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

留駐晉東,為29軍走上成功之路創造了條件。倘若當初他們被調往江西,就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種命運。

在晉東的那些日子裏,29軍的日子仍然過得很苦。如果換其它部隊,也許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可是,宋哲元和他的弟兄們必須堅持。

衣服破了,再湊合著披一披,鞋子爛了,索性扔掉,咱光腳的不怕他穿鞋的,槍支舊了,那就當燒火棍繼續在肩上扛著走。

反正已淪為宅男,哪兒也去不了,不用怕在外麵丟臉。

這次第,還是缺不了那句提精神的老俗話: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大任”是一定會來的,而且也不用等得太久,這個“大任”就是抗戰。

“九一八”事變後,29軍發出通電,請纓抗日。在電文中,蕭振瀛特地加了一句:寧為戰死鬼,不作亡國奴!

29軍晉東練兵,從頭至尾都以“槍口對外不對內”為口號,其假想敵隻有一個,那就是日軍。

日人侵華,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可謂雙刃劍,既標誌著民族危機的到來,同時也意味著軍人展露頭角的機遇接踵而至。

晉東大練兵

29軍的學習榜樣,就是南方的19路軍。

“一二八”淞滬會戰之前,19路軍不但藉藉無名,還差點在江西戰場上做了炮灰。可在那一戰之後,全國皆以之為英雄,差不多到了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地步。

此時29軍的處境和淞滬會戰前的19路軍相仿,後者的成功顯然給他們以很大啟發。

本來就近乎一無所有的窮漢在敢於拚命,舍得拚命方麵肯定比壇壇罐罐一大堆的富家子弟要豁得出去得多。

我們失去的隻是鎖鏈,得到的卻可能將是整個世界。

不過機遇不是每個人都能抓住,它需要實力。

讓我們認真準備吧。

先從吃飯開始。

吃飯前,大家先唱個《吃飯歌》,受點教育。

小朋友吃飯時在桌上掉了個米粒,可能會條件反射地想到課堂上老師說的:我們碗裏的每一顆米粒,都是農民伯伯辛苦種出來的,決不能浪費。

為了不浪費,應該撿起來,把它吃掉。

這個道理,29軍也要講。不過他們更進一步,要官兵吃完米粒,記住向農民伯伯報恩——打侵略中國的日本鬼子。

很深刻,也很形象。

吃完飯,要開早會,官兵必須高聲問答。

還記得《士兵突擊》中“鋼七連”點名時的那個經典經麵嗎?形式上差不多。

列兵“許三多”。

到!

東三省是誰的?

是我們中國的!

可它現在被日本占去了,你不恨嗎?

我十分痛恨。

那怎麽辦呢?

奮鬥!奮鬥!奮鬥!

怎麽樣,很勵誌吧。這是教一般士兵的,至於軍官,他們層次還得高點。

29軍軍官的必讀書,說起來嚇你一跳——

“四書五經”裏麵的“四書”。

他們另外又編了一本《義勇小史》,裏麵講的都是嶽飛、韓世忠、文天祥、史可法這些人的事,也是必讀書。

看起來,“四書” 跟這本通俗小書一高一低,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其實在宋哲元他們看來,都是一碼事。

讀“四書”,不是為了上京趕考,而是要從中讀出忠義二字:忠於朋友,忠於國家,然後可以救國救民。

你還不要說他們陳腐,都是故國傳統文化,裏麵鴉片魚翅都有,就看你是想吸鴉片還是吃魚翅了。

在29軍中,軍官們經常就“四書”展開答辯,獲勝者能得到宋哲元的親自獎勵。

思想工作要做,軍事訓練也不能丟,在這方麵最有名的是被稱為“張扒皮”的張自忠。

周扒皮為了讓長工們多幹點活,他得天不亮就鑽雞窩,這至少說明一點,你要讓別人賣力,自己就得先掉一層皮。

“張扒皮”也是如此。

這名字是怎麽叫出來的呢?

有一回下大雪,大家都遲遲縮縮躲在營房裏,不願出操。

張自忠二話不說,把自己的“皮”——棉衣先給扒拉了,然後光著個膀子在操場上跑起了圈。

還看什麽,都扒了“皮”,一塊跟著跑吧。

“張扒皮”雖然狠,但沒人敢不服。堂堂師長,和士兵剃一樣的光頭,穿一樣的衣服,扒在一口大鍋上吃飯,同吃同睡同勞動。

看過張自忠第38師的訓練你就知道了,人家這個師長可是實打實的。

找一兩個兵在旁邊,你們大家就看著我給你們做示範,什麽時候能做到我這個樣子,就OK。

那是要射擊就射擊,要白刃就白刃,單兵技術,百裏挑一。

1931年夏天,孔祥熙以實業部部長的身份考察華北政務,公務之餘,到山西老家去掃墓。不過,為外人所不知的是,他此行還擔負著一個特殊的任務,那就是受老蔣之托,來打探一下29軍的虛實。

孔祥熙曾幫宋哲元在老蔣麵前說過好話,因此宋哲元對他招待備至,還特請其檢閱軍隊。僅僅一年不到的時間,出現在孔祥熙眼裏的這支部隊,已經是步伐整齊,風紀肅然,官兵則個個精神飽滿,毫無倦怠神色。

隻有自身過硬,機遇來了才能一抓一個準。

禍從口出

29軍參加長城抗戰,起初奉的是張學良之命,後者當時尚未辭職,他讓宋哲元去喜峰口駐防。

華北的長城有一千多公裏,並不是所有地方都要守,隻需卡住重點關隘即可。自古以來,長城有三個關隘最為重要,從西向東,分別為:古北口、喜峰口、冷口。

行軍之中,宋哲元突然接到張學良發來的一份電令,要求他們移師冷口。

對於這種朝令夕改的做法,宋哲元大為困惑,身為總參議的蕭振瀛卻馬上明白了其中緣由。

肯定哪個地方出了差錯!

通過蕭振瀛的提醒,宋哲元終於回憶起不久前發生過的一件事。

在北平開內部軍事會議,大家劃分防區。張學良拿鉛筆在地圖上信手一劃,對宋哲元說,你守喜峰口。

宋哲元上去一看,認為給29軍的防區太多了一點。

少帥說,你別怕呀,旁邊不還有個何柱國嗎,他可以幫你。

不提何柱國猶可,一提,宋哲元不樂意了。

這兄弟剛剛丟了山海關,一個敗軍之將,他能給我幫什麽忙,不添亂我就謝謝他了!

張學良聽完這句話,當場僵住,好半天都沒能抬起頭來。

究其實,宋哲元是個性格直爽、說話不會拐彎的人,當時在會上嘀咕了那麽一句,純屬有口無心,並沒有想得太多。

了解事情經過之後,蕭振瀛跌足長歎。

看來張學良開始忌我們了,他把29軍防區由喜峰口換到冷口,是害怕29軍會抄襲灤東的東北軍之後路!

都什麽時候了,作為三軍總指揮的張學良竟然還存有這種心思,宋哲元聽得目瞪口呆。

事已至此,宋哲元也十分無奈,這下總算知道什麽叫禍出口出了。

那我們依令去冷口?

蕭振瀛想了想,搖搖頭。

冷口是孤絕所在,僅有小道跟外麵相通,路遠天寒。如今東北軍又有猜忌防範之心,29軍到那裏去,在補給上肯定會遭遇困難,這對於今後取勝是極為不利的。

宋哲元看著自己的軍師,那你說怎麽辦?

蕭振瀛看了看四周,忽俯耳低語:抗令不遵!

宋哲元嚇了一大跳。

我沒聽錯吧,上次就是因為我說話不注意,才招來麻煩,如今再公然違令,後果豈不是更難預料。

蕭振瀛說不妨。

我們可以先派一支騎兵到冷口去做個交代,然後用我個人的名義發電,分別報張學良和蔣介石,請求讓29軍駐守喜峰口。

宋哲元點點頭,也隻能這麽辦了。

電報很快就發了出去。

這兩封電報粗看沒有什麽,推敲起來卻大有講究。

什麽叫個人名義?那就是跟組織沒有關係,這首先就把29軍的責任給撇請了。上級的命令部隊還是執行了,現在隻不過發表一點我自己個人的觀點而已。

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雙方都有台階可下,而且轉圜的餘地還大得很,所謂人情通達,就是時時、事事、處處都要照顧得到。

要說服高層,使29軍不去冷口,就得先把為什麽要守喜峰口的道理給講清楚,說透徹。

蕭振瀛在電文中分析得頭頭是道。

喜峰口在長城一線的位置十分險要,三大關隘之中,僅次於古北口。與冷口相比,這裏離平津更近。明史中記載,當年皇太極率軍南下,特意繞開袁宗煥鎮守的山海關,正是從此處突破,並形成了對北京城的包圍。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袁督師緊急赴援,親冒矢石,一身盔甲被射得跟張剌蝟皮差不多,最後雖然成功地解除了京師險情,卻因為清人施了離間之計,反被自家皇帝給擼擼了,而大明朝也終於自毀長城,釀成亡國慘劇。

曆史往往會重複。如果沒有重兵設防的話,關東軍將會輕而易舉地突破喜峰口。

喜峰口一旦完全失守,冷口守不守都已毫無價值,一則灤東的東北軍將失去退路,二則,關東軍可和當年清軍做過的一樣,直接兵臨京津城下。

蕭振瀛的電文完全是依事論理,就算張學良看了,也難以挑出毛病。

蔣介石此時正在華北,他看過電報之後,即刻複電照準。

這封電令讓老蔣發現了蕭振瀛的另外一個才能,那就是除了長袖善舞的縱橫之術外,在軍事上也有獨到見解。

此人堪用。

老蔣親自召見蕭振瀛,讓後者給他匯報華北軍情。

末了,他再三囑咐蕭振瀛,長城抗戰關係國家存亡,你們守的又是險隘重地,一定要豁得出去才行。

十字路口

1933年3月9日,29軍先頭部隊進入喜峰口。

在實際交鋒之後,才發現鬼子不是那麽好打的。

由於槍械簡陋,在喜峰口,29軍平均每打死一個日軍,己方就得倒下幾十個人,

情況越來越嚴重,請求緊急增援的電報不停地從前線發往29軍軍部。

顯然,形勢的發展,與當初的預想差距很大。

要想堅守喜峰口,必須有更大投入,然而這無疑也意味著風險的劇增,弄得不好,甚至有可能把老本都給賠進去。

29軍長期用抗戰激勵士氣,可是在現實中真正麵對這一難題時,又不得不倍感躊躇。

客觀地說,作為地方部隊,在與日軍對陣時,往往有比中央軍更多一層的顧慮。他們能在老蔣麵前挺起胸脯,也就是依仗著手裏有人有槍,一旦這些都賠得差不多,就意味著再無可討價還價的本錢。輕則地盤縮小,編製砍掉,重者就隻能灰溜溜地通電下野,躲進民巷做寓公了。

29軍雖然是由宋哲元當頭,但實行的卻是現在流行的圓桌會議模式。部隊草創時,包括宋哲元和蕭振瀛在內,一共八個結義兄弟,大家達成默契,不管多大的事情,都要集體商量,集體負責,計議好後再行動。

此時此刻,“八兄弟”感覺自己站在了十字路口。何去何從,不僅關乎個人榮辱,還決定著這支初出茅廬的地方新軍的未來命運。

東北軍都打成這個樣子,我們還有必要在長城上跟日本人死磕嗎?

有!

一個人霍然站起,全力主戰。

此人就是蕭振瀛。

他認為,跟身後的華北大平原相比,喜峰口地勢險要,實為可戰之地。29軍隻要在這裏抱定死戰的決心,贏是大有希望的。

至於退,大家就別想了。那是條絕路。

見蕭振瀛如此堅決,宋哲元當即表態,就算拿出全部的老本,這回也要跟鬼子們拚了。

其他兄弟也大多讚成蕭振瀛的主張,隻有一個人仍然保持著沉默。

讓大家都甚感意外的是,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第38師的師長張自忠。

當然,張自忠沒說他不同意。他病了。

什麽時候不能生病,這時候病,擺明了就是裝病。

也沒有公開表示不同意,不過就是那意思。

蕭振瀛最講究待人接物的一個人,情急之下也顧不上了,跑過去就是一腳。

你給我裝什麽裝,是不是怕死?

要是你用其它法子旁敲側擊,張自忠或許還要哼哼啊啊一會,說他“怕死”卻是最要命的。

他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我不是怕死,可我們就這點人,這點本錢,你們非要一股腦全拿到前線去。我看,贏不一定,拚光卻是絕對有可能的。

下麵有句話估計還強忍著沒有說——

崽賣爹田心不疼!

蕭振瀛鬆了口氣,不是怕死就好,這點道理我還是能給你點得透的。

抗戰呼聲,全國已響徹一片,29軍如果不繼續參與抗日,就難以得到國人的同情和擁護。作為一個到處受人排擠,幾無容身之處的地方雜牌部隊,這樣一來,路隻會越走越窄,情況隻會越來越糟。

退,將輸得一幹二淨,進,甭管打得過打不過,得到的永遠比失去多。在這一點上,大家都要想明白想透徹。

最後,蕭振瀛撂下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

將來誰肯抗日,誰才能站得住。如果守著這點本錢,不敢下注,早晚必將被淘汰!

這句話一語中的,對張自忠來說有如醍醐灌頂。

他騰地站了起來,我懂了,我聽你的話。

大哥還是大哥,不服不行。

至此,兄弟們的意見得到統一。宋哲元授命趙登禹擔任前敵總指揮,率強力援軍出征喜峰口。

打虎將

中國人論武,最喜排名,而且不分出個子醜寅卯誓不罷休,哪怕是關公戰秦瓊,遂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之說。

在29軍的武林排行榜上,有“打虎將”之稱的趙登禹要是排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當年趙登禹到西北軍來投軍找飯吃時,募兵的日期早已過了,但征招者一聽到他自報家門,馬上就另眼相看,破例把他召了進來。

其實趙登禹的老家並非西北,然而在驃悍的西北人眼裏仍然如雷貫耳,這個地方就是山東省的曹州(今荷澤)。

在中國百姓口耳相傳的民間傳奇裏麵,山東響馬恐怕比東北胡子還要更具影響力。如果沒了這個職業,那就等於沒了秦瓊,沒了程咬金,一部隋唐演義立馬就要黯然失色。

曹州就是專出響馬的地方,宋朝的時候,由於響馬實在太多,後來便都擠到一座叫做水泊梁山的山寨裏去排座次了。

再後來,又從這裏飛馬躥出了一支輕騎部隊。

當年,曾國藩能指揮湘軍擊敗太平軍,卻對他們無可奈何,這支部隊的名字叫做“撚軍”。

居於此地,你要是不會打架,出門都不敢跟別人打招呼!

趙登禹出生的地方據說離武鬆打虎的景陽崗不足百裏之遙,而他從軍後竟然也真的如法炮製,在湖南鄉下單人幹死了一隻老虎,“打虎將”因此得名。

那隻大蟲事先雖遭槍擊,但並沒死透,當時還在給馮玉祥做警衛員的趙登禹愣是直衝上去,打死老虎並騎在虎背上拍了張靚照,其力氣和膽量實非常人所能及。

時人稱趙登禹“軀幹修偉,負膂力,精技擊”。“軀幹修偉”並非虛飾之辭,他跟馮玉祥幾乎一般高,一米九的個子,也是頂天立地一巨人。

既然槍械比不過人家,趙登禹這次就準備在長城嶺上亮出29軍的“特種武器”。

不用說,當然是大刀。

29軍上上下下,普遍建有大刀隊,官兵一般也都人手一把大刀,幾乎可以說是靠大刀吃飯的。

沒辦法,因為他們的槍械實在太差。

29軍的步槍不僅既老又少,而且好多還不配刺刀,後麵這東東看似不起眼,工藝卻很精密,很多小兵工廠能造土槍土炮,卻愣是造不出合格的剌刀來。

於是便很自然地想到了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貝,那個從秦瓊武鬆程咬金,到撚軍湘軍太平軍,一直都在使用著的冷兵器。

對29軍來說,它的優點真是太多了。

取材方便:有鐵就行,用NN把菜刀的料就可集成一把大刀。

製造簡單:一個鄉下鐵匠就能完成,連普通機床都不要。

最重要的當然就是省錢,不僅前期投入少,後期也幾乎不需要增加任何投資,拿過來就能使。

練打靶還要費子彈呢,耍刀的成本無非就是出身大汗。

然而事情還遠沒有這麽簡單,如果你沒有武功底子,不熟稔刀法,再怎麽賣力地揮來舞去,大刀的威力也不得不大打折扣。

在周星馳版的《鹿鼎記》裏,韋小寶要向他的師父學功夫以防身,後者給了他一本書——隻是目錄,這位師父告訴他,等你把目錄上的所有武學秘籍都看完,差不多就能在江湖上露個小臉了。

韋小寶立刻打了退堂鼓。

這就是做夢與現實的區別。前者隻要拿到一本秘籍就可以笑傲江湖,後者窮數年之功,仍可能不得門庭而入。

豈止武術,任何技藝莫不如此。

當兵打仗舞大刀,就是馬上要派用場的,誰能等這麽久。

那怎麽辦呢?

有辦法。

我們退一步想想,你用大刀幹什麽?不是要當武術家,也不是要做明星當演員,那是拿來砍人的。

不需要鋪墊,不需要花俏,不需要眼花繚亂的一招又一招,因為戰場之上沒有拿著筆打分的評委,決定勝負的唯一標準,就是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對方砍倒。

經過無數次實踐,29軍形成了一套獨特的刀法。此即“破鋒八刀”,又稱無極刀法,也就是從傳統刀法中提煉出來的8個要訣,拿他們來對付剌刀,夠了。

這8個要訣我都看到過,可如我等笨人既看不懂,也記不住。能不能再簡單一點。

當然可以。

一套縮成了一招,如果寫在密籍上,半頁紙都不要。

名字很俗,叫做“纏頭裹腦”。

包括兩個動作,就是先磕一磕(擋開剌刀),再掄一掄(一圈夠了,多了沒用)。

簡單吧,然而實用。

不會武術不要緊,腦子轉得不快也不要緊,咱就記得把這個動作弄到熟就行了。

29軍平時練得最多的,就是大刀,而且也就“纏頭裹腦”這一招兩動作,反來複去的練,沒完沒了的練,練到最後,不管處於怎樣的境地,第一個從他們腦子裏跳出來的,都是這個規定程序。

這已經不是熟,是爛熟。

在29軍裏,舞大刀的高手到處都是,但高手中的高手,還數打虎將趙登禹。

人家撒豆成兵,他是讓人把滿把的黃豆撒過來,用刀罩著自己,竟然能一個不留地把豆子都撥拉到老遠。

當然了,好馬配好鞍,趙登禹用的大刀也是梁山好漢楊誌用的那種,據說共有兩口,每口都要超出“三千貫”,近兩百塊銀元一口,不帶還價的,當的是“砍銅剁鐵,削鋼如泥”。

到達喜峰口後,趙登禹赤著膊,舞著他的那兩口寶刀,身先士卒,始終衝在第一線。

前敵總指揮操刀肉搏,古代很多,現代卻極少,估計也隻有趙登禹這樣的武林高手才能做到。

已近傍晚。黃昏,夕照,刀光,劍影,勇氣,熱血。

最好的武俠小說,也難以盡述真實戰場上的這種刀刀見肉,招招見血的生死搏鬥。

端著剌刀的鬼子對好漢們的刀法很不適應,眼見得對方隻是一磕一掄,自己的腦袋竟然就被掄飛了。

太不可思議了。

日軍當場被砍得人仰馬翻,以致於“長城之坡,盡棄遺屍”,連趙登禹本人的兩口刀都砍缺了刃口。

麵對著中國武術,日本武士道大失銳氣。

月黑風高夜

可是日軍有大炮,近戰打不過你,他遠戰。

血肉之軀終究難以抵禦炮彈,趙登禹在肉搏戰中勇不可當,殺敵無算,卻也躲不開四處飛濺的炮彈片。

大將受傷,前線因此再次動**,外界甚至有29軍可能會因頂不住,棄陣而逃的傳言。

後方大本營給29軍軍部發來了一份電報:既然趙登禹已經不行了,喜峰口必須更換新的前敵總指揮。

收到電令後,宋哲元並沒有急於行事。

臨陣換將,向為兵家所忌,何況喜峰口爭奪戰正處於生死攸關,如果此時把趙登禹換下來,無疑會動搖軍心。

他把蕭振瀛召來,讓自己的軍師再去了解一下詳情。

蕭振瀛先從側麵打聽了趙登禹的傷勢,得知後者隻是腿部受傷,並不十分嚴重,心內稍安。

接著他給趙登禹打了個電話:聽說你腿上掛花了,要不要緊?

是慰問,但還有更多的意思包含在裏麵,那就是你還能不能,或願不願再戰。當此之時,別說受傷了,有人沒受傷都可能裝病躺醫院。蕭振瀛知道趙登禹不是這樣的人,不過他更希望聽到一個明確而響亮的答複。

回答果然沒讓他失望:區區小傷,無足掛齒。

蕭振瀛鎖眉一展。

那麽,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死於前線,為國盡忠。

後者慨然應諾:好!

對於趙登禹這樣的爽直漢子來說,這一個字的承諾可不是隨便說說,那是要用行動兌現的。

聽了蕭振瀛的匯報,宋哲元頓覺眼前一片光明。

有趙登禹這員虎將在前方,我必操勝券。

宋哲元,字明軒,山東樂陵人,是老西北軍“五虎上將”中最突出的一個。

馮玉祥給他的評價是八個字兩句話,一句叫“練兵有方”,一句叫“勇猛沉著”。

練兵有方,晉東大練兵已經說明了問題,接下來就是“勇猛沉著”。

宋哲元寫下一道手諭,中有兩個“不求”,盡顯其勇猛作風:

第一,不求有功,隻求能撐。

第二,不求打出19路軍那樣的聲威,隻求不讓日軍小看我們。

光勇猛還沒用,最重要的是“沉著”,即拿出切實有效的禦敵之策來。

喜峰口開戰以來,短短兩天時間,已傷亡2千官兵,也就是說,一眨眼的工夫,2個團沒了,平均一天要消耗一個團。

29軍總共才9個團,如此打法,一個星期過後,宋哲元就隻能做光杆軍長了。

顯然,繼續死打硬拚是不行的,所謂“有招想去,沒招死去”,腦筋不會急轉彎,前麵就隻有死胡同。

日軍能占有優勢,是因為在喜峰口的後方建立了炮兵陣地。此地名曰白台子,它構成了對29軍的一個重大威脅,必須除之方能後快。

既然白天的正麵進攻受阻,為什麽不把直線改成曲線,白天變成黑夜呢?

宋哲元斷然定策:發動一次大夜襲,以徹底扭轉戰局。

帶著宋哲元的手諭和方略,蕭振瀛飛馳前線,主持召集了前敵緊急軍事會議。

會上,仍然有人擔心,前線剛剛經過激戰,部隊十分疲憊,突然發動大規模夜襲戰恐力難勝任,但蕭振瀛認為官兵仍保持著高昂士氣,此時出擊正當其時。

要說疲憊,鬼子也好不到哪去,弟兄們,打起精神,操家夥吧。

為了再鼓鼓勁,蕭振瀛還亮出了物質獎勵這一招。

生擒日軍一名,賞大洋一百;砍死日軍一名有據者(最好把腦袋給提摟來,咱們是窮部隊,吃不消冒功),賞大洋五十。

大家夜襲砍人的時候,記得數一數死鬼子的腦袋,這回可是有獎金的哦。

夜襲總指揮:打虎將趙登禹。

他的傷說輕並不輕,下地行走時仍疼得渾身哆嗦,可老趙端的是條漢子,咬咬牙,硬挺了過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戰性命攸關,吾必破賊!

3月11日,是29軍進入喜峰口的第三天。

深夜11點,長城內外飄起了雪花,到處“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好漢們出發了。

在向導的引領下,趙登禹率隊從關內潛出,沿著一條隱秘小道向白台子摸去。

夜襲部隊均為輕裝,但有一樣東西卻不能少,那就是口袋,不做其它用途,就為了裝鬼子的腦袋,回去發獎金可就靠這個呢。

進入白台子外圍,鬼子們正在營房睡覺,第一個腦袋被裝進口袋。

這叫開門紅。

接下來,排排座,吃果果,一個個輪著來。五十元大洋一個,鬼子腦袋還是蠻值錢的哩。

千把人挨著戶地屠牛宰羊,場麵何其壯觀,切倭人頭顱,直如夜雨剪春韭!

對於這些鬼子來說,死了的也就算了,反正自己也不知道,管它呢。悲哀的是還有清醒的,比如正好走出營房想“唱個山歌”的兄弟。

放鬆完以後,回轉營房一看,立刻傻了。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景象,一群凶神,一片刀光,人人手裏除了拎一口大刀外,還提著一隻口袋,而口袋裏裝的竟然是同事們血淋淋的腦袋,這簡直比“午夜凶鈴”還要“午夜凶鈴”。

慘叫一聲,扭頭就跑。

其它還沒輪到的日軍一聽前麵出了這檔子事,也嚇得七魂去了六魄半,立時作鳥獸散。

這位要說了,日本鬼子不是戰鬥精神很頑強的嗎,怎麽如此不經嚇。

因為他們怕砍頭。

在日本人看來,人的靈魂附著於腦袋之上,腦袋搬家了,無論是做神,還是轉世,都白搭。

所以,他情願你用剌刀捅了他,也不願人頭落地。

一個小時過後,外圍被全部肅清,趙登禹進入白台子。

白台子一戰,是此次大規模夜襲的焦點所在,成功與否,全在這一戰之得失,也就是說,烤全羊,已經快烤到最肥的那一部分了。

英雄們,拎著口袋上吧,你們將勢如破竹。

不過顯然,白台子的日軍已有所準備。

外圍傳來的那幾聲鬼哭狼嚎,到底還是被他們聽到了,聽得毛骨悚然,聽得脖頸陣陣發涼。但在夜襲部隊已靠得很近的情況下,想到倉庫裏去搬炮彈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硬著頭皮,集中機槍火力封鎖道路。

大刀隊隨身帶的口袋不少,卻沒什麽重武器,一時竟被阻在路上,且傷亡很大。

一般情況下,這種場麵很容易讓人產生僥幸心理,以為會將對方擋住或是嚇住,然而英雄是嚇不住的,很快就有人從側麵匍匐前進,在接近敵人牆垣時,一把抓住機槍口,準備將它拖拽而出。

不幸的是,槍聲粗,牆口小,竟然塞住了拖不出來。

什麽叫猛人?我們這位就是。

發一聲喊,使足力氣一拉,機槍揪出來,土牆竟然也隨聲而倒。

這叫氣勢。

有此氣勢者,銳不可擋。

看到還能這樣“嘿喲嘿喲拔蘿卜”,學榜樣的不在少數。

當然,在槍管被燒得發熱發燙的情況下,壯士們除了要有力氣,吃點皮肉之苦也是免不了的,過後都受了皮外傷,乃至雙手骨焦皮爛,兩臂粗腫,送到後方去治了幾個月才好。

但是勝利之門已被打開。

接下來就是大刀隊駕輕就熟的路子,打開口袋,繼續收獲敵酋的腦袋。

按照先前定下的規矩,生擒和砍死日軍都是有獎金的,不過賞格不一樣,前者比後者更值錢,兩個死鬼子才低得上一個活鬼子。

抓活的,當然要比死的上算。

但是在喜峰口,鬼子腦袋撈到不少,活的卻不多。倒不是日軍耍酷,給你來個寧死不降什麽的。事實上,在大刀製造的血淋淋效果麵前,再驕悍的日本兵也得原形畢露,沒幾個敢再逞英雄。在刀口之下,竟然還有真鬼子為了不被砍頭,裝朝鮮兵跪地求饒的。

實在躲不過去,也就隻能做死狗狀,用手遮住耳朵,閉住眼睛等死,嘴裏還要念幾聲“爸爸”,好奇怪,別人這時候都是叫媽的嘛。

刀客們對抓俘虜沒興趣!

碰著死,沾著亡,一百大洋固然好,但是太費事,不如一刀痛快。我再多掄幾刀,沒準還不止這個數。

據說其中連砍日軍15顆腦袋的超級猛人都有,單論個數,這兄弟回去可是賺大發了,值700多塊大洋哩

在白台子,日軍炮兵及警衛部隊被斬殺500餘人,“屍械遍野,血流杵漂”,至此,日本人對大刀的威力聞風喪膽,真的是“一聲白台子,聞之雙股顫”了。

白台子,現在是我們的了。

白台子是日軍特種部隊集中地,這裏不僅有山炮,還有坦克戰車,盡為29軍所有。

坦克誰也不會開,但山炮有人會用。

趙登禹在出發時,特地帶來一名營長,此君以前當過炮兵,當下便來了個現場教學,帶著大家過了一把癮。

一線戰壕裏的日軍並不知道自己的老窩給人端了,等到炮彈從天而降,才象火燒著了屁股一樣跳了起來。

看到日軍回撲,趙登禹開始了“打砸搶”。

白台子有日軍儲存的彈藥,用彼彈炸彼器,正好。山炮、坦克還有汽車皆被破壞,淪為廢鐵,彈藥庫則被焚之一炬。一時間,“火光熊熊,爆炸聲聲”,著實熱鬧得緊。

除了老炮兵,趙登禹還沒忘記帶上記者,以上壯觀景象都用照相機攝此存照,帶回與大家共賞。

“打砸”完就是“搶”。偌大的一座野炮固然難以攜帶,但上麵的炮鏡和炮栓都是好東西,花再多錢都不一定買得到,全部成為了戰利品。

這就是著名的喜峰口大捷。

29軍的對手是服部第14混成旅團。這個旅團曾在東北與馬占山交戰,直到馬占山退入蘇聯境內時,仍在後麵窮追不舍,但一場喜峰口大捷,讓它從此跌入穀底。

夜襲戰的第二天,日本《朝日新聞》毫不客氣地登出一則評論:“明治造兵以來,皇軍名譽盡喪於喜峰口外,遭受60年來未有之侮辱。”

丟臉尚在其次,實力的虧損才是最重要的。

日軍師旅團大多配屬有特種部隊,比之與步兵,特種部隊的威懾力更大,服部旅團也是如此。但隨著白台子基地遭破壞,包括野炮、坦克在內的特種部隊損失慘重,戰鬥力大打折扣。

喜峰口大捷的成功,讓宋哲元找到了與日軍對抗的竅門,那就是要揚長避短,他為此專門為29軍製定了一個戰術,即兩打、兩不打。

兩打:夜裏打,近戰打。

兩不打:白天不打,遠距離不打。

自喜峰口大捷之後,29軍的夜襲變成了“大寶天天見”,隔三岔五地要用大刀給日軍送一點見麵禮。服部旅團已經算是防得夠周到了,可該被砍還是要被砍,毫無辦法。

日軍官兵由此蒙上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這不難理解,比如當你劫後餘生,走進空****的營房,看到滿屋子無頭鬼時,你能不怕?

晚上都不敢睡覺了,一睡就做惡夢。

怎麽辦呢?

日本人不是喜歡搞發明嗎,他們就發明了一個“鐵圍脖”。

我看到過有關資料上的描述,說是把一張鐵葉子,折成半圓,再在兩頭打兩個洞,然後釘在鋼盔上,戴鋼盔的時候,這張鐵葉子就可以圍在脖子兩側和後麵。

小發明不錯,很有點心靈手巧的意思。不過你要說靠這個能擋得往大刀的力道,也太小看29軍官兵的膂力了。隻能說起點心理安慰的作用吧,至少晚上能睡得著覺了。

想一想,那樣睡覺也真是活受罪:手裏握著槍,頭上戴鋼盔,脖子上還有個鐵葉子,連翻個身都難。

當鬼子也不容易啊。

服部旅團雖然還在喜峰口與29軍對峙,但已難以占到任何上風。

據該旅團的一個下級軍官在日記中透露,曾經有一段時間,由於前後方脫節,他們竟然沒了糧食,連晚飯都吃不上。

繼取得喜峰口大捷後,宋哲元又在羅文峪如法炮製,一舉擊退鈴木第4旅團。

在喜峰口,他用了趙登禹,在羅文峪,他用了劉汝明,前者勇於進攻,後者長於防守,二人特長都得到了最大發揮,宋哲元在將將用兵方麵幾乎無可挑剔,果然不愧是昔日的五虎上將第一名。

經過長城抗戰,29軍的大刀已與19路軍的鬥笠齊名,謂之“粵南的鬥笠,西北的大刀”,宋哲元則被呼為“大刀宋明軒”,他本人一躍成為“東亞軍人公認之戰神”,報界將其與蔡廷鍇並列,時稱南蔡北宋。

放眼望去,前景是那麽美好,大地無邊,任你馳騁,漫天飛舞著的,都是榮譽和讚歌。

老農民說:苦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