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決戰上海灘

1932年2月8日,野村乘坐旗艦“出雲”號到達上海。

跟一般人印象中日本人總是又矮又銼的印像不一樣。野村身材高大,儀表堂堂,而且臉上總是掛著笑,不笑不說話,不像那些陸軍軍官一個個滿臉橫肉,一看就是殺豬的出身。

這人確實見過點世麵,因為他不光會指揮海軍,還涉足外交,曾出席巴黎和會,並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美國大使館副武官。雖然官不大,但卻混得有頭有臉,認識不少華府要人,連大名鼎鼎的羅斯福(就是那個瘸腿美國總統,時任海軍次長)都跟他有交情。

僅此一點,也可以看出為什麽海軍總是看不起陸軍。人家層次在那裏擺著,就是不當兵,也可以幹點別的(野村二戰後下崗再就業,曾被鬆下幸之助聘為企業經理),而你陸軍除了打仗還能幹些什麽?

博恭用野村來換鹽澤不是沒道理的。

中將和少將的區別,不光是軍銜,連眼界和閱曆都不一樣。

換句話說,野村比鹽澤更有腦子。

船還在海上的時候,他已經對上海戰局作了一個基本判斷。

蔡廷鍇和他的第19路軍非等閑之輩,要搞定他們,海軍陸戰隊不行,久留米旅團也不行,隻有靠後續的金澤第9師團等大部隊到來才有希望。

因此眼下隻能采取守勢,待援兵到齊後再全力出擊,畢其功於一役。

應該說,野村的想法是好的,也顧全大局,很為陸軍著想。

在巡洋艦上,他向久留米旅團的旅團長下元熊彌少將發出了第一個電令:進攻吳淞,然後直接登陸。

那裏炮台已廢,守軍也不多,一個旅團上去肯定能解決問題。

更重要的是,攻克吳淞要塞,不僅可使來往日艦不用再擔驚受怕,而且還能為後續大部隊建立一個良好的登陸點。

吳淞南麵就是淞滬鐵路,大兵一到,隻要沿此打通鐵路線,包括第9師團在內的援兵,就可以通過鐵路源源不斷地運往上海市區。

先前野村讓佐世保陸戰隊進攻吳淞,就出於同一考慮,隻是陸戰隊打仗實在太爛,使他的“錦囊妙計”根本就沒有實現的可能。

可是這陸軍能聽他的嗎,雖然隻是一個臨時組建的步兵混成旅團。

我看懸。

憑什麽聽你的

如果我是一個日本人,可能會對日本海陸軍這種互不賣帳的混亂狀況感到焦慮和痛心,但我是中國人,所以絕不會不開心,實話說了吧——還有點興災樂禍。

苦大仇深的陸軍弟兄們,既然海軍如此不把你們當人,那就別聽他們的,跟他們幹到低。

事實證明,我一點沒有低估日本陸軍的覺悟。

因為下元少將就是這麽想的:憑什麽聽你的?

久留米旅團跟佐世保陸戰隊是前腳後腳,佐世保剛上岸,久留米也來了,而且登的都是同一個碼頭,即張華浜。

為什麽不依野村的命令,從吳淞登陸呢?

小小一個吳淞,陸軍少將誌不在此。

按照野村的命令,必須拿下吳淞炮台,但下元卻覺得這個臨時上級蠢極了,還不是一般的蠢。

打吳淞炮台為的是什麽,還不是要進攻上海市區嗎?現在我們已經成功登陸,還理那個破炮台做甚。

會不會打仗啊你。

於是下元揮筆給野村起草報告。

你不是讓我進攻炮台嗎,對不起,我攻堅材料不足(不知道他需要什麽材料,難道是攻城的雲梯?),打不了。

隨後又給參謀本部發去一份電報。

對著他的娘家人,下元有一肚子的委屈和氣憤——那個叫野村的瞎指揮,亂彈琴,真是幹不下去了。

市區的情況那麽緊張,這廝不讓我們去支援,卻派我們打什麽吳淞炮台,這不是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嗎?

參謀本部收到電文,覺得下元說得十分有理。

早就猜到海軍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果然。

參謀本部便向軍令部提出,部隊歸你指揮沒錯,可你得指揮正確才行,象這樣連作戰方向和重點都搞不清楚的糊塗決策,我們陸軍恕不能奉陪。

軍令部聽了心裏當然不服。可是現實比人強,上海要打開局麵,隻能靠陸軍幫忙。

博恭隻得通知第3艦隊,要求野村改變原先的命令。

接到電報,野村愣住了。

下級竟然能改變上級的決策,究竟誰指揮誰啊?

我看還是你來指揮我吧——既然不打吳淞炮台,那你說,準備打哪裏。

下元很快就報來了自己的作戰方案。

分出一路監視吳淞炮台,主力則進攻上海市區附近的江灣,以與市內的陸戰隊形成內外呼應之勢。

在下元看來,這應該算是一份很“人性化”也很夠意思的方案,既照顧了彼此的麵子,也能實現想達到的作戰效果。

沒想到野村不同意。

作為日軍在滬的最高指揮官,野村綜合了各方麵情報,認為江灣已成險地,有中國軍隊重兵駐守,且水網縱橫(這個很重要),易守難攻,是塊硬骨頭,很難突破。

還有一點,這位海軍中將指揮官沒好意思說得太破。

一個臨時拚湊起來的旅團,一共也就幾千人,還要分兩撥,夠用嗎你?

野村說得沒錯。這時候的戰場形勢,與剛開戰時相比已有了較大變化。

蔡廷鍇調兵遣將,19路軍的三個師全部都已開至上海戰場,警備江灣的是原駐南京的毛維壽第61師。

換而言之,如果日軍早一點動江灣的腦筋,或許還有空子可鑽,但現在,已經晚了。

野村認為,即使加上海軍陸戰隊,久留米旅團仍顯力量太弱,要想在江灣一線取得突破,非常之難(戰役沒打響之前玩把突襲還差不多)。而一旦屢攻不下,在缺乏強力後援的情況下,後果會很嚴重。

最有勝算的其實還是進攻吳淞要塞,即使暫時難以攻克,也可以等第9師團上來了一起打。

可是野村越是苦口婆心,這下元就越是一句也聽不進去。

陸軍和海軍那種根深蒂固的矛盾,使他很自然地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要麽又是在瞎指揮,要麽就是怕我搶了你的風頭,奪了你的功勞。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還等什麽?

既然給臉不要臉,下元就決定拋開領導鬧革命,帶著自己的部隊直奔成功之路而去。

歸根結底,別人可以沒有信心,下元不能沒有信心,因為他們是從久留米這個地方出來的。

久留米位於九州島北部。南部的熊本,就是那個超級殺人狂的大本營——熊本第6師團的誕生地。

日人有諺:天下日本兵第一,日本九州兵第一。

上半句絕屬吹牛,後半句還是有些影子的。

半江瑟瑟半江紅

懷著不多殺些人難以對江東父老的心情,久留米旅團迅速進兵江灣。

但是等到真正打起來,下元才發現野村確實是個好人,至少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因為人家真的一點都沒忽悠他。

毛維壽第61師不強。

不強的意思是——不是一般的強。

19路軍有三個師,能把它單獨挑出來去拱衛南京都城,當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是19路軍的頭塊牌子,第一主力師,部隊裏清一色都是廣東老兵。有的人跟著部隊一路打過來,究竟打了多少仗恐怕連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作戰經驗那是相當豐富。

前麵的區壽年師算見識過了吧,跟毛維壽師還差那麽一點。

與此相對應,久留米旅團的運氣就不是一般的差了。一開場就遇上了這麽強悍的對手,也真夠它受的。

再回頭跑吳淞去打炮台?或者等第9師團來幫忙?

還不得讓海軍的那幫家夥笑掉大牙,以後還怎麽出來混。

下元終於明白進退維穀、逼上梁山是什麽意思了。

閉著眼睛打吧,打到哪裏算哪裏。

在連戰四天都無法取得一點進展的情況下,下元決定強渡蘊藻浜,對毛維壽師發動奇襲。

強渡的地點叫做紀家橋,當然,名為“橋”,其實早就沒橋了,非得搭浮橋過去不行。

就在發起行動的前一天,下元向已在途中的第9師團長植田謙吉中將發出一份急電。

在這份給陸軍自己人的電報中,他說了一句實話:“上海方麵告急!”

在發出電報後,下元就準備在蘊藻浜實現他最後的機會。

下元選擇偷渡的時機恰到好處。

渡河,特別是在敵方部隊已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強渡,實際上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特別是如果對方傾全力半渡而擊,河中間的人一定會死得很難看。成功的例子不是沒有,隻是微乎其微,失敗的例子倒不勝枚舉。

那兩天忽然起了大霧,並逐漸彌漫了整個河麵。

中國守軍嚴陣以待的心理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鬆懈。好天鬼子都沒敢渡,何況這麽惡劣的天氣?

而這正是下元所想要的。

2月13日拂曉,利用大霧和煙幕彈的交相掩護,工兵在河麵上搭出浮橋。

除留下少數部隊及歸其指揮的海軍陸戰隊據守南岸外,久留米旅團精銳盡出,從浮橋上衝到了對岸。

等北岸守衛部隊發現時,已經遲了,最有利的阻擊時機一錯即過。

短兵相接,守軍並不占優勢。原因是在蘊藻浜岸邊建工事,與在閘北路口建工事完全是兩個概念。

河邊又濕又潮,由於地麵無足夠支撐,你就是在上麵再多堆幾層沙包,也談不上有多麽牢靠。這也成為河岸工事的一個致命傷。

畢竟是九州這個鬼地方出來的,強渡成功後的日軍好象子彈不會打在身上一樣,一個個亢奮得不行,哇啦哇啦地怪叫著,橫著就一路衝殺過來,沒有肯輕易退卻的。

短短幾個小時之內,包括紀家橋、姚家灣、鍾家宅等在內的數道陣地被久留米旅團先後突破。19路軍前沿部隊傷亡很大,形勢岌岌可危。

這是淞滬開戰以來最激烈,也是最艱難的一仗。蔡廷鍇在軍部坐不住了,他親自帶著參謀副官等數人趕到廟行督戰。

有軍長在後麵看著,前線指揮官更加不敢怠慢。

這位指揮官,是一位旅長,叫張炎。

張炎出生於越南,和蔡廷鍇一樣,他也是從當小兵一點點做到將級軍官的。

蔡廷鍇組織西南義勇軍,19路軍戰將中有兩個人報名最為踴躍,一個是翁照垣,另一個就是張炎。

張炎以代理師長身份身先士卒,終於奪回了鍾家宅。

為了一個鍾家宅,雙方肉搏達七八次之多,從手榴彈互甩發展到直接拿刺刀互捅,讓人恍然以為又回到了過去的冷兵器時代。

入暮,下元鳴金收兵,命令部隊暫時停止進攻,就地駐紮於姚家灣。

從發起強渡到現在,日軍一路狂飆,也需要喘口氣了。

下元本人還是很篤定的。

他知道強渡蘊藻浜是一個關鍵。如果照今天這個樣子打下去,不僅能擊敗張炎,而且離包抄吳淞也不遠了。有什麽必要再急吼吼地往前趕呢?

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如果大家都能這麽安心睡覺,當然沒事,問題是有人睡不著覺。

張炎睡不著覺,全師官兵也都睡不著。

軍長蔡廷鍇就在不遠的廟行,江灣這邊卻無法擊退敵軍。怎麽辦?

苦思無策之下,他突然想到了一則以前聽來的故事:火車陣。

參軍之前,張炎曾在廣州做過很多雜差,什麽夥計、工人,全都做過。在那種“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的地方,除了可以混口飯吃,對評書演義之類的東西自然也是經常耳濡目染。

“火車陣”大概就是此中所得。

這個故事上說,戰國時代,齊將田單曾在夜間布下奇陣,他不用兵,而用牛,幾千頭牛。每頭牛的牛角上都綁有刀刃,然後尾巴點著火,被趕著就去衝殺敵軍了。

故事在正史中可以找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明確收入。

可是它的真實性仍然讓人起疑。不信的話,你可以弄幾頭牛,看看它紅著眼睛的時候,究竟是想捅你,還是要捅“敵人”。

如果把牛換成人,那就不一樣了,因為人有主動性,牛沒有。

但是誰肯幹呢?

有人,有很多人。

當張炎把他的“火牛陣”戰術說出來以後,立即有60個人自願加入,甘當“火人”。

報名的士兵都很清楚,成為“火人”有死無生,但是眼下要想取得勝利,已別無它法。

隻有抵死一拚,才有希望。這是一個無奈的決定,也是一個悲壯的決擇。

敢死隊員在出發前用炸藥槍彈纏滿全身,人人視死如歸,義無反顧。

我隻能說,他們是一群真正的勇士。

在夜幕的掩護下,敢死隊摸掉崗哨後,分批潛入姚家灣日軍營房。

危險襲來,這幫九州鬼子卻還毫無察覺。

白天打累了,睡得很香是吧,正好收拾你們。

雖然隻有區區60個人,但這是60個猛人。

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大不了把身上的引線一拉,跟你們這幫龜兒子同歸於盡。

一場暴風雨過後,60勇士無一生還,而且沒有一個留下姓名。

阿難聞沙羅樹林周圍十二裏之間,雖一毫發之尖,亦無插入之地,然剛強之靈魂,遍及各處

——大般涅槃經

遭此“飛來橫禍”,尚睡眼朦朧的久留米旅團頓時炸了窩:自己營裏都在到處爆炸,這陣勢,十麵埋伏啊,趕緊跑吧。

正在觀察動靜的張炎見敵軍陣腳大亂,遂令旗一揮,命令全師從外圍對日軍發動總攻。

久留米旅團潰退,很多人都往蘊藻浜逃去。

這是自然,那裏近,又有河麵隔擋,比較容易脫身。

可你倒是跟對岸的弟兄們打個招呼啊:我們回來了。

一聲招呼也沒打。

其實也不難理解,畢竟這是吃了敗仗跑的,又不是什麽好事,打什麽招呼。

當然也可能是根本沒來得及。

這邊的日軍白天打了一天,累得半死。那邊的卻不用打仗,精神還好得很。

他們沒輪到上前線,正在後方鬱悶著呢,忽然聽到對麵人喊馬嘶,站起身一看,浮橋上已經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大幫人。

看不清楚。但八成就是支那人。因為沒有接到任何通知或命令,說前鋒部隊又撤了回來。

那還等什麽,槍炮一齊上,給他們來個半渡而擊!

浮橋上的日軍慘了,糊裏糊塗地就被南北岸的“中日聯軍”前後夾擊,包了餃子,光掉到河裏淹死的就有上百人之多。

半江瑟瑟半江紅,用來形容這幫倒黴蛋的下場再恰當不過。

時任19路軍參謀長的趙一肩事後巡視蘊藻浜戰場時,稱“倭寇之屍,有如山積,河水為紅”——岸上的日本兵屍體已經堆成了小山,而河水也變成了紅色。

此情此景,令這位見慣刀光劍影的將軍也生出了“慘不忍睹”的感慨。

當然說的是下元和他引以為豪的九州子弟兵。

陸軍長老

19路軍在蘊藻浜一役中雖然也付出了重大犧牲,但在野戰中能轉危為安,擊退日本成建製陸軍,對於部隊士氣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鼓舞。

同一天,千呼萬喚的金澤第9師團終於登陸上海。

本來按預定計劃沒這麽快,是師團長植田在接到下元的急電後,命令所乘船艦加快速度才心急火燎趕過來的。

這邊剛癱倒在地,那邊人就到了,接力配合得倒還算默契,可是已經晚了那麽一點。

在蘊藻浜“意外”遭到重創後,久留米旅團已經一蹶不振,失去了單獨再戰的能力。

不管野村多麽冤枉,既然敗了,板子就還得打在他屁股上。

陸軍可不會說它的久留米旅團是不聽招呼才吃敗仗的。責任還在海軍,這幫人根本就不會打仗,自己打打不贏,給他部隊指揮吧,卻把我們給的那一份也搭進去了。

海軍的存在,真是帝國軍人的恥辱。

聽說上海那邊又敗了,軍令部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這回連他們也沒了自信:是不是我們海軍真的陸戰不行?不會吧……

打仗可不是請客吃飯,參謀本部一點沒客氣的,連思想工作也不做,就立即宣布走馬換將,任命植田為日軍的第三任主帥。

植田和下元同為陸大畢業生中,但植田比下元要高上2屆,算是他的師兄。此人在軍隊裏向有“陸軍長老”之稱,勁兒勁兒地,比較會擺譜。他引以為豪的業績,便是參加過一戰,作為隨軍參謀,到西伯利亞打過仗。

這位老兄走馬上任後,先威風八麵地到陣地視察了一番。

當眾秀了一把後,他讓人分別給19路軍和上海市政府送去了“哀的美敦書”(即最後通牒)。

內容是要求19路軍撤出原防線,並且必須離租界邊境有40裏距離。如果不幹,就要亂來了。

植田還“通情達理”地留了兩天時間給19路軍,以便他們早點“自行撤走”。

蔡廷鍇哼了一聲,將通牒拿給總指揮蔣光鼐看,問他怎麽答複。

蔣光鼐都懶得給植田寫回信,說就用我們的迫擊炮給這位牛哄哄的陸軍中將送個信吧。

19路軍可不是嚇大的,你盡管放馬過來。

站在植田的角度,能這麽鼻孔朝天地講話,倒也不全是做給對手看的。

那是相當有點底氣(盲目不盲目先不去說它)。

金澤師團戰史悠久,早在日俄戰爭時就參加過旅順口戰役。加上原有的久留米旅團和海軍陸戰隊,日軍總兵力已接近2萬。

植田認為,這麽多人馬投入上海戰場應該綽綽有餘。

然而,19路軍能做到寸步不讓,同樣是因為腰杆很硬。

重新上台掌握軍權的蔣介石派來了預備隊。

當時南京政府已遷都洛陽,原先代替19路軍拱衛首府的近衛部隊就可以抽出來了。這就是第87、88師和中央教導總隊,可稱為“兩師一總隊”,共計3萬多人。

2月14日,在得知金澤師團已經登陸後,作為總預備隊的“兩師一總隊”合編成第5軍,由張治中任軍長,開赴上海戰場,正式統歸蔣光鼐一體指揮(實際仍由蔡廷鍇負總責)。

無論資曆,還是級別,張治中都不在蔣蔡之下,而第5軍作為中央軍的絕對精銳,似乎也不應該歸第19路軍統轄。

看上去,這是一個有些讓人費解的安排,但卻稱得上是老蔣的得意之筆。

因為直到此時,他仍然認為,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能冒跟日本全麵開戰的風險。

對上海戰場,增援一定要增援,而且要把中央軍的主力派上場,但這個秘密不能讓外界知道。

19路軍作戰,你可以把它解釋成為廣東部隊和日軍的衝突,這個事情它就大不起來,也不可能擴大為中日間的全麵戰爭。可要是中央軍明著參與進去,那性質和後果就大不相同了。

我們現在看看這個理由好象很牽強,那時候卻連日本人都深信不疑。因為在他們眼裏,中國一盤散沙,中央歸中央,地方歸地方,是可以不攙和到一塊去的。

第5軍歸19路軍指揮,既能增強防守實力,又可以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何樂而不為呢?

事實上,在實際作戰當中,張治中和他的第5軍都擁有相當的軍事自主權,對於這種特殊的上下級指揮關係,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隻是不予點破而已。

兩軍分工明確,第19路軍主守江灣,第5軍則主守廟行。

2月20日,在自說自話的“哀的美敦書”到期後,植田下令發動進攻。

新一輪攻守開始了。

陸軍長老自然來者不善,他是有自己的一套經的,名字就叫“中央突破計劃”。

其實這個作戰計劃並沒什麽新意,更談不上是什麽奇招,基本上就是沿著下元跌過大跟鬥的那條路繼續走下去。

所謂“中央”,指的就是19路軍據守的江灣。

俗話說得好,哪裏跌倒的,就要再從哪裏爬起來。畢竟師兄弟一場,做大哥的總要幫小弟把失去的麵子給撈回來。

新官上任三把火。植田當然比誰都想贏,而且想快贏,晚了都覺得沒意思。他隨身的寶貝太多了,全是“要你命三千”的類型,所配屬的大炮坦克這些特種部隊一應俱全,隨便拿一樣出來,都夠你眼暈半天。

可是令植田沒有想到的是,一連兩天,他的金澤師團竟然毫無建樹,打起仗來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根本撼不動中國軍隊的防線。

兩天了,戰局還沒有進展。把麵子很當一回事的植田臉上也掛不住了,不得不思考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到底是以進攻見長的陸大出來的,這麽一捉摸,竟然給他捉摸出味道來了。

為什麽自己進攻會失利?

因為重蹈了下元師弟的覆轍。

乍一看, 19路軍的火力配備很差,江灣離市區又近,無論從防守力量還是戰略位置考慮,把這裏作為第一攻擊目標似乎都應該是最合適的。

但其實不然。

江灣水塘縱橫,地形複雜,對機械化作戰而言,是相當不利的。這個地方,管你什麽野戰炮、攻城炮、平射炮、曲射炮,一炮打過去,很可能就是把水塘的坑炸深一點而已。退一步說,就算把炮彈僥幸扔到了守軍陣地上,19路軍也有的是時間整修工事——日軍還得過水塘不是。

曾被寄予厚望的坦克車則更是一籌莫展,這裏土質疏鬆,連卡車一不小心都會陷進去,更別說笨重的坦克了。要是遇到前麵有水塘擋路,它們更是比步兵還要頭大,因為坦克無法做到水陸兩用。

一句話,這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從揚長避短的角度來看,也隻有利於揚守軍之長,避守軍之短。

蔡廷鍇巧妙地利用了這裏水塘川流多的地理優勢,在河堤、道路、竹林旁邊建造了不少工事,其中甚至不少是以鋼筋、水泥製成的暗堡,通過它們來控製道路,足可稱得上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連平原上耀武揚威的大炮坦克到此都束手無策。

這裏麵還有一個故事。

說是蔡廷鍇有一天突發奇想:都說小鬼子矮東洋矮東洋,為什麽不在這上麵多做點文章呢。

於是他下令部隊將掩體挖深,同時做了幾百隻小木凳,上麵係著繩子,打仗時一人一個,踩在上麵向外打。打了一會,不打了,提著繩子,拖著板凳就往後撤。

日軍衝上來,他們馬上又來一個反攻。日本兵得躲子彈啊,往旁邊一瞅,嗬嗬,現成的掩體就在這裏,都不用自己挖。

還等什麽,跳下去。

結果一跳下去就出不來了。

因為那個掩體比他們高出幾個頭,根本看不到外麵,一時間也爬不出來。

19路軍省事了,隻要記得從腰裏摸出手榴彈往掩體裏扔就OK。

如是者三,掩體竟成了日軍的墳墓。

故事非常精彩,而且富有中國人特有的智慧和幽默,但我要很煞風景地說一句,它的真實性其實很值得推敲。

至少在我所能接觸到的史料中,從沒有看到過有此記載。即使是在蔡廷鍇本人對“一二八”會戰的回憶裏,也未對此提到過隻言片語。倒是金庸的老鄉張樂平先生在《三毛從軍記》中給過三毛這樣的機會,三毛和他所在的部隊就是這麽耍弄日本兵的。可那畢竟是戲說。

很遺憾,用不著把掩體挖到傳說中那麽深,日軍就已經陷在裏麵,叫苦不迭了。

黃埔老師

植田的沮喪自不待言。

枉費我多吃了這麽多年的鹽,竟然跟著下元這個笨蛋走了夜路,真是失策啊。

他開始另外想招。

為什麽不從廟行著手呢?

那裏地勢平坦,一馬平川,顯然更有利於機械化作戰。

恍然大悟後的植田認為自己的“中央突破理論”沒錯,錯在這個“中央”選錯了。

它不是江灣,而應該是廟行。

於是植田的對手便由蔡廷鍇,轉為了第5軍軍長張治中。

張治中,字文白,安徽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3期,他的正式身份是黃埔軍校教育長。

張治中的戎馬生涯是從參加學生軍開始的,以後大部分時間也都是在軍校教書。實際上他後來給人的印象,與其說是戰將,倒更不如說是一個老師,一個恨不得把每個學生都捧在自己手心裏的好老師。

最初,張治中在桂軍軍官學校執教,幾個月下來,學員精神麵貌便煥然一新。桂係軍官素有排外傾向,但在親眼目睹張老師的教學水平後,也個個稱讚不已。

當時蔣介石做著黃埔校長,正為找不到好老師而發愁,聽說張治中如此了得,趕緊去廣西把他給挖了過來。

張治中進黃埔之後,從總隊長做到教育長,可謂平步青雲,一度到了發紅發紫,別人不嫉妒都不行的地步。

黃埔是一個上課和打仗經常攙一塊兒的學校,所以在教學的間隙,張老師也經常會出來帶兵打仗。不過對於他來說,這純粹屬於臨時玩票性質,仗一打完,仍然要回去繼續拿他的粉筆和課本。

出征時,每到一個地方,張治中就要先把士兵給安頓好。他自己從不帶行軍床,隻帶一件雨衣,到了睡覺時間,情願跟士兵們擠一塊,心裏才覺得格外踏實。至於吃飯,更是不挑不揀,士兵吃什麽,他就吃什麽。

這種帶兵方式,其實就跟在學校裏一樣,而他的部隊,實際上也大部分都是黃埔學生。

張老師常讀聖賢書,自然憂國憂民。看到19路軍在上海孤軍奮戰,他急得不得了。

正好蔣介石重新出山,在迎接時,張治中便毛遂自薦,主動請纓,願意親率第5軍征戰上海。

蔣介石隻回答了兩個字:很好!

第5軍的“兩師一總隊”裏,將官以上十有八九都來自黃埔,讓教育長帶著他們,猶如在課堂上課,還有什麽不放心的,自然是“很好”。

可是真正的戰場,其實是殺人場,那種氣氛絕非校園課堂可比。在內戰中,張治中所率領的學生軍被稱為精銳之師,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是其製勝原因,然而怕就怕遇到狠的。

比如跟西北軍作戰,張治中就很吃虧。西北軍最擅近戰,尤其喜歡用刺刀和手榴彈解決戰鬥,學生軍卻最不擅長此道,所以很快就會敗下陣來。

第5軍是國內最早的德械部隊,其武器裝備可稱第一,但那也就是在自己家裏比,到了淞滬會戰,張老師和他的學生們才真正見識到了什麽叫“裝備精良”。

2月22日,具有決戰性質的廟行大戰打響了。

金澤師團的機械化優勢果然得到充分發揮。一兩個小時之內,落於廟行守軍陣地的炮彈竟有三四千發之多。

俞濟時第88師一側,戰況很快就進入了極其慘烈的階段,不喜歡白刃格鬥的也得主動找機會格鬥了。

流傳最廣的是一名叫萬羽的上尉連長,此君很有些俠客風範,大概是拜過師傅的,別人打仗端著槍,他則喜歡操一把劍在陣前橫衝直撞。

在部隊出征前,他專門請人給自己畫了一幅肖像,然後送給妹妹,並對她開玩笑似地說了一句話——

“好好收藏這幅肖像吧,因為這很可能將是一幅英雄的遺照!”

兄弟,什麽時候不能開玩笑。這要命的當口,你頂得住,別人頂不住哇。

果然,這句話立刻成了他妹妹的催淚彈,當時聽了就大哭起來。

此情此景,想來誰都難免內心酸楚,然而劍客畢竟是劍客,史書留下的不是英雄的眼淚,而是他的朗朗笑聲(“羽一笑,揮鞭而去”)。

在廟行前沿,萬大俠揚眉劍出鞘,手執寶劍,帶頭發起衝鋒,與日軍玩起了劍道。

憑著大俠身份,他對麵前的小兵理都不理,專撿軍官單挑。砍死兩名日軍軍官,狠賺一把後,自己也戰死沙場,從而成就了一幅真正的英雄照像。

包括萬羽在內,俞濟時師從旅長以下,重傷的重傷,戰死的戰死,僅營長就犧牲了9個。在付出巨大代價後,該師才勉強穩住了防守陣地。

俞濟時這邊攻不進來,植田又增兵廟行以北,在形成突破後,已漸漸對第5軍形成合圍之勢。

缺口得失非常重要,雙方都不斷往裏加薪添柴,誰也不敢輕易退讓半步——道理很簡單,這個時候就象拔河一樣,任何一方隻要再多使一把勁,繩子就可能要被倒拽過去。

張治中的額頭沁出了汗珠。

他手上有教導總隊,然而軍事常識告訴他,暫時還不能動這張牌,因為這是他最後的一張王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輕動。

如果教導總隊不能動,還有誰能動?

環顧左右,隻有宋希濂第261旅尚有餘力。

強渡蘊藻浜

廟行激戰猶酣的時候,宋希濂旅已與19路軍換防,此時駐紮在蘊藻浜北岸。

一個多星期前,這裏正是19路軍給予久留米旅團以重創的地方。那場戰鬥給日軍留下的陰影實在太深,至今仍未散去,以致於他們雖然在南岸屯有重兵,卻再也不敢輕易發動渡河攻擊。

考慮到宋希濂據河防守的責任也很重,張治中計劃從他那裏抽調一個團,但是宋希濂卻提出了一個疑問:

這個團真的能解廟行之困嗎?

從路線上來看,該團援兵需要繞道渡河,路途很遠不說,大白天的,日軍轟炸機也不會閑著,肯定要一路跟著湊熱鬧,所以就算趕到目的地,也得是四、五個鍾頭以後的事了。

現在戰場形勢如此緊急,雙方打得你死我活,守軍別說四、五個鍾頭了,恐怕連一個鍾頭都等不起。

也許還沒等援軍走路走到一半,陣地就早已易手,一切都白忙活了。

張治中沉默了。宋希濂說的一點沒錯,可是眼下還有別的辦法嗎?

有的。

圍魏救趙,絕地逢生。

宋希濂提出,他可以傾全旅之力,強渡蘊藻浜,從側背打日軍一個措手不及,如此,廟行之困必解。

計是好計,連張治中聽後也為自己的學生拍案叫絕(宋希濂、俞濟時等人皆為黃埔一期生)。

問題是蘊藻浜就那麽好渡嗎?

關於這個問題,曾在這裏吃過大虧的下元熊彌少將應該最有發言權。

我們讓他來說說。

下元(表情憂傷):這哪裏是一條河,你幹脆說它是一條害人的坑算了。

別看河麵不寬,水卻又深又急,遊過去、淌過去都行不通,就隻能架橋過來。我們那天借著下大霧,早上四點就從**爬起來了,就這樣,我還放了好多煙幕彈呢,生怕被守軍發現壞事,你說容易嗎我。結果呢,不僅沒撈到便宜,還在回來時被自己人坑了一把,部隊都給打殘了。

如果老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說,我一定不會再跳這個坑,如果要在上麵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

反正打死我也不去渡那條害死人不償命的河了。

你看,連哭哭涕涕的下元都說了,他是天沒亮就過河的,而且還下著大霧,打著煙幕彈。

以上條件,宋希濂都不具備,他憑什麽敢提出強渡蘊藻浜的建議?

這就叫做初生牛犢不怕虎,而它也暗合了出奇方能致勝的兵家要訣。

架設浮橋是不可能了,且不說工兵根本來不及做準備,沒了大霧和煙幕彈作掩護,對岸的日軍也不可能躺在陣地上看風景,讓你們順順當當地把橋搭起來。

隻有用船。

這次宋希濂用於強行渡河的部隊計有兩個團,近2千多人,不是一個小數目,就算是10人一艘的小木船,也要2百多艘。

一時半會,到哪裏去弄這麽多船?

出於同樣的看法,南岸的日軍也很放心,光天化日的,難道你們還能飛過來不成。

飛是飛不過來,不過接著蘊藻浜河麵上出現的一幕場景讓所有日軍都驚呆了。

前麵漂著的是小船、木筏,後麵跟著的是木桶、浴盆,甚至連門板都有,上麵坐著的不是來趕廟會的老百姓,而是持槍瞄準的中國士兵。

有沒有搞錯?!

就這麽一愣神的工夫,宋希濂旅已經殺到眼前。

從旅部駐地到河邊,半個小時就能走到。他本以為,在這半個小時裏麵,能讓先頭小股部隊搶渡過去就算不錯了。沒有想到的是,兩團人馬,除留下一小部分在北岸陣地作為戒備外,其他人早已一個不剩地到達了對岸,而且已向敵人縱深殺去!

想想看,自從黃埔畢業後,一路領兵打仗過來,從來也沒見這幫小子這麽亢奮過啊。

這一切就發生在一個軍人懂得為何而戰之後。

因為要“為國家爭人格,為民族求生存”,有此一念,雖千萬人,吾往矣!

宋希濂過了河,映入眼簾的,除了岸邊日軍的屍體,還有搶運我方傷員的擔架隊,就是看不見自己大部隊在哪裏,舉著望遠鏡也看不到。

這幫小子,不像是在打仗,倒像在賽跑。

坐鎮指揮部的張治中一直在緊張地觀察著戰場的風雲變化,日軍正麵進攻力量陡然減弱,使他心裏一動:有戲。

一個消息傳來,宋希濂強渡蘊藻浜並站穩了腳。

好消息接踵而至——

在蘊藻浜中曾經重創久留米旅團的19路軍張炎旅也已殺到。

太好了,這正是發起反攻的最佳時機。

在三麵夾攻下,日軍戰陣大亂,不得不放棄廟行倉皇撤退。

廟行之戰是公認的中國軍隊戰績最高峰。為了爭取勝利,第5軍這個國內裝備和訓練最好的部隊全部投入戰場,他們拚武器,更拚熱血,戰場之上肉搏廝殺的慘烈場麵隨處可見。

指揮這場戰役的張治中後來很動情地說,廟行一役的勝利,是官兵“滴滴鮮血的結晶”。

此役給日軍的心理造成了極大震憾。有不少被打散的日軍士兵,甚至趁天黑跑到匯山碼頭一帶,企圖找船偷偷逃往國內,膽寒之狀畢露無遺。

金蟬脫殼

日本方麵,繼海軍之後,陸軍也噤聲了。

海軍先後用過鹽澤、野村,陸軍先後用過下元、植田,從少將到中將,一級高過一級,還有誰行?

為了尋找上海方麵的第四任指揮官,參謀本部次長真崎甚三郎中將真是傷透了腦筋。

要比植田的資格還要老,能力還要高,上陣了還要確保能贏,一時半刻到哪裏去找這樣的神人?

況且到了這一步,上海戰事已真正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一般功成名就的將領就是達到條件,也沒幾個肯冒著風險去上海。

這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有個閃失,弄到身敗名裂的下場,到時候後悔藥都沒地方買去。

上窮碧露下黃泉,總算讓真崎找著一個符合條件,而且不怕的。

他就是白川義則大將(陸大12期),曾擔任過關東軍司令官,又在田中內閣裏做過陸相。無論帶兵經驗還是資曆聲望都夠格。

讓白川出馬也是沒辦法。老的不願上,小的不能上,就隻有他了。

這麽大年紀還惦記著為國效力,而且不計較名利得失,從真崎次長的角度來看,這人可真夠意思。

當然,那時候的他和白川本人恐怕都沒想到,上海確實是塊邪地方,白川雖然不致於搞到“名裂”,“身”最後還是“敗”在那裏了。

2月29日,白川以上海派遣軍司令官的身份,乘坐巡洋艦到達長江口的第一停泊點。

薑,還是老的辣。這一點用在白川身上並不為過。在聽取匯報後,他馬上意識到,如果繼續跟著自己的前任們的腳步走,短時間內很難真正結束上海戰事。

上海海岸線綿長,為什麽不用包抄迂回。

這恰好符合白川經常說的一句話:“隻要能夠迂回攻擊敵人,就不正麵攻擊敵人”。

問題是從哪個方向包抄,或者換一種說法,部隊從哪裏登陸。

上海的地貌決定了它可以有很多個登陸點,這就好象有一道多重選擇題擺在了白川麵前。

如果粗看,南麵的杭州灣無疑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因為這裏幾乎沒有防守。

但白川很快就自己進行了否決。原因是這裏離淞滬主戰場較遠,等日軍部隊一登陸,中國部隊會有足夠的時間反應過來,並組織防守,不符合此類戰術“迅速、突然”的特性。

另外,白川從家裏出來時,頭上還有一個緊箍咒。

那就是內閣再三關照的,不能把戰火擴大到租界區,以免引起英美等國的抱怨和幹涉。

如果登陸杭州灣,勢必要向北進攻。到那時候,刀槍不長眼,保不準炮彈失了準星,也會一不小心跑到租界裏去闖點禍出來。

如果杭州灣不行,那選哪裏呢?

我現在眼前就有一張上海的地理圖,它可能沒有白川所用的軍事地圖細致,但基本輪廓總是一樣的。我可以想像這位倭軍大將當年的思路:南麵不行,那就往北麵看看吧。

一路看過去,他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了一個地方。

七丫口。

我相信,如果不是淞滬戰爭,誰都不會在意這樣一個地方。

它是長江邊上的一個很不起眼的小村落,位置十分偏僻。像我用的這張地圖,你就是搬來顯微鏡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但是後來的事實表明,白川的這個選擇是對的。

從中國守軍的部署來看,它屬於後方,是第5軍的防區。如果在這裏登陸,將具有相當的突然性。同時,由於這一帶河灘平坦開闊,也便於登陸部隊上岸。

最主要的是,搶占七丫口後,往南,可完成對淞滬守軍的迂回和包抄。往西,可切斷滬寧線,從而把中國援軍擋在包圍圈的外圍。

看著地圖,我也不得不感歎這個老鬼子的思路是何等清晰。他所構想的包圍圈一旦從思路完全變成現實,中國的淞滬守軍必將遭受滅頂之災。

3月1日淩晨,善通寺第11師團在七丫口登陸。守軍的多處防線被突破,再想反擊已是力不從心。

接下來究竟怎麽辦,何去何從,多少人的生死,盡在一人判斷與選擇之中。

蔡廷鍇,你必須盡快做出決擇。

第一個是判斷:在這一回合中,中方敗了。

第二個是決定:寧小敗,勿大敗。

某些時候,打仗也像在炒股票,如果你眼見形勢不妙,還把股票緊緊地握在手上不肯拋售,蒙受的損失也許會更大更慘。反過來,如果你有自認晦氣的清醒和勇氣,栽了就是栽了,能拋的趕緊拋拋掉,那樣說不定還能剩下一點本錢。

撿柴的機會以後還多的是,隻要你能把青山留住。

盡快撤退。

但退,是一門藝術,甚至是比進攻更為複雜的藝術。

如同進攻時亦左亦右一樣,蔡廷鍇也必須在撤退前搞出比進攻還要大的聲勢來。

他用的辦法是玩了命似地跟日軍死磕到底,狀若瘋狂。

直到3月1日下午,日軍根本看不出中國部隊有一絲一毫要撤退的跡像。因為戰鬥已經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連經過補充的金澤第9師團都弄到了無預備隊可用的程度。

蔡廷鍇的玩命死拚,給白川這個老狐狸造成了一個錯覺,他認為守軍還會在廟行大場一線繼續苦撐。

趁著夜色掩護,全軍西撤至第二防線。

金澤師團打了一天,累得要死,晚上這個覺是睡得真好,根本想不到中國軍隊會進行轉移。

第二天睡眼朦朧地爬起來,感覺不對。要在平時這個時間段,大家就得做做廣播體操,用槍聲彼此問候幾句了。怎麽今天的黎明這麽安靜。

過去一瞧,對方營寨空空****,蔡廷鍇早就完成了金蟬脫殼的大轉身。

孤獨

撤至第二防線後,中日兩軍形成了對峙。蔡廷鍇在整頓人馬,準備重新再戰的同時,也非常關心正擬舉行的停戰談判。

是不是要割地,要賠款,那是絕對不行的,誰敢這麽做,蔡某跟他誓不兩立。

這麽想著,忽然渾身發熱,喉嚨口疼痛難忍。軍醫一診斷,才發現是煤炭中毒。

多少天終夜不眠,聽報告,做決策,晚上又冷,軍部的簡陋房子絲毫擋不住寒氣,不得不圍爐取火。

時間一長,煤火過多,蔡廷鍇就中了招。

打仗的時候精神緊張,不知不覺撐住了,現在稍一放鬆,便給你來個反攻倒算。

蔡廷鍇住進了醫院,醫生要求十日之內不得下床,可是他哪裏能躺得下來。

當總指揮蔣光鼐來看望他時,蔡廷鍇緊盯著這位老上司兼老搭檔,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三天之內,和戰問題仍無法解決,我決定向敵人發起反攻!

蔣光鼐卻躲開了他的眼睛:

凡事你都不要看得太容易,平心靜氣聽候政府處置吧。政府要我們進就進,不要進就不進,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蔡廷鍇咬著嘴唇不再說話,但是等蔣光鼐一走,他就掀開被子,從醫院裏跑了出來。

閱兵,檢閱部隊。

蔡廷鍇看到,經過這些天的補充,第19路軍又呈兵強馬壯之勢。

他再一次堅定了信心:萬一談判決裂,我仍然可以與敵再戰,甚至比以前還要強。

可是蔣光鼐所說的“政府”並不一定這麽想。

蔡廷鍇是一個眼睛裏揉不進沙子的人,某種程度上,他跟自己的部將翁照垣在性格上倒有所接近,隻是更內斂沉穩一些罷了。

現在的行政院長是汪精衛。蔡廷鍇生平最討厭這個人,偏偏汪精衛還要來前線慰問,作為軍事主官,不想陪也得陪。

一共陪了兩個小時,對蔡廷鍇來說,卻猶如過了兩年。尤其從汪精衛的言談舉止中,已處處流露出對日妥協的味道,這更讓蔡帥甚為不快。

這還遠遠沒有結束。

蔣介石召見他了。此時的老蔣已就任軍事委員會委員長,是全國軍隊的當家人。

和“文人政客”汪精衛不同,蔣氏是北伐時的總司令。軍人對軍人,他一定會像迎接北伐將士歸來那樣,開心,微笑,然後讚上一句:好樣兒的,繼續幹。

然而沒有,都沒有。

蔣介石似乎並不高興,說話時有氣無力,臨近會談結束時,最後一句倒很有力,不過卻是一句硬梆梆、冷冰冰的話:以後須絕對聽從政府命令!

走在回營的路上,蔡廷鍇忽然發現他是多麽孤獨。在領導、同事,很多很多人眼裏,自己就是一個狂人,一個完全不顧及後果的狂人。

可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現實讓蔡廷鍇疼得差點要大聲叫喊出來:仗不是我挑起來的,我一片赤誠,為國家爭自由,為軍人爭人格,究竟有什麽錯?

四周沒有回聲。

就像那些天的深夜,一個人坐在爐火邊。

然而那時候還有暖意,還可以運籌帷幄,現在身旁圍繞著的卻隻有無邊的寒冷和寂寞。

這種痛楚,誰能夠承受?

停戰談判終於結束了,這就是“淞滬停戰協定”。雖然沒有割地賠款,但有一個條款對蔡廷鍇來說卻特別剌目:第19路軍調離上海,中國不得在上海及郊區駐兵。

我們的血是不是白流了?

蔡廷鍇悲憤莫名,卻又無可奈何。

一切都結束了,生活就是這樣。

在英國1964年出版的《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中,蔡廷鍇被列為世界名將之一,言其以少敵眾、以弱勝強,阻擊優勢日軍達數月之久,為世人所一致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