撞開莫鶴生的手,兩步跨上欄杆,翻身一躍,引起樓下一陣騷亂,九姑嚇得驚叫一聲,連忙跑下樓去安撫眾人。

莫鶴生被蘇寶兒的針線纏了滿身,他的外袍在掙紮中,又被如刀般鋒利的絲線劃開了幾道小口子,他一時氣急敗壞,指揮著剛呈來筆墨的貼身侍衛去追。

“算了算了,這丫頭是桃仙寨的人,山裏野慣了的女土匪,莫要同她一般見識。”常勝連忙拉住那侍衛,跟莫鶴生求情。

“桃仙寨的?那怎麽未見她佩刀?”莫鶴生小心翼翼地扯開身上的絲線,細細揉搓辨認後,確定這隻是普通的絲線,可在那丫頭的手中,這線卻如刀刃一般鋒利,而且遊如靈蛇,很是詭異。

“也不是所有桃仙寨的人都會使大刀。”常勝一邊賠著笑,一邊去收散落在地的設計圖紙,“不過這丫頭可是桃仙寨盛大當家一手拉扯大的,全寨子都寶貝著她呢,她若是回去告上一狀,咱們在南嶺好不容易開辟的商路不得被斷個精光?”

“可是……”莫鶴生還想問些什麽,常勝趕忙扯開話題,“你這新研製的‘飛駿椅’的確不錯,我會派人將消息透給需要的人,絕對不愁訂單。”

莫鶴生的注意力果真被拉到了生意上,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衣服上的油漬,蹙眉道:“隻是經過剛才一役,還得加個擋板才是。”

常勝攤開圖紙,連聲稱是。

“對了,常老爺子還沒出關?我這有一批投石車的單子,兵部庫司那邊催得緊,還想讓老爺子過目一下我改良過的設計圖。”

“他老人家把自己關起來好一陣了,誰去都不見。”常勝揉了揉自己肉乎乎的雙下巴,突然覺得不對味兒,“小莫啊,我怎麽覺著你這次大老遠跑過來,壓根不是來探望你常伯伯我的啊?”

莫鶴生表情一僵,立刻笑靨如花,好一頓安撫。

“也是,也隻有我那小叔,才能讓你這位機關大師勞師動眾,親自來南嶺一趟啊。”

字裏行間無不透露著酸溜溜的味道,惹得莫鶴生好一陣無奈。

***

莫玄之,莫鶴生。

蘇寶兒心中暗暗琢磨著剛才那大奸商的名字。

“大梁第一皇商”知閑山莊之主莫斐,乃信陵侯林雲烈的嶽丈。

二十年前,莫斐唯一的兒子戰死沙場,為了莫氏萬貫家財後繼有人,莫斐從三個外孫中挑中了林玄之,過繼為自己兒子的嗣子。

林玄之自此改姓為“莫”,成了莫氏家族最尊貴的嫡長孫,知閑山莊實際上的掌權人。

在蘇寶兒的印象中,莫鶴生既不如他那文采斐然的狀元兄長,也不如他那戰功赫赫的將軍弟弟,是個文不成武不就,隻愛擺弄些奇技**巧的笑麵虎。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個在她看來一無是處的笑麵虎,把知閑山莊的生意拓展到了大梁的每一個角落,稱其身家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按道理來說,莫鶴生應當是個腳不沾地的大忙人才是,為何千裏迢迢跑到這南嶺廬陵小城?

看起來好像還和常勝關係匪淺。

蘇寶兒自言自語說出了聲:“該不會,老常也和那姓莫的有生意往來吧?”

“你還下不下啊,不下給錢!”

嘈雜的地下賭場,蘇寶兒一人被三桌棋包圍其中,和她賭棋的人見她走神,催促個不停。

“催什麽催,趕著投胎啊。”蘇寶兒白眼一翻,“你姑奶奶我這是延緩你們賠錢的時間,不感恩戴德就算了,還廢話一籮筐。”

她這盤三麵打,即便是沒花什麽心思,也已經到了收盤的時刻,三下五除二,她便把三個對手同時打倒,拱手向四周圍觀的賭客道完謝,才撈起銀子滿街坊溜達。

蘇寶兒一邊溜達,一邊翻著手中的棋譜,心道明天定要好好問清楚老常和知閑山莊的關係。

若常勝和莫鶴生的確關係匪淺,那她以後還是少和常勝接觸為妙。

***

蘇寶兒從賭場裏出來時天已擦黑,她在鬧市逛厭了,便溜回春滿樓,趴在內院的圍牆上聽戲。

九姑很會攬生意,白天在外堂請金板凳說書,晚上在內院搭戲台,有錢沒錢的客人都給她拉了過來,不愧是想當他們桃仙寨壓寨夫人的女人。

九姑雖是半老徐娘,卻風韻猶存,頭戴一朵素靜的梨花,竟還吸引了兩隻蝴蝶,一直圍著她轉。

蘇寶兒扒人牆角沒多久,就被九姑揪了出來。

“九姑,那個跟老常在一起的男的走了沒?”她壓低聲音問道。

九姑在牆根仰著頭:“早走了,快進來吧。”

蘇寶兒一個跟頭翻進內院,將棋譜隨手塞給九姑。

“這不是少當家交給你的第一個任務?還沒見你用功半天,又忍不住要玩。”

“和老常下棋,棋譜沒用。輸了也沒轍,大不了回寨子裏挨頓打。”

蘇寶兒兩手一攤,看起來沒心沒肺。

“若老常實在不肯給他那批新製的投石機降價,我就讓少當家親自下山,用大刀教這小老頭重新做人。”

說完,蘇寶兒便興致衝衝地往戲台的方向撒丫子跑去,在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加了個小板凳。

***

當晚,蘇寶兒宿在了春滿樓。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林雲烈帶著百萬雄軍攻打桃仙寨寨門。

少當家持刀而立,背影有如巍峨泰山,一如八年前福寧宮門口,為她擋劍的兄長。

少當家微微向後偏頭,對她說道:“誰都可以死,隻有你不行。快逃。”

寨裏的哥哥們拉著她後退,少當家背後的寨門突然被鮮血般的驚濤駭浪攻破。

少當家還立在那裏,鮮血吞沒了他的身體,他回頭看她,眼角的紅痣刺目非常。

“你要活著。”他說。

“怎麽活著都好,活著。”

紅痣與猩紅的鮮血融為了一體。

她被寨裏哥哥們拉著後撤,哥哥們一個一個被鮮血吞沒,最終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玩命地逃,前方山地上佇立著一個男人,那男人正低頭俯視著她,眼裏是熟悉又陌生的溫暖笑意。

是莫鶴生。

“玄之哥哥,救救我!”她哭喊著。

一眨眼,她便被莫鶴生抱上了山地,鮮血咆哮著衝擊著山腳,卻再也沒有蔓延上來。

她鬆了口氣。

“我就知道,玄之哥哥關鍵時刻還是會保護寶兒的。”

她慶幸地回頭去看,卻見眼前的莫鶴生化作一匹惡狼,綠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

他“嗷嗚”一聲吼叫,張開血盆大口,朝她撲來。

蘇寶兒從**一個鯉魚打挺,一腳把床板給踏出了一個洞。

月光越過窗欞,銜來夜色,遠處有狗,嚎得淒厲。

原來是夢。

她擦去額上的冷汗,從床板洞裏抽出腳,跳下床來,猛地推開窗戶高喊:“誰家的狗活得不耐煩了!再吵姑奶奶燉了它做狗肉火鍋!”

話音剛落,犬吠聲止。

蘇寶兒訝然,沒想到這狗如此識相。

正當她準備關上窗時,一個人影突然從對麵的屋頂疾速掠過,還帶著破風之聲。

她揉了揉眼睛,探出頭想仔細瞧瞧,但那人影早已融入潑墨般濃重的夜色中,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