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縱橫大師

1933年3月8日,日本政府正式決定退出國聯。

國聯怎麽樣,國際社會又如何,這個世界,沒有信義和公道,隻有強權和利益。

同一時間,關東軍攻破熱河,東北軍傾刻瓦解。迫於輿論壓力,張學良不得不引咎辭職。

我個大,就欺負你,誰能把我怎麽的?

長城抗戰開始了,中國武士隨之登場,這就是即將紅透中國半邊天的29軍。

29軍是老西北軍的一個分支。在我們追蹤29軍長城抗戰的壯舉之前,有必要交代一下,這支重現老西北軍榮耀的勁旅,究竟是如何在中原大戰後迅速崛起的。

想當年,在老西北軍全盛時期,它跟中央軍都能分庭抗禮。馮玉祥麾下能戰之將,擅搏之士,猶如過江之鯽,單挑的話,國內鮮有對手。

可惜,一場中原大戰,曾經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老西北軍,自此被永遠從英雄譜上徹底抹去了。

巨廈訇然倒塌,剩下的隻是昨日的殘夢,或者是連夢都沒有。

當然了,一片廢墟之上,除了碎為齏粉的混凝土,腕口粗的鋼筋也隨處可見。

宋哲元無疑就是其中比較粗的那一根。

中原大戰接近尾聲時,西歸路斷,回不了老家了。宋哲元就想從潼關東渡黃河,進入山西避避風頭。可是算盤打得比誰都精的閻老西事前就把渡船都搜羅一空,弄到東岸去了。

事到如今,明知人家不肯收納,宋哲元也隻有硬起頭皮給閻錫山接連不斷地發電報,讓他無論如何拉小弟一把。

老閻來了個裝聾作啞,就當他沒收到。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晉綏軍和西北軍雖非夫妻,卻也有共同結盟討蔣的“革命情誼”,隻是這“情誼”委實經不得考驗,輕輕一碰,就碎得不成樣子了。

最後,宋哲元好不容易在河邊找到了三條小船。靠著這三條救命船,他才帶著幾個親兵躲到了晉南。

大部隊當然隻能丟在對岸,供中央軍收羅了。

以後陸續又有一些被打得四分五裂的部隊投了過來,大家都淒淒惶惶,紮著堆取暖。

人不滿千,而且還是黑戶,身上連個暫住證都沒有。

沒有任何辦法可想,宋哲元決定再做最後一次嚐試——到太原去,找那個摳門摳到家的閻錫山再談一談。

“談一談”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求一求”。

在這個堪稱無望之旅的行程中,離太原越近,他越覺得灰心,到了一家山西飯店的時候,終於不想再走下去了。

與其被人奚落,又辦不成事,還不如解甲歸田,到天津去當個寓公算了。

不過,在這之前,他一定要見一個人。

見過之後,再無遺憾。

什麽人這麽重要呢?

不是老帥馮玉祥。他叫蕭振瀛,吉林省扶餘人氏。

蕭大哥

民國老人談起蕭振瀛,均感慨良多,說你隻要跟這個人結識,第一次見麵,他馬上就能和你自來熟,看上去就跟有好多年的交情一樣,第二次見麵,那就得到彼此“托妻寄子”的地步了,第三次,幹脆什麽都別說了,直接一個頭磕在地上,拜把子認兄弟吧!

你還別不信,人家就有這能耐。據說他家裏積累的蘭譜(就是結拜兄弟時必備的那個帖子)之多,已經到了“駭人聽聞之境”。

在馮玉祥手下,無黨無派的蕭振瀛被委任為西安市長兼軍法處長。由於其在西北軍高層中人緣頗佳,人皆稱其為“蕭大哥”。

想當年國共鬧分裂,老馮也在西安搞清黨。雖說他後來跟我黨走得較近,不過那時候搞起反共運動來也毫不含糊,僅西安一地就逮捕了三千青年,準備都當“共黨分子”給殺了。其實這裏麵好多並不是共產黨,後來甚至有成為國民黨骨幹的,說白了,都是些平時敢說些“救國救民”的話,能夠就國家大事發些議論的人。

蕭振瀛心裏很清楚,這些人不僅沒有大罪,而且都可能成為未來國家棟梁。他姓蕭的不能做這種自損良材的事。

想向馮玉祥求情吧,以“馮先生”(馮玉祥)那脾氣,說一不二,肯定不會鬆口,不僅不會鬆口,沒準還會立刻讓人把他們從監獄裏拖出去給砍了。

怎麽辦?

蕭振瀛為了這件事,好幾天都不回家,獨自呆在軍法處裏一個人轉圈。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下了決心。

他把衛隊長喊來,讓他把監獄裏的人放掉。

後者問他放哪些人。答:放16歲以下的。

衛隊長剛走出門,他又追上去,咬了咬牙,改口道:放18歲以下的。

衛隊長答應一聲,再走。蕭振瀛再追,這次他幹脆定了一條線:20歲以下都放!

這幫小年青裏麵就沒幾個超過20歲的,於是人呼啦啦都走光了。

這麽大的一件事,馮玉祥不可能不知道,知道後勃然大怒,下令立刻處決蕭振瀛。

這時候讓老馮弄不明白的事情發生了。

堂下忽然呼拉拉地跪了一大群人,仔細一看,都是西北軍的高級將領,其中也包括宋哲元。這些人眾口一詞,都請求老馮不看僧麵看佛麵,放蕭振瀛一馬。

命令執行不下去了,而這在家長製盛行,向來令行禁止的西北軍中是極為罕見的。

馮玉祥臉色都變了,難道你們想造反不成,我說過的話幾時變過?

不放!

老馮這個人的性格,在外人看來常有古怪的一麵,例如,凡是他認為一定要罰你的,則必罰不可,如果誰要從中說項求情,他不僅不會加以豁免,反而還要罰得更厲害。

不近人情歸不近人情,但是從客觀上來說,這也是他鐵腕治軍,提高自己在軍中說一不二的威信的一個重要手段,否則,難以想像戰將雲集的西北軍會唯他老馮一人馬首是瞻。

然而這次絕對是一個例外。因為宋哲元很快又請來了更大牌的:張樹聲、聞承烈。這二位可都是西北軍元老級人物,張樹聲更與馮玉祥是拜把子弟兄。

眼看人情快要大到天了,吃不住勁的老馮隻好把蕭振瀛放了。

但是從此以後,馮蕭二人就結下了梁子,蕭振瀛也再未能獲得老馮的信任和重用,不過這倒推動了另一個圈子的牢不可破:蕭振瀛先後與宋哲元、張自忠、馮治安、趙登禹等人八拜結交,成為兄弟。

這個圈子實際上就是後來29軍高層的雛形。

聚義廳

幾乎已經萬念俱灰的宋哲元給蕭振瀛發了信,可是他也不能確證對方一定會來。

論身份,他現在可不是什麽西北軍的大將了,說得不好聽,就是一喪家犬,別人躲你還來不及呢。

可是蕭振瀛趕來了。

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宋哲元一下子淚流滿麵,握著蕭振瀛的手不知說什麽才好。

良久,他才迸出一句:就等你來了,我就想見一見你,然後就啟程到天津去。

蕭振瀛勸宋哲元,雖然老西北軍垮了,但事情並未到不能挽救的地步,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宋哲元歎了口氣,眼下這種局麵,人心已散,再把大家捏到一塊兒又談何容易。

反正他宋哲元是沒這個本事的。不說別的,眼看就要到太原了,卻連見一下閻錫山的勇氣都沒有,連戶口問題都解決不了,還談什麽東山再起呢。

他看著對麵的蕭振瀛:難道你有辦法去說動那個閻老西嗎?

蕭振瀛搖了搖頭。

宋哲元一屁股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那你就別勸我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事已至此,還是讓我該上哪上哪去吧。

蕭振瀛隨後的一句話,卻讓宋哲元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我雖然沒有辦法說動閻錫山,卻有辦法幫你重建一個新的西北軍!

說罷,飄然而去。

雖然在場麵上混,蕭振瀛卻並不是一個喜歡說大話的人。

事實上,對於重建西北軍,他在腦子裏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構想。

第一步,需要把弟兄們捏成團。

這在西北軍裏麵,其實是一個非常難完成的工作。因為原先的老西北軍將領們就是誰也不服誰。互相拆台可以,互相信任?這是個什麽東東,沒聽說過,免談!

中原大戰前,大家還都聽馮玉祥一個人的,中原大戰失敗後,連老馮這塊牌子也不好使了。

蕭振瀛的意思,是希望以宋哲元為首來建立一個新的領導集體。

他先找到了同在晉南躲避的張自忠。

在跑到山西的西北軍殘部裏麵,數張自忠師的編製最完整,基本沒有潰散,共有5千人馬。宋哲元則隻有千餘人,按照強弱對比,他反過來應該擁戴張自忠才對。

對於重新組隊,張自忠是讚成的,但是讓宋哲元當老大,他不讚成。

蕭振瀛對他說:大家都是患難弟兄,你聽不聽我的?

張自忠馬上說,當然聽大哥的。

那好,我蕭振瀛擁戴宋哲元,因為他有兩點夠格:威望足以服眾,為人足夠坦誠。

張自忠是個性格很梗真的人,道理一講明白,馬上豁然開朗,爽快地答應蕭振瀛會“服從到底”。

擺平了張自忠,蕭振瀛又馬不停蹄地一個個去做工作。

西北軍的這些人都屬於狗急了跳牆,渡過黃河也沒得到過閻錫山的允許,來了以後七零八落地分布在晉南的各個地方,要把他們一個個找全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聽說要重建新軍,大家都同意,但在推誰為首領這個問題上,始終達不成一致意見。一開始大家說讓蕭振瀛領著大夥幹,蕭振瀛趕緊擺手:我在旁邊出出主意行,做“頭兒”肯定不夠格。

見蕭振瀛推辭,眾人又說讓張自忠來帶這個頭,反正就沒人想到那個落魄的宋哲元。

蕭振瀛則還是堅持原來的想法:宋哲元“義高能得士”。

大家在一塊,不就是要重新聚義嗎,宋哲元光一個“義”字就有資格坐頭把交椅,而且他確實是當大哥的料,跟著他幹才有奔頭。

經過蕭振瀛來回一宣傳,諸將都慢慢想通了,那就這麽幹吧。

最後找到的是趙登禹。

蕭振瀛原先以為要說服他可能比較困難。因為按照預想的編製,趙登禹隻能排到旅長,而他此前在西北軍是師長。

沒想到幾句話一說,趙登禹什麽條件都沒提,隻給蕭振瀛回了一句話:幹不幹,怎麽幹,由蕭大哥你決定,別說旅長了,讓我做團長營長都行。

看看差不多了,蕭振瀛便開了一個會,把談過話的這些人都召集到一塊商量。會上,按照蕭振瀛的提議,初步決定編成一個軍,由宋哲元來當“頭兒”,張自忠當“二頭兒”。

但是,對蕭振瀛來說,內部搞定隻是起點,真正難的還在後麵。

跑項目

編一個軍那都是自己關在門裏想想的,得讓別人承認。別人不承認,你就是想編成一個師一個旅也是癡人說夢,前麵說的做的都不過是自己關著門過家家。

名分這個東西很重要。

蕭振瀛決定跑到京城去搞項目。

這個京城當然指的是南京。

跑項目就得花錢。蕭振瀛一摸口袋,一個子都沒有。

宋哲元他們可憐巴巴的,自己都吃了上頓沒下頓,更是幫不上什麽忙。

怎麽辦?

隻能借。

蕭振瀛跑到太原,找銀號借錢。

山西那時候不是現在,當時號稱全國最富。太原的銀號到處都是,隻要你想借,就有銀子。

要聚義當然得名號吉利。蕭振瀛找的這家銀號就叫聚義銀號,一共貸了2千塊錢,旅費、打點費就都在裏麵了。

到了南京,他想見到的人自然是權傾一時的老蔣。可堂堂元首不是你想見就能見到的,必須得有人引見才行。

這個幫蕭振瀛引見的人是監察院院長於右任。他是陝西人氏,曾擔任過陝西省政府主席,與西北軍頗有淵源。

於老引薦的人,老蔣沒有不見之理。

在老蔣麵前,蕭振瀛細說原委,表示希望能對宋哲元部進行改編。

老蔣表示同意,讓他找軍政部長何應欽具體落實相關事宜。

蕭振瀛沒想到事情這麽順當,不由喜不自禁。

且慢,蕭大哥,按照一般的人生經驗,如果一件事情太過順利的話,往往就值得懷疑了。

我們永遠不要相信,成功會從天而降。很多時候,它恰恰意味著磨難的開始。

果然,何部長的回答猶如給蕭振瀛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何應欽說,編製原來是有一個的,不過現在已經取消了。

那還有沒有新的編製?

有。不過需要等。

等了幾天,蕭振瀛仍然什麽回話也沒能等到,倒是遇到了一位“故人”——這時候也住在京城的韓複榘。

韓複榘過去因為背叛馮玉祥,被一眾同仁罵得狗血噴頭。現在看到蕭振瀛也來了,而且寄人籬下,他就嘿嘿地樂了。

你們以前不都罵我和石友三是那個有“反骨”的魏延嗎?現在怎麽著,你和宋哲元也哭著喊著要來當魏延啦。

蕭振瀛正鬱悶著呢,就毫不客氣地回了他一句:我們是黃忠,不是魏延!

韓複榘哭笑不得,都是來投蔣的,到你嘴裏,怎麽還變成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了。

蕭振瀛不理他,繼續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月。

兩個月,對蕭振瀛來說比兩年還長。京城米貴,房租迫人,錢囊眼看一點點癟下去,可是沒把事情辦好,他又不能回去。

一想到流落山西的弟兄們吃穿無著,不知道在受著什麽樣的罪,心裏就跟刀鉸一般,實在是不好受。

坐下來細細一想,明白了。

老蔣口頭答應,實際上是敷衍之辭,內心並不同意。

什麽叫沒有編製,純屬扯蛋,他如果願意安排你,會在乎多出這麽一個編製嗎?

老蔣和何應欽這一主一仆,說穿了就是在踢皮球。答應要傳經給你,傳的卻是無字真經,讓你空歡喜一場。

照這個樣子,別說兩個月,就是再等兩年,也不一定能等來自己想要的好消息。

這樣不行,得重新想法子。

以晉製奉

一天,蕭振瀛翻報紙,忽然看到一則消息:“奉天憲兵至太原接收兵工廠”。

眼前一亮,機會來了。

天不亮,蕭振瀛就站在老蔣的辦公樓下麵苦等。

因為老蔣的秘書給他打來電話,當天早上老蔣要出門給一幫文武講話。

人家秘書也忙得很,不去給領導寫報告,管這閑事幹嘛。

嘿嘿,關係唄。

高手就是高手,經過一番七彎八繞,蕭振瀛這回把關係通到老蔣的秘書那裏去了。

老蔣出門就看到了蕭振瀛,因為要去講話,所以想避也避不了。

趕緊打發了事吧。

蕭振瀛知道老蔣的心思,馬上主動表示:這一回我隻跟您談三分鍾,三分鍾談完,我即刻走人。

老蔣給對方這麽一說,倒變得不好意思了。

不忙不忙,坐下來談。

在準備這個三分鍾陳述之前,蕭振瀛很花費了一番心思,動了一點腦筋。

為什麽第一次見麵會導致失敗的結局?關鍵還在於沒有把老蔣的心理研究透,沒有從他的角度想問題。

那麽老蔣現在在想些什麽,或者換句話說,中原大戰後,他萬事無憂了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老蔣整天想的就是要“削藩”,將東北、華北這些地方都合並同類項,歸入他的囊中。中原大戰,他雖然鬥倒了老馮和老閻,使自己在南京政府的權威一時無二,但這並不意味著華北可以真正歸其統製了。

東北軍的入關,一方麵使老蔣最終奠定了勝局,但另一方麵,也使得華北局勢更趨複雜化,那就是前者可能因此坐大。

東北從形式上雖說是易幟了,其實中央政府在那裏根本難以插足,如果整個華北也由東北軍一手掌控,那就又變成了另一個東北。

隻有從這個角度出發,想老蔣之所想,急老蔣之所急,談話才有效果。

重要的是如何使華北不由東北軍一家說了算。

蕭振瀛先從報上那個話題說起:聽說東北軍可能要接收太原兵工廠了。

老蔣的耳朵果真豎了起來。

蕭振瀛分析說,別看隻是一個小小的兵工廠,今天接收兵工廠,明天就能接收整個山西,而山西一向都是華北的核心,如果這個地方被東北軍控製住,張學良的勢力那就不得了,對於中央來說,以後很可能尾大不掉。

老蔣看著蕭振瀛。

那麽,你有什麽妙計嗎?

有。

蕭振瀛的計策就是,以晉製奉。

我認識一個叫溫壽泉的人,這人現在住在上海,跟我是鐵哥們。他原來在山西當過副都督,跟山西將領很熟,我讓他到太原去做工作,一定不讓東北軍進山西。

老蔣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

吃早飯沒有?

蕭振瀛摸摸腦袋,一早就來了,還沒呢。

那跟我共進早餐吧。

蕭振瀛今天算是撞了大運。能夠跟老蔣在一個桌上吃飯,那可不是普通待遇。

為了跟蕭振瀛深談,老蔣甚至把當天的講話安排都臨時取消掉了,因為蕭振瀛所涉及到的東西,實在是他最關心的。

吃了早飯,又談了半天時間,老蔣把孔祥熙叫來:呶,事情是這樣這樣的,你看著辦一下吧。

孔祥熙是多麽玲瓏的一個人,馬上就明白了老蔣的意思。他讓人交給蕭振瀛兩樣東西:兩萬塊錢和一張軍委會中將參議的任命書。

真是雪中送炭。老蔣不愧大人物,出手就是不一樣。

蕭振瀛隨即以中將參議的身份去找了溫壽泉,後者果然就把事情給辦成了。

由於山西將領的集體阻撓和反對,東北軍愣是沒能進入太原,更別說接收兵工廠了。

蕭振瀛當然不會白幹,老蔣很快再次召見了他。

當著老蔣的麵,蕭振瀛表示:隻要中央收納我們,我們今後將堅決脫離西北,為您所用,從而代表中央紮根華北。

至此,對由宋哲元在山西重組新軍的事,老蔣終於點了頭。

老蔣這關算是過了。可這事還不是他一人能說了算。

當著蕭振瀛的麵,老蔣很實在地告訴對方,你得再去找一個人。

誰?

陸海空軍副總司令、東北少帥張學良。

華北地麵上,隻有他點了頭,這事才算成。

從老蔣這裏拿到路條,蕭振瀛就去天津找張學良。

以宋製晉

可是天津的事並不比南京那邊更樂觀,因為有人跑過來插隊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是老西北軍中的知名人物——孫良誠。中原大戰潰敗後,這位老兄也變成了光杆司令,跑到天津來做寓公了。

做寓公雖然不愁吃穿,可哪有帶百萬兵風光,孫良誠便也想通過關係到少帥這裏來報個名,由自己負責改編晉南西北軍。

替孫良誠操辦這件事的人叫鄭道儒。此君也是能人一個,在老西北軍時就辦過對外交涉,後來國民黨敗退台灣後,還當過“經濟部部長”。但能則能矣,碰到另外一個更能的,鄭君就沒折了。

在這之前,鄭道儒本想先取得張自忠和趙登禹的支持,但事與願違,這兩人都被蕭振瀛說服了。他便索性趕回天津,準備直接走張學良的門子。

忙了個昏天黑地,肯定不能為別人做嫁衣裳。蕭振瀛抖擻精神,趕緊行動開了。

論名氣和地位,孫良誠屬於老西北軍“韓石二孫”四猛中的一員,宋哲元位列“五虎上將”,可算各有千秋,如今兩人境遇又差不多,在編製問題已經通過的情況下,究竟選擇誰,全在張學良一念之間。

蕭振瀛鉚足勁,把他所有能用的關係都給用上了。

在進入西北軍之前,蕭振瀛曾在東北軍裏麵呆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利用這種關係,先找到一個人。此人在張學良手下做承啟官。所謂承啟官,其實幹的就是看門老大爺的活,有客人來見,負責給裏麵通報一聲。

別看人家官不大,能量可大得很,甚至連高官都得拍他們的馬屁。此中秘訣,有興趣的同誌不妨翻翻《官場現形記》或者明清筆記。

蕭振瀛陪著他吃吃喝喝,把原先的關係又給拉近了一步。最後塞了一千塊錢給這位仁兄,要求就是讓他重新調整一下會客次序。

那時節,少帥在華北灼手可熱,權傾一時,不是你想見就能見著的。實在要見也可以,得排隊。

鄭道儒本來是排在蕭振瀛之前的,承啟官隨手一拉,就把蕭振瀛的位次拉到前麵去了。

蕭振瀛排在最後,結果卻最先受到了張學良的接見。這種中國人排隊的規矩,估計傻呆呆的老外是永遠弄不懂也學不會的。

這次與張學良見麵,蕭振瀛充分吸取了京城跑項目的經驗教訓,他知道這次絕無退路,所以非得先摸準心思再和對方說話不可。

關鍵是你得換位思考,現在最讓少帥煩心的是什麽。

他最煩山西那些事。

本來中原大戰結束後,論功行賞,山西就是東北軍的地盤了。可山西是閻老西的,別人動也動不得。

人倒是下野了,然而陰魂不散,山西地方政府和晉綏軍歸根結底還是聽他閻某人的。

那時候的山西,可不比平津差多少,風光好得很,富得流油的一個地兒,你要說少帥不動心,那就是假的。

可怎麽進得去呢?

我給你想辦法啊。

蕭振瀛說,晉南不是有西北軍嗎,當初閻老西不念舊情,不肯收容宋哲元,於是宋哲元就恨透了這個勢利的老家夥,現在你隻要讓宋哲元負責收編這部分晉南的西北軍,都不用自己出麵,就可以達到製晉的作用和效果。

雖然不是每一個東北人都會忽悠,但經過本山大叔的經常性提示,我們知道,至少有相當一部分東北人是擅長這一絕技的。

聽蕭振瀛這麽一攛掇,少帥果然頗為動容。

和在南京時一樣,旁邊仍然少不了敲邊鼓的,而且還都是東北軍裏麵的要人,這些人以前也知道和認識蕭振瀛。一套近乎,就都跑到少帥那裏幫他說話了。其中,就有堪稱位高權重的萬福麟。

張學良點點頭:你們既然都說宋哲元好,那還猶豫什麽,就他了。

可憐在這過程中,孫良誠派出的那位鄭道儒一直被蒙在鼓裏。他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怎麽少帥還不接見我,就跑去問,卻被承啟官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和理由給擋了回去。最後,眼看大局已定,才被允許去拜見張學良,然而這時候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了,因為有關任命早已下達。

人家紅頭文件都出來了,哪裏還能再收得回去。

這裏麵本來還橫生出一個枝節,那就是老馮下野時,可能是考慮到要在人家地盤上暫住的原因,曾冒出過一句,說是要把西北軍殘部交晉綏軍的商震統領。

老馮其實也就那麽客氣一下,沒想到商震卻當了真,一看宋哲元要自行整編,馬上就派人過來責問。

蕭振瀛此時已穩操勝券,哪裏會再理這茬,當場就把那人罵了回去:商震是什麽東西,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要他來充什麽老大。就憑他的那點資曆,難道還能來給我們當領導不成?!

一看蕭振瀛不是好惹的,商震趕緊縮回頭去,再不敢提一句“統領”的事了。

締造29軍,蕭振瀛實為首功。

在宋哲元任軍長的29軍裏麵,蕭振瀛被授以總參議,還和過去那樣兼管軍法。

走後門

戶口問題終於解決了,可是29軍卻麵臨著時時揭不開鍋的難題,南京那邊發下來的軍餉少得可憐,根本就不夠用。

蕭振瀛一打聽,明白了。

老蔣給指標,那是純粹出於“製奉”的現實考慮,他對宋哲元及其29軍實際是暗中提防的。

過去蔣馮戰爭和中原大戰,宋哲元曾多次擔當急先鋒,老蔣對此始終耿耿於懷。蕭振瀛首次進京時,他一直不願鬆口,這也是原因之一。

看來還是得再跑一趟南京,否則29軍的未來道路是難以走順的。

宣傳宋哲元的話如果出自蕭振瀛之口,聽在老蔣耳朵裏,隻能起相反效果,所以得由別人說。

蕭振瀛最初想到的人是國舅爺宋子文。

時任財政部部長的宋子文正是最當紅的時候,在老蔣那裏很吃得開。如果能讓他在老蔣那裏美言幾句,不愁好事不成。

可是這條門路好是好,卻進不去,甚至連宋子文的麵都沒有辦法見著。

宋部長什麽人,當年的頂級海龜,不僅僅是喝過洋墨水那麽簡單,人家喝的還是美國哈佛的墨水,平時走路都是鼻孔朝天,一不高興,連老蔣都不放在眼裏。

別人跟他一說蕭振瀛求見,他馬上問:蕭振瀛是誰?他留過英,去過美嗎?知道來是come去是go,點頭yes搖頭no嗎?

哦,都不知道,英語也不會說。那我怎麽跟他交流?不見!

蕭振瀛沒有辦法,隻好退而求其次,去敲另一個顯貴的門——宋子文的姐夫、老蔣的連襟孔祥熙。

這一敲真的敲開了。

說起來,孔祥熙和西北軍還有那麽一點曆史淵源。早在馮玉祥尚未脫離直係的時候,孫中山為了策反他,就把孔祥熙派到了老馮身邊。後來,老馮加入“四兄弟”,孔祥熙和老蔣又是親戚關係,兩人的往來自然比以前更加密切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這之前,並不說明孔祥熙對蕭振瀛一定留有什麽印象,雖然蕭振瀛上次來京,彼此又見過一麵,但也早就不知拋到哪個九宵雲外去了,畢竟對於前者來說,每天找老蔣的人不知凡幾,蕭振瀛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過客而已。

但是印象是可以加深的,尤其是當對方拎著厚禮上門的時候。

29軍窮得叮當響,最缺的就是錢,然而正所謂“舍不得金彈子,打不住銀鳳凰”,為了把門路走通,蕭振瀛想方設法,又湊了錢,買了厚禮送給孔祥熙。

和閻錫山一樣,孔某人一向被外界封為山西大財主,經商很有才,私下也嫌了很多銀子。照理,他這樣的人,對身外之物應該是抱很無所謂的態度的。

可你見過誰真正嫌錢多的?何況在民國筆記中,這位孔兄雖然會幾句洋涇浜的晉版特色英語,實質卻是大俗人一個,與他的小舅子相差不是一星半點。時人甚至認為這位自稱的孔子後裔頗似三國時的一個著名人物——那個同樣俗不可耐的劉表劉景升。

不過俗就有俗的好處,因為跟俗人們打交道,正是蕭振瀛的特長。

一進門,蕭振瀛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孔祥熙吃了一驚,連忙扶他起來。

蕭振瀛卻跪著不動。

我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團體和朋友才給你磕這個頭的。如果你不答應幫忙,我就永遠不會站起來。

自古道,男兒膝下有黃金,孔祥熙大受觸動:我試試看吧,你先起來說話。

兩人分賓主落座,蕭振瀛遞過話來:雖然我們老西北軍已落魄至此,但正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孔先生今後會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

這句話果然讓孔祥熙很受用。

他雖是中央大員,但畢竟是文臣,要想在老蔣這個連襟前麵提高身價,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和有實力的地方軍隊拉上關係。

不錯,如今的西北軍是今不如昔了,然而這就跟炒股一樣,原始股價格低,以後上漲的空間才大。同時,這個股票簡直就等於自己免費送上門來的,除了動動嘴,實際根本花不了什麽成本。退一萬步來講,即使以後真的漲不上去,變成了垃圾股,他孔某人也用不著急得跳腳。

孔祥熙用他那孔方兄一般的心思,撥拉了兩下算盤,覺得這筆買賣實在劃算,非常值得一試。

然後他就去跟老蔣敲邊鼓去了,敲來敲去,無非讓老蔣相信,這個宋哲元當年反蔣,實在是因為身處馮玉祥帳下,不得不為之的結果,其實他這個人的為人還是很不錯的,對你老人家也並沒有什麽惡意,當年還力爭過反蔣不如反閻呢。

從這時候開始,老蔣對宋哲元的印象越來越好。

有了這個基礎,蕭振瀛便能再次獻計,上次是“製奉”,這次是“製晉”。

中原大戰後,被趕走的閻錫山到外麵躲了一段時間,如今又回到了太原,這下輪到老蔣犯愁了。

雖然老閻看上去已無多少再次造反的膽量,但你也別想輕易摸到他的窩裏麵去。

山西不通車(路軌跟全國其它地方不同),不配合,不鳥你,像個剌蝟一樣,讓你無處下嘴。

蕭振瀛給老蔣帶來了開心藥丸。

他第三次拜見老蔣。一見麵,也不再說什麽西北軍、29軍了,口口聲聲都是“咱們的部隊”。

有“咱們的部隊”在山西,準幫您看好那個不安分的閻老西。

蕭振瀛還表示,29軍有意找機會北上,從晉南開進晉東,對西北軍的“世仇”閻錫山負起監視的任務。

這帖藥正治老蔣的心病,後者立刻轉憂為喜。

既然笑了,下麵這個口就比較好開了。

29軍恨閻入骨,非常願意為您效忠,不過他們現在遇到了點小困難,缺乏經費。

這個容易。

老蔣當即刷刷兩筆,撥特別費每月30萬,並承諾追加每月軍餉。

這趟回來,蕭振瀛一次就先帶回了兩個月的特別費:60萬!

隨銀子在一起的還有清單,就象現在的工資單一樣,給你詳細標明每月增加的各種軍餉收入,對此,那些苦慣了的原西北軍老兵都覺得非常稀奇,他們這才知道,原來當兵是可以拿這麽多工資的,而且可以拿全。

原先在西北軍的時候,基本就隻能管個飽飯,每月隻能發幾塊錢“鞋襪費”,就連這也從來沒有發全過。

經過蕭振瀛的上下打點,這支寄人籬下的部隊也開始過上了像模像樣的生活。

強中更有強中手

可是,好日子總是不能長久。沒過多長時間,有人來趕他們了。

那個不招人待見的老閻擺起一副臭臉,對29軍下了逐客令。

當然,他如果公開這麽做,還是有些難度。因為早先山西省主席徐永昌臨時當家的時候,出於同室操戈之誼,已經答應29軍可以駐留了。現在反悔,感覺上會很沒麵子。

不過這個難不倒老閻。他別的沒有,鬼點子還多的是,其中一個就叫做:借刀殺人。

很快29軍就接到老蔣發來的電報,說是要把部隊調到江西戰場上去。

接到電報,29軍高層都炸了窩。

江西那是個大火坑啊。對地方部隊來說,跟發配充軍沒什麽兩樣。

可是不願意歸不願意,中央來的電令,看上去誰也沒轍。

編製給你,餉銀給你,你說不去打仗,難道想反叛不成?

但是29軍有一個蕭振瀛,他似乎什麽時候都有辦法。

南京政府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來要把我們從山西調走?不用問,肯定是閻老西出的餿主意。

你讓我們走,我們偏不走。

蕭振瀛不找老蔣,他去找張學良。

做這種事,得有幫手。蕭振瀛的幫手,就是同為謀臣的秦德純。

秦德純到東北軍中四處放風,說老閻回太原後要坐大了,根本不把東北軍放在眼裏,而且他還記著中原大戰時東北軍從背後捅他一刀的一箭之仇,一不留神,沒準會如法炮製,從背後反過來也捅你們一下。

張學良本來對老閻回到太原就心存疑慮,聽到之後更是又驚又怕。

這時候蕭振瀛找上門來,並且毛遂自薦,說29軍願意幫東北軍監視閻錫山。

有人肯幫我們擋子彈,這種好事誰不願意。

少帥馬上點了頭。

這邊老閻為了“恭送”29軍出晉,專門派了代表過來,指定線路,沿途還安排各縣進行接待,什麽大魚大肉,甚至毛巾香皂都應有盡有,就準備打發這幫人盡快離開,越早越好,越遠越爽。

太原代表很滿意,走了。

第二天,29軍忽然殺了一個回馬槍,重又返回晉東。

此時,老閻卻還坐在家裏想美事呢,聽到消息,騰地一下就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讓他們滾蛋,怎麽又回來了?!

一打聽,明白了,正所謂強中更有強中手,著了一個叫蕭振瀛的小子的道。

轉彎抹角不行,隻能直來直去了。

老閻派人找到蕭振瀛,明白著告訴他,這是山西的地界,其它部隊不準任意駐紮。

蕭振瀛的回答是:山西是我們中國的領土,我們是中國的部隊,所以願意駐哪裏就可以駐哪裏。

聽上去正氣昂然,其實也蠻有點耍無賴的味道在裏麵。

中國地方這麽大,哪裏不好去,你們怎麽就願意駐我們這地兒?

可是在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情況下,不耍無賴,還能有什麽其它更好的應對辦法。

老閻自以為臉皮已經很厚了,沒想到有人比他還要強,一時也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他到老蔣那裏告禦狀,老蔣卻再也不提讓29軍南下的事了。

不用說,背後當然是張學良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