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敗局

東北易幟,全國統一,暫時坐定天下的南京政府開始推動“革命外交”。

革命外交,聽起來不錯,實際交涉時卻困難重重。

原來的條約再不平等,那也是當年白紙黑字寫下來,雙方認可的。現在新建了政府,重搭個棚子,眼睛一閉就打算不認帳了,哪有這麽容易的事。何況所謂列強,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天天還想著從你身上再找點什麽回來呢。

想反攻倒算?門都沒有。

隻好逐個磨嘰。先跟日本談判,談“濟南事件”的道歉、賠償、懲凶問題(這個應該算是秋後算帳),沒想到日本人倒打一耙,猴急白臉地認為自己受到的損失還要大,要賠錢也得是中方賠給它。雙方爭吵不休,最好隻好擱置爭議,留待“實地調查”後再論是非,實際上是不了了之了。

接著又跟美、英、法、德這些歐美國家談。人西方紳士到底不一樣,素質比東瀛的小鼻子高多了,又見中國統一後比較難搞,所以態度上也誠懇了許多。各國同中國逐一訂立“新關稅條約”,曆史上第一次承認了中國的關稅自主權。

日本最初表示強烈反對,無奈西方人都認了,也隻好隨大流。

革命外交算是旗開得勝。

柿子要撿軟的捏

愛國不分先後。大好形勢之下,誰的頭腦都可能發熱,其中自然包括年青氣盛的少帥張學良。

眼下,雖然“內患”已除,但東北鐵路和日蘇占領的問題還懸而未決。

楊宇霆的辦法不能再用(斯人既倒,思想自然也要批倒批臭)。堂堂東北軍,號稱全國地方軍中最強的部隊,現在又加上中央和老蔣的支持,該硬的時候要硬,不該硬的時候也要硬,去玩什麽虛頭滑腦的忽悠。

況且東北的這個列強是不用談的,隻能來硬的。

這就是“北極熊”俄國,現在叫蘇聯,老蔣稱它為“紅色帝國”。

不用談的意思,是因為兩國當時已經鬧得很僵。

國共分裂後,莫斯科作為國際共產主義的大本營,自然成了老蔣的眼中釘。早在1927年底,南京政府就發布“絕俄令”,宣布撤銷對蘇聯領事的承認,並封閉蘇聯在華商業機構。

按照革命外交的精神,對日蘇兩個紅白帝國(白帝國是指日本)在東北的不平等權益,中國政府都是遲早要收回的。正所謂拿了我的要還回來,吃了我的要吐出來。但之所以先拿蘇聯開刀,除了用張學良的話說,當時是激於愛國熱情,“很想施展一下子”外,與東北方麵對於自己對手實力的研判有很重要的關係。

楊宇霆死後,張學良基本靠周圍的年輕“謀士”們幫他出謀劃策。這些人當中有很多是自稱的“俄國通”,他們認為蘇聯內部政局動**,經濟蕭條,外部又受到歐美各國的普遍敵視和圍剿,共產黨政權早已朝不保夕,成風雨飄搖之勢。如果此時發難,蘇聯必自顧不暇,東北可將中東鐵路主權一舉收回。同時由於蘇聯在國際上陷於孤立,其它列強也隻會作壁上觀,不會引起太多的幹涉。

從俄羅斯境內逃出的白俄(原沙皇政府殘餘)也驗證了這一說法。

更不用說翻翻曆史,早在日俄戰爭時期,俄國人就沒幹得過日本人,是後者的手下敗將。

這給了張學良和東北當局一個深刻印象:蘇聯人比較容易對付。

按照柿子要撿軟的捏原理,既然跟日本人鬥尚無把握,不妨先拿蘇俄試一下身手。

張學良決定去一趟北平(二次北伐後北京已易名北平),最後再跟自己的盟哥哥商量商量,聽聽他老兄的意見——這個“盟哥哥”指的是老蔣,易幟後兩人便桃園結義,成了異姓兄弟。

此時的蔣介石正處於自信心爆棚的階段。這半年來,仿佛是敬香拜對了菩薩,做什麽事都順。

對外,通過革命外交的方式,拿到了關稅自主權,不僅表明各國列強對南京國民政府的承認,而且一下子樹立了中央的形象。

對內,也沒閑著,施行“削藩策”,先削老李,再削老馮,忙得不亦樂乎。

那個絕頂聰明的東北人楊宇霆不是曾經說過嗎:他們這幫人遲早是要自己打起來的。

果然。

戰前,所謂中央政府,名為統一全國,實際隻控製了長江下遊的幾個省,具體來說就是江蘇、浙江、安徽、江西四個省。

這一點財政部長宋子文最清楚,因為他就隻能從這四個省收到錢。其它地方的諸侯都是各收各錢,各支各用,一兩銀子都不願多解給朝廷。

戰後,老蔣通過鬥敗李、馮,使南京政府獲得了更多省份的實際控製權,也就是說可以在更多的省收稅了。

正因為如此,老蔣當著張學良的麵就拍了胸脯:弟弟你大膽往前走,哥哥我做你的堅強後盾。

在諸多列強之中,老蔣最恨的無疑就是那個被他稱為“紅色帝國”的蘇聯。到現在為止,蔣公子(蔣經國)還被斯大林扣在西伯利亞呢。

他支持東北軍朝蘇聯叫板。

廢除中俄一切不平等條約,放棄在華領土權益,那是列寧在世時就信誓旦旦承諾過的。如今十幾年過去了,中東鐵路還是被牢牢控製在蘇聯手裏,所謂“共管”,中國人卻根本插不上手,使中東鐵路沿線儼然成了比租界還要過分的“國中之國”。

老子說過的話,兒子來個裝聾作啞,死不承認,也隻有俄國人才做得出來。

道理是非在我們這頭,所以一定要鬥爭到底。

老蔣還幫小弟分析,現在西方列強都視共產主義如洪水猛獸,它們對於共產主義的大本營蘇聯自然絕無好感。東北一旦和蘇聯鬧起來,西方人該幫誰呢?當然是幫我們呀。

事情真鬧大了也不要怕。哥哥我現在後方穩定,如果需要,可以隨時要人給人,要槍給槍,就算老毛子是隻真老虎,咱也能在它身上扒層虎皮下來做鬥篷。

老蔣當場表態:一旦中蘇開戰,中央可出兵十萬,撥兩百萬元軍費。反正絕不讓你老弟一個人在那裏苦撐苦熬

說的人信口開河,聽的人卻門清得很。那“兩百萬元軍費”現在就要,至於“出兵十萬”以後再說也不遲,我們東北軍暫時還搞得定。

在中日戰爭全麵爆發之前,沒有一個地方政府願意中央派兵到自己區域裏來,管你說得怎麽天花亂墜,什麽抗日抗俄剿共,都不行——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乘機來“削藩”的呢?這跟有沒有覺悟,愛不愛國可全不搭界。

騎虎難下

有了老蔣的承諾,張少帥的氣壯了。回到沈陽,馬上加緊部署。

一出手就很漂亮,不僅收回了中東鐵路電權、管理權,還把鐵路管理局的蘇方正副局長都抓了起來。

出乎中方意料,事發後國際輿論都站在了蘇聯一邊:各國在華權益那都是有曆史原因的,本來大家好說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麽說著說著就動手了?

蘇聯政府這下來了勁,趁勢順竿爬,以受害人的姿態做出一係列激烈反應:斷交,抓人(中國僑商),扣船(中國商船),派兵。中蘇邊境一時烏雲密布。

對於東北方麵來說,搞愛國運動是有充分思想準備的,遺憾的是卻沒軍事準備——沒想到看似病歪歪的蘇聯也敢動武。

大兵壓境,少帥猶豫了:既然沒準備,那就先往後麵退退吧。

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想退很難。

什麽叫騎虎難下,現在就是。從東北方麵對蘇聯展開行動以來,各地的示威聲援遊行那是風起雲湧,一浪高過一浪,中央政府方麵也一樣,除了外交部力挺以外,連身為國民政府主席的老蔣都坐不住,親自站到台前發表了正氣凜然、毫不退讓的對蘇宣言。

親友團、粉絲團,領導、群眾,一個不拉,該來的都來了。事到如今,進退就不光是政治問題,還是麵子問題了。

大家站在後麵已經鼓了半天掌,手都拍紅了,嗓子都喊啞了,你忽然要一個人從擂台賽上跳下來,想雷死人是不是?

更何況,每個稍知國情的人都清楚,當時除了中央軍外,能跟洋人單挑的,舍東北軍其誰?

號稱全國最精銳最有實力的地方部隊,四十萬武裝,海陸空齊全,飛機、大炮、軍艦無所不有,如此的軍事配備,已接近準現代化水準,就連中央軍都要讓你三分。

幹架有條件啊,兄弟,這種時候是爺們的就不能皺眉。

在蘇聯頻繁挑起邊境衝突的前提下,中國不得不首先宣戰,由所謂“中東路事件”直接引發的中蘇同江之戰開始了。

事實證明,這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對象打的一場錯誤的戰爭。

要說清楚這一點,還得提到當年的日俄戰爭。

曆史上的日俄戰爭與日清戰爭(即甲午戰爭)不同,日清戰爭的失敗者中國是完敗,日俄戰爭的戰勝者日本卻並非完勝。

真實的情況是,日本雖然取得了戰爭前期的勝利,但最後卻是它自己先支撐不下去,巴不得和俄國人簽協議談合作。

日清戰爭,大清的北洋艦隊和陸軍主力幾乎都是全軍覆沒,老本輸了個精光。俄國人的情形則完全兩樣,雖然遠東部隊打完了,歐洲那邊的一大半精銳還沒上呢(主要是以明石為首的日本特工們正在其國內折騰,沒法過來)。

日本人認為自己打了這老半天,累得吐血,老毛子怎麽也得掏點銀子出來慰勞慰勞。沒想到俄國沙皇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的主,死活一個子不掏,逼急眼了甚至不惜砸鍋賣鐵,舍了老家不要,寧願帶歐洲兵到東方來再跟東洋人死磕一回。日本為了日俄戰爭,就差跟黑社會借高利貨了,一看對方這麽強硬,馬上軟了下來。

所以說,即使在亂哄哄的沙俄時代,俄國軍隊也並不一定弱於日本。要命的是現在的蘇聯比當年的俄國還要凶猛,經過一段時間的恢複,其軍事力量早非吳下阿蒙。

這種猶如吃了壯骨粉一般神速的進步,是外人甚至包括那些所謂的“俄國通”和亡命在外、對本國國情已然生疏的白俄所不了解的。

顯然,大家都被誤導了。

傳說中的怪俠

讓我們再回到同江戰場。

兩個出場隊員:中方是東北軍,蘇方是遠東紅軍。

先曬曬東北軍這邊。

武器裝備上,東北軍雖然在國內地方軍中已是首屈一指,但明顯弱於蘇聯紅軍,重炮、飛機、軍艦這些特種部隊更無法與蘇軍相比。

當然,東北軍的短板並不全在物,更多的還在於人。

人其實不少。在東北少帥張學良發布對蘇作戰動員令後,東北軍一線兵力迅速增至10餘萬,而遠東紅軍能集中的兵力僅為4萬(最多時也隻有8萬)。二比一,論總體數量,中方占有一定優勢。

可是如果比兵員質量,差距就很明顯了。

東北軍的前身奉軍曆史上最輝煌的階段是整軍經武。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現在的東北軍還是停留在當年的水平,甚至退步了。

盡管如此,東北軍在同江之戰中也並非完全沒有勝算,哪怕是打成平局也有可能。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個好的帶兵之將的話。

然而沒有。上蒼仿佛不再眷顧東北軍,天空將星黯淡,郭鬆齡走了,楊宇霆完了,最善統兵的大將一個不剩。

於是,前方督戰並協調全局的便成了我們熟悉的老實人:東北軍副司令張作相。

張作相確實是個無可挑剔的好人,但他絕不是一個能人,更不是一個在危難局麵下可以獨撐大局的將帥之才。

威勢可禁暴,德厚不足以治亂也

——《韓非子》

也罷,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隻能如此了。先打起來再說。

一開始雙方互有攻守,有贏有輸,東北軍並不總是吃虧,紅軍也不老是占便宜。

在一些局部戰場,中方還組織了俄式偽軍,把那些逃到東北來的白俄部隊重新武裝起來,鼓動他們披掛上陣。

你們不是要打回家鄉去嗎,現在給個機會,上吧。

雖然是俄國人打俄國人,但東北“還鄉團”的積極性還是很高的,出於“階級仇恨”,打起對麵的同胞兄弟來毫不手軟,把蘇聯紅軍氣得嗷嗷亂叫。

戰場形勢一僵住,中蘇就談判,談判了仗還在打,就這樣邊談邊打,邊打邊談。

東北軍的前方似乎隱隱約約出現了一線勝利的曙光。隻到一個人的出現改變了一切。

在前方衝突不斷加劇的緊張時刻,一個走路姿態極其古怪、左右搖擺的蘇聯將軍被從烏克蘭軍區緊急調往遠東。

這個人之所以行走古怪,是因為隻有這樣,才沒有人能看出他其實是一個殘疾人士。

當年從軍打仗時,他的腿部曾受過槍傷,手術治療後,變成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傳統武俠小說中一般稱這樣的人為“怪俠”,武功屬於莫測高深的那一種。

遠在莫斯科的斯大林發出一項指令:布留赫爾(中國名加倫),調任特別遠東集團軍司令。

如果你對這個名字還比較陌生,可參考另一個名字——蘇聯衛國戰爭第一名將朱可夫。此君擅長於大兵團作戰,指揮過的戰役可列出長長一串:莫斯科保衛戰、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庫爾斯克戰役、第聶伯會戰、柏林戰役……。

加倫是朱可夫的老師。

除了軍事是其特長外,我們還要把一個很多外國人都獲得過的終生榮譽授予他。那就是:中國通。

北伐時,他曾任廣州革命政府首席軍事顧問,並參與創建國民革命軍,北伐軍中的黨代表製度、政治工作製度就是這位老兄作為新理念首次引進國內的。

雖然現在兩國交兵,各為其主,但說句公道話,當初人家為了中國革命確實也沒少出力。

那時,為了避嫌,蘇聯被派到中國來幫助革命的顧問都自稱是“退役失業者”,然後被廣州政府以個人身份聘用(以後千萬不能相信顧問是失業者返聘這樣的鬼話)。加倫老師也是如此,在國內,遠東紅軍都是他一手創建的,一個聲名赫赫的軍區司令不遠萬裏跑到中國來當個小小的參謀,不要名,不計利,無論如何還是需要點國際主義獻身精神的。

作為黃埔軍校的老同事,加倫和老蔣曾經關係不錯。雖然出身蘇維埃,但加倫身上職業軍人的味道很濃,而這也是老蔣最欣賞他的地方。

國共分裂後,蘇聯顧問全被解雇了。老蔣對蘇聯政治顧問鮑羅廷一肚子不滿,甚至加以通緝,對加倫卻很念舊情,表示一定要給加倫搞個歡送儀式。

人家加倫好歹也是布爾什維克,雖然不是十分熱衷政治,但“敵人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敵人”這句話還是拎得清的。哪裏還敢再跟蔣校長套什麽近乎,趕快化裝成外輪水手,秘密潛回蘇聯。

回國後加倫就閑了下來,基本處於長期養病的狀態,直到這次奉旨參戰。

聽說被稱為“遠東軍魂”的老祖師爺爺到位,遠東紅軍頓時精神大振。

致命一擊

作為朱可夫的老師,加倫深諳作戰之道: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

這個“一指”指的是駐在鬆花江的東北海軍。

如果說東北陸軍還占有數量優勢的話,海軍則連這個優勢也不存在。

東北江防艦隊對外號稱擁有八艘炮艦,但實際隻有三艘是原裝貨。

最大的旗艦“江亨”號是日本產品,其他兩艘(“利捷”、“利綏”)是德國造,而且來曆頗具傳奇色彩,竟然還是一戰時北洋政府對德宣戰後繳獲的戰利品(可以此證明中國在一戰時是賣了點力氣的,對協約國勝利也是有貢獻的)。如果說“江亨”還算上得了台麵,另外那兩個兄弟就純屬於湊合型,實際火力很差,平時的主要任務也就是嚇嚇海盜。

除了這三個寶貝之外,其他亂七八糟的所謂“艦”都是商船改裝的水貨,真打起仗來隻能做做別人的活動靶子。

但就這樣的爛部隊,竟然可以在全國排到第二位(第一位是閩係為主的中央海軍)。

民國時的中國海軍質量就是如此。比之於上榜的,沒上榜的更讓人長見識,比如說四川,雖說是個純內陸省份,竟然也有一支“海軍”編製。

該“海軍”的“軍艦”隻有一艘,一艘民用小輪船。

按照傳說中對海軍的認識,創建者為這艘小輪船做了一番精心裝修:焊上鐵板作鐵甲,裝上小炮作武器。

唯一的缺憾就是打炮時有些麻煩。由於噸位小,馬力弱,打完一炮,船就要往後退一截,打完兩炮退兩截,三炮過後估計就要撞江岸,翻船了!

忽視海軍。這是國防上的一個不容原諒的錯誤,但又是當時軍閥混戰,國家分裂下的必然——打內戰時,畢竟海軍派得上用場的情況少,連空軍的作用都比海軍大。

海軍是東北軍的弱項,卻是蘇方的強項。

與“全國第二大地方海軍”比起來,對手蘇聯黑龍江艦隊簡直就是霸王龍。該艦隊最強的稱為“暴風級”淺水重炮艦就有四艘,戰鬥力比東北海軍的旗艦“江亨”號還高一個檔次。

以己之長擊人所短,駐防同江城的東北海軍便成了加倫要打擊的首要目標。

在三江口前線(同江城位於黑龍江、鬆花江與烏蘇裏江的匯合處,故又名三江口),蘇聯黑龍江艦隊緊緊地盯著對手,但並未立即發起進攻。

受到東北軍援助的白俄“還鄉團”、“遊擊隊”,不斷對蘇聯的軍事目標進行襲擾,得到報告後,蘇軍參謀們都主張盡快讓海軍發動攻擊,以便占領東北軍據守的同江城,將防守部隊和“俄奸”們一網打盡。

加倫仍然不為所動。

他隻是命令艦隊用炮火隔岸轟擊這些白俄武裝,但也隻是點到為止,把他們趕出蘇聯境內算數。

對距離很近的東北江防艦隊,他什麽命令和動作都沒有,似乎當它們不存在。

不是不打,而是等待,等待那個出擊的最佳時機。

三國名將陸遜麵對蜀軍的謾罵,堅忍數月拒不出戰,結果以逸待勞,一出手就火燒對方八百裏連營。

高手與菜鳥的區別之一,就是高手往往隻需要一招,就能完成菜鳥無數招都無法完成的任務。

兩個多月的冷靜對峙,終於使起先緊張萬分、嚴陣以待的江防開始出現鬆動。

東北海軍代總司令沈鴻烈本來也是個精明人,素有“能將”之稱。但在加倫有意無意布置的迷魂陣麵前,同樣出現了誤判斷。

他認為,白俄部隊的遊擊戰術確實起到了一定作用,蘇聯人現在被遊擊戰搞得頭昏腦漲,在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之前抽不出力量對東北海軍發動大規模進攻。

基於這個判斷,在黑龍江艦隊仍然環伺三江口的情況下,他竟然帶著艦隊長臨時離開同江前線到哈爾濱開會去了。

領導不但走了,還留下昏招:命令將海軍陸戰隊削減為一個大隊,那個最能打的“江亨”號離隊休整,德國造的破艦之一“利捷”號代為旗艦。

布防全亂了。

這就是加倫需要的那個時機。

此時,整個西伯利亞已集結蘇聯陸海空軍8萬多人,後勤方麵也做好充足準備,特別是解決了最重要的防寒問題,官兵都穿上了防寒服,作戰時部隊還配有麵包車和燒水車,可對前線供應熱食。

與此同時,中蘇政治談判完全破裂。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加倫在地圖上輕輕一點,完成致命一擊。

1929年10月12日,作為中蘇之戰關鍵戰役的三江口海戰揭幕,甲午海戰後中外首次水上大型作戰開始了。

是役,黑龍江艦隊隻投入了三艘淺水重炮艦參戰,在自己損失不大的前提下,僅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宣布game over了。

江防艦隊中唯一發揮了一點作用,因此也特別值得說一說的,是一艘堪稱水貨中的水貨(又稱水貨極品)的戰船——“東乙”號。

戰前,沈鴻烈不知從哪裏搞到了兩門大口徑海軍炮,但因為已有軍艦噸位不夠,炮裝不上去。本著勤儉節約、不能浪費每一門大炮的思想,沈司令四處打聽,竟然給他找到了一艘報廢的商用駁船,一量尺寸,正好合適,就把炮裝了上去,並取名“東乙”號。

裝了兩門大炮的“東乙”號果然威風凜凜,讓人看了好生歡喜。不過這艘“軍艦”什麽都好,就是有一個缺陷:沒有動力!

和殘疾人沒兩樣,你不扶或拉上一把,它就一點都不能動彈。

也不能怪人家。本來就退休了,硬被你生拉死拽拖過來,還轉了行,現在又要它每天跟你跑一千米,神仙也沒這本事。

要說沈司令這“能將”之名真不是蓋的。他又去找了一個在艦隊中純屬湊湊份子的水貨戰艦“江安”號出來,免了它胡亂放炮的義務,另賦一項特殊使命:做小保姆,負責帶“東乙”號玩兒。

平時其它艦在江麵上掠敵布陣。“東乙”號就作為流動水炮台,由“江安”號拖帶著,悄悄地躲在江口附近的沼澤區內。

“東乙”號別的不行,要它一動不動倒是沒問題。蘇聯飛機每天飛過江麵偵察,愣是從來沒發現過這裏還藏著一小個子殺手。

水戰剛剛開始。樹大招風的代旗艦“利捷”就挨了當頭一棒,受傷後無法實施有效還擊。隨後,“利綏”號也失去了還手之力,隻能匆匆撤離。剩下的小嘍羅們更是亂成一團,沒有半點招架之功。

這時候,“東乙”號勇敢地站了出來,當然是被“江安”號拉出來的。

蘇聯戰艦正打得起勁,猛不丁地發現身邊突然冒出了一艘塊頭不大的敵艦,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從它後麵又變戲法一樣地跑出來一艘更小的,變成了兩艘。更奇怪的是,兩艘艦竟然還連在一起,哥哥帶弟弟,頗像幼稚園裏玩家家的樣子。搞什麽名堂!

大家原來隻注意前麵那個哥哥,提防著它開炮攻擊,沒想到首先開炮的不是它,而是後麵那個小弟弟。

你還別看不起人。小歸小,戰鬥機。

猝不及防之下,好幾隻蘇艦都遭了“東乙”的暗算,趕緊四處躲避。

“東乙”號已經在角落裏觀察了一會,發現黑龍江艦隊裏最囂張的就是旗艦“斯維爾德洛夫”號,馬上緊盯著狠“咬”了起來。

大塊頭的老毛子旗艦急了,也趕緊起身還擊。

但是大的打不到小的,小的卻能輕而易舉打到大的。

“東乙”原來就不是專用的軍用艦,船體又矮又小。那時帶GPS功能的定向導彈還沒發明,炮彈不會拐彎,重炮艦發出的炮彈就跟打蒼蠅蚊子一樣,找不到目標,都直直地飛到江裏去了。

相反,“斯維爾德洛夫”就比較好找了,隻要不被它先打著,閉著眼睛都能對準靶子,一打一個準。

沈司令臨時弄來的那兩門大口徑海軍炮關鍵時候也真爭氣,抓住機會朝著蘇聯的重炮艦一個勁地猛轟,由始至終都沒出什麽故障。蘇聯艦打不著對手,隻好強裝“蘇堅強”,抱著腦袋硬挨。幸虧它皮堅甲厚,雖然上下左右都挨了通打,但是關鍵部位都還能挺住,沒有致殘後沉到江底裏去。

但是船上的水兵就沒這麽幸運了。炮彈落在甲板上,往往非死即傷,有一個炮塔的炮手差不多被炸光,就剩了一個光杆的軍士長。

旗艦都如此狼狽,其它艦隻就不得不重視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個子了。於是,所有重炮艦都圍過來,集中對付“東乙”。

沒想到“東乙”號泥鰍一樣,這邊一躥,那邊一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耍的是一套正宗的中國迷蹤拳,一群老毛子的西洋組合拳硬是奈何它不得。

不過很快,“東乙”的破綻還是被團團包圍的蘇聯軍艦找到了。

那就是“東乙”自己沒有動力,得靠“江安”拖帶。

淩厲的炮火立刻集中在“江安”身上。可憐的“江安”當即被炸成兩截。

失去“江安”,“東乙”無法動彈,也就無法獨存。在船體被炸壞、火炮被擊毀的情況下,隻好自沉。

曆史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甲午戰爭中,鄧世昌的致遠艦也是勉力支撐,血戰到底。

一樣的英勇無畏,一樣的義無反顧,一樣的壯烈千秋!

同江一戰,駐防三江口的東北海軍艦隊幾乎全軍覆沒。

幾乎的意思是,休整的“江亨”、逃出的“利綏”總算活了下來。

但是也沒能安生多久。在後來的富錦水戰中,兩艘幸存艦又先後被黑龍江艦隊擊成重傷,被迫自沉。

終於,沒有幾乎了。

東北海軍全軍覆沒,遭受了與當初北洋海軍一樣的命運。

三十五前(甲午戰爭),海上的月亮應該也是昏黃而傷感的吧。

失敗已經不可避免。

海戰慘敗,陸戰也沒好多少。

前線作戰不利,戰場指揮官向張作相告急,要求緊急派兵增援。作為三軍統帥,張作相此時卻還在要不要與蘇聯決一死戰的問題上搖擺不定,不敢放手一搏,因此遲遲不能調兵北上。

擔負黑龍江守備任務的兩個主力旅孤軍奮戰,命運慘烈:韓光第第17旅整建製被消滅,梁忠甲第15旅則被包圍,幾次突圍未成,被迫投降。守軍被俘者,達上萬人之多。

作為勝利者的加倫這回做了一件與他的身份極不匹配的缺德事,公然違背日內瓦公約關於戰爭俘虜的規定,將這上萬名俘虜都送往條件極其惡劣的礦山做苦工,直到年底才遣返。

兩國交戰,互有勝敗本是常事,但作為一代名將,加倫開了一個相當惡劣的先例。

十六年後,二戰結束,斯大林違反波茨坦公告,扣留日軍戰俘60萬人,強迫其在西伯利亞服苦役達十餘年之久。

所以有人說,加倫的決定,很可能出自斯大林的暗示。

但不管怎樣,加倫本人難辭其咎。

在後來蘇聯“大肅反”運動中,被指控為“反蘇間諜”的加倫死得很慘,據說連眼珠子都被打得滾了出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氣數已盡

隨著蘇軍向東北境內不斷推進,張學良都急得快要向南京發SOS了,但南京政府仍然希望他繼續予以抵抗。

繼續抵抗,本線還是有的,東北軍此時尚有幾十萬精銳,豁了家夥,破罐子破摔跟老毛子幹一仗也不是完全沒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其實當時斯大林也怕就此被東北軍拖在東北,勝負且不論,對蘇聯國內的經濟複蘇來說,絕對是一個巨大的拖累和負擔。他的策略一言以蔽之:蘇軍不能在東北打持久戰,隻能打一下就回去,然後再過來接著打,總之以打促談,見好就收。

如果蘇聯真能贏得那麽輕鬆,加倫回國後也就不會被捧為英雄,並憑“戰功”成為恢複軍銜製後的蘇聯五大元帥之首了。

可是張學良早就沒有憑東北軍一己之力抵抗到底的勇氣了。

他認為南京政府應該為東北軍的失敗買單:起先叫我們打,後來又什麽都不管,現在不行了,又不讓我們和。這叫什麽事啊。

顯然,東北少帥已經不準備打下去了,他要的是趕快“和”。

在沒有通知南京中央政府的情況下,東北方麵派出代表與蘇聯談判,並簽訂了《伯力協定》。

按照《伯力協定》,東北又恢複到了中蘇衝突以前的狀態。中東鐵路依舊為“中蘇合辦”(實際仍由蘇聯單獨控製),以此換取蘇軍撤兵。

但在協定之外,中國版圖上的一塊雞冠卻不翼而飛。這就是黑龍江和烏蘇裏江交匯處的“水上關隘”黑瞎子島。蘇軍來了個不聲不響,長期賴著不走。直到七十九年後,經過兩國重新談判,才以拿回一半土地而告終。

消息傳入關內,南京國民政府大為震驚。因為所謂的中蘇談判,中央根本就不知曉,也無從介入。

在曆史上,《伯力協定》不僅是一個不平等草約(還算不上條約),而且是完全無效的。參加談判的東北代表未獲本國政府的正式授權,沒有任何資格和權力參與國與國之間的談判。

換言之,《伯力協定》無最起碼的法律依據。

南京政府隨後發表聲明,對《伯力協定》不予承認,同時對東北參與談判的代表全部作出免職處分。

蔣介石也很生氣。不過鑒於包括張學良在內的東北軍政高層怨氣很大,且當時處境也確實艱難,他也不便在這件事上過分予以指責。

他本人,對《伯力協定》則是一百個不承認。

據說,當時曾有人建議他,索性承認算了,反正承認與否,也擋不住老毛子實際對中東鐵路的控製。再說還可以以此作為交換條件,讓斯大林把他的兒子蔣經國放回國內,但這一建議被蔣介石斷然拒絕。

其後,一直到“九一八”事變前,中蘇雙方就中東鐵路問題舉行過無數次談判和協商,卻始終未取得任何積極進展。首要的分歧就是,蘇聯要中國承認《伯力協定》,可中國這方麵打死不認。

名份二字,豈是可以輕易給你的。

中國人對別人的評價,曆來是:有了功勞獎勵功勞,沒有功勞獎勵苦勞,反正不能虧待了每一個出過力的同誌。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老蔣還算是對得起弟兄們,第二年就授予張少帥等東北軍政要人以青天白日勳章,用來獎勵他們的“苦勞”。

但幾個青天白日勳章並不能掩蓋此時東北的全麵頹勢。

十多萬兵力,近千萬的軍費投入,換來的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敗局。曾被全國人民一致看好的東北軍,虛弱不堪的內囊一下子全露了出來。

又想起了東北“小諸葛”楊宇霆在世時對解決東北問題的看法。

他說過,中東鐵路及與日蘇在東北權益之爭相當複雜,需要軟硬兼施,巧妙應對。

他說過,日本和蘇俄始終是一對矛盾,可以利用它們之間的矛盾,達到相互牽製、為我所用的效果。

他說過,要臥薪嚐膽,居安思危,徐圖自強,這樣東北無論是和是戰,都有了強大後盾。

那種打著愛國旗號,一味蠻幹的憤青做法隻能使民族和國家陷入更大的困境。

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孫子兵法》第一章

偌大東北,本應人才濟濟,有識之才遍於朝野,然而竟無一人能站出來對當局的魯莽舉動及其可能引起的後果大膽直諫,從始至終,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可用之才,可以力挽狂瀾,拯救危局。

當年的“老虎廳事件”留給東北的最大“遺產”之一,就是萬馬齊喑,英才束手。

悲哉東北軍,哀哉楊宇霆。

千年之前,有一個人失魂落魂地爬上了空****的高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吟罷,淚流滿麵。

此人後來也一樣沒能逃脫殺身之禍。這就是無望的宿命。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用等到“九一八”,東北的氣運已經快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