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妹妹2

章桐不明白父親臉上的表情為什麽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爸爸,你怎麽了?”

“爸爸不好,沒本事,沒有找到你妹妹!”父親的話語中充滿了難言的歉意。

“爸爸?”

“桐桐,去睡吧,你爸爸累了,明天再說吧!”母親心不在焉地拉走了還有很多問題沒有來得及問的章桐。

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父親。第二天上午,父親跳樓自盡的消息就傳來了。

這些年,章桐一直不能接受父親因為失去妹妹過於內疚而自殺的事實,有那麽一刻,章桐覺得父親很自私,妹妹失蹤了,家裏不還有自己嗎?同樣是女兒,為什麽就留不住父親的腳步?

想到這兒,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抬手抹去了眼角滲出的淚花。

正在這時,電腦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門鈴似的“叮咚”聲。章桐心裏不由得一動,她抬頭看了看鍾,已經到了淩晨兩點,這個時候還會有誰給自己發來郵件呢?她從**坐起來,來到書桌旁,點開了郵箱,屏幕上顯示有一封來自美國的郵件。章桐這才記起曾經在那封前幾天發出的特快專遞中留下了郵箱地址。

信件是美國南卡羅萊納州的一家療養院負責人發出的。

尊敬的章女士,您好!

您的來信已經收到,聽到您的遭遇,我很抱歉。

根據您發來的信封,我詢問了相關人員,確認是替我院A區四棟B座的一位已經去世的華裔女士發出的,根據她的遺囑,我們替她把一封早就寫好的信件轉發給了您。這位女士的全名是安吉拉?陳。

如果您想了解有關這位陳女士的詳細情況,建議您和她的律師聯係,我們已經把您的來信轉交給了她的律師。

……

章桐接連把郵件看了好幾遍,最終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安吉拉這個名字在國外很普通,不誇張地說十個女孩中會有兩三個叫這個名字,但是,“陳”這個姓卻讓她心頭一跳,聯想起了前段日子陳伯伯的突然到訪。章桐不禁為自己這個怪異的念頭感到有些詫異。她想了想,隨即打定主意撥通了電子郵件中所提到的那個美國律師的電話。

對方會說中文,這樣一來,溝通就方便了許多。在核對了具體身份後,律師告訴章桐,安吉拉?陳的中文名字叫陳冬梅,住院的病因是眼部腫瘤惡化。

“那她有登記聯係的親人嗎?在療養院的時候有沒有人去看望過她?我想和她的親人聯係一下!”

電話那頭傳來了敲擊鍵盤的聲音,沒多久,律師又回到了電話機旁:“章女士,很抱歉,陳女士並沒有登記緊急聯絡人,在她住院期間,也沒有人去探望過她。她的遺產都捐給了當地的慈善機構。”

“您確信?”

“對,很抱歉!”

“那您那邊有沒有那封信的備份?”問這個問題時,章桐幾乎絕望了。

“當然有,章女士。因為陳女士當時已經是癌症晚期,她的雙目完全失明了,所以她最後的一些法律方麵的私人文件都是由我親自處理的。她口述完這封信後,當時要求備份一封,說以防萬一您沒有收到。我現在就給您發過來。”

“謝謝您!發到我的郵箱裏就可以了!”

“好的。對了,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我想我有必要讓您知道。陳女士雖然是得了重病,但是她最終卻是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謝謝。”章桐的心跌落到了低穀。

掛斷電話後,等待的時間仿佛凝固住了,章桐緊張地注視著電腦屏幕。

終於,她看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信息。可是,就在那一刻,章桐卻感覺一隻無形的手正牢牢地卡住自己的喉嚨,讓自己的呼吸幾乎停止了:

小桐,你好:

過了這麽多年,請原諒我直到現在才和你聯絡。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可是,我不想帶著那個讓我一生都得不到安寧的秘密去見上帝,因為那樣一來,我就會得不到上帝的寬恕,我的靈魂就上不了天堂。

知道嗎?小桐,父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沒有他,所以,從小到大,我沒有做任何違背他意願的事情,即便那些事情非常殘忍,給你及很多人帶來傷害。但我想,隻要父親高興,笑一笑,我也會去做。但是,當我慈愛的父親最終變成可怕的魔鬼的時候,我很後悔當時的順從和沉默,甚至還成了可恥的幫凶。我也曾想過,如果當年我沒有出麵誘騙那些女孩去玩,是不是就不會發生悲劇了?那樣的話,我們或許會是最好的朋友,你永遠是我姐姐。我還記得,有一次我隨父親去你家玩,你把自己最心愛的玩具和糖果讓給了我,這讓秋秋很生氣,說你偏心要和你絕交。小桐,我還能像以前那樣喊你“姐姐”嗎?你能原諒我嗎?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寬恕。

上天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潘多拉盒子在二十年前的秋天就被打開了,原諒我沒有辦法阻止魔鬼,我無法站出來指責對我有著養育之恩的父親,我所能做的,就是懲罰自己!

小桐,我很快就能見到秋秋了,我也會乞求她的寬恕!

梅梅

梅梅?章桐的腦海中迅速閃現出了一個孱弱的女孩的身影,一頭齊耳的短發,瘦削的臉頰上總是架著一副與臉形極不相稱的大大的黑框眼鏡,可是盡管如此,很多東西在她眼中仍然是模糊一片。她是陳伯伯唯一的女兒,每次來章家玩,都會怯生生地跟在父親的身後,從不主動和別人說話。由於年齡相仿,大家又都是女孩,所以沒有多長時間,章桐就和梅梅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隻是,章秋卻和梅梅對著幹,認為章桐偏心於梅梅,時不時欺負梅梅。可是,好景不長,妹妹失蹤後沒多久,陳伯伯就帶著梅梅離開天長市了,就連父親的葬禮他們都沒有參加。隨著時間的推移,章桐也在記憶中漸漸地把梅梅的身影淡忘了。

可是如今,梅梅又一次出現在了章桐的生活中,並且是以這麽一種特殊的方式,一時間,她有些無法接受。上一次與陳伯伯見麵,他分明說梅梅是車禍去世的,那麽,梅梅怎麽又會出現在療養院裏呢?為什麽要給自己寫這麽一封奇怪的信?陳伯伯究竟隱瞞了什麽?難道妹妹的失蹤真的會和他有關?梅梅信中怎麽會把自己的父親稱作魔鬼?一個個疑問如潮水般接踵而至,章桐的心裏成了一團亂麻。

王亞楠沮喪地站在一棟破舊的居民樓底下,這裏因為馬上就要拆遷了,所以連一條最基本的柏油馬路都沒有。剛剛下過一場瓢潑大雨,滿是磚瓦碎石的泥濘路麵迅速變成了一鍋糨糊,隻不過是泥糨糊,才走沒有幾步,兩隻腳就全都陷進泥地裏拔不出來了。

助手小鄭開始發起了牢騷:“王隊,就沒有別的路好走嗎?再這樣下去,咱們就得打赤腳了!”

王亞楠無奈地搖搖頭,幹脆把鞋子脫了,用塑料袋裝好,邊繼續往前走邊向在身邊帶路的當地派出所同事詢問道:“這裏這麽難走,你確定郭桂霞家還住在那邊嗎?”

派出所的民警是一個年輕的小警察,看來剛下基層沒多久,鼻子上長滿了青春痘。他一臉的苦笑:“老所長交接時說了,這是唯一的一戶無論什麽條件堅決不肯搬家的釘子戶,都上報紙了,生活條件多麽艱苦,斷水斷電是家常便飯,可是他們就是不搬家。你看,周圍的那些剩下的無非都是為了多要幾個拆遷費和拆遷辦在打拉鋸戰,可就是最裏頭的郭家,死活不搬,也不談條件。我們派出所都去調解過好幾次了,沒用,理由就一個,說要等自己的女兒回家!”

聽了小民警的一席話,王亞楠的鼻子不由得一酸,她能夠理解郭家死活不肯搬家的原因,章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她今天選擇大老遠地橫跨大半個天長市城區跑到這裏來而不是在電話中簡單地通知對方死訊,就是因為在公,她想親自問問仍在堅守的對方父母對於案子發生時的記憶,而在私,王亞楠實在不忍心通過冰冷的電話線來公事公辦地告訴對方他們的寶貝已經找到了,隻不過那是一堆冰冷的白骨。

王亞楠這麽做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無論哪一個警察,當他麵對被無辜奪去生命的孩子冰冷的屍體時,他的心都是最軟的。而王亞楠此時隻是最普通的一個警察而已。

看著站在門口的警察,眼前的中年夫婦有些驚訝,在王亞楠自我介紹並表明來意之後,方才將亞楠及其助手請入內。屋子不大,家具也不多,書櫃及衣櫃有些掉漆,雖然簡陋但卻很整潔。在確定了眼前的男女主人正是失蹤女童郭桂霞的父母之後,王亞楠並沒有直接告訴他們孩子的死訊,反倒打聽起了孩子失蹤時的情景。

“都怪我不好,我要是那天不加班陪小霞玩就好了,就不會出這種事了。都怪我,為了點加班費,就……”盡管過去這麽多年,再次提起這件傷心事的時候,卻仍然像發生在昨天一樣,男主人的臉上立刻充滿了悲傷。

“冷靜點,郭先生,您說您女兒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失蹤的,有多長時間?您還有個大概的印象嗎?您當時的報案記錄中並沒有記載得很清楚。”

“時間很重要嗎?”男主人顯得很疑惑。

“對,您最好能回憶起,因為這個對您孩子案件的順利偵破很關鍵!”

王亞楠沒有告訴他的是,這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條線索了。走訪了整整一天,除了眼前這一戶以外,剩下的失蹤女童的親屬都已經沒有辦法回憶起當時現場的詳細情景,郭家也就成了尋找這個案子目擊證人的最後希望了。

“那我想想……”男主人一臉愁容。

這時,一直在一邊默不作聲的女主人開口問道:“我們小霞呢?你們找到她了嗎?”

這是一個揪心的問題,王亞楠柔聲說道:“還需要進一步確認,過一會兒麻煩你們和我一起去一趟市公安局進行DNA采樣分析對比。”

“不,我不離開這個家,離開了,這個家就不在了。小霞就找不著回家的路了,我要在家等小霞。”女主人出人意料地一下子跳了起來,迅速向裏屋走去。

“對不起,小霞她媽已經病了好幾年了,平時看不出來,但是隻要一提到離開家,她就會這樣,你們別介意啊!”男主人無奈解釋道。

“沒關係的,郭先生,您太太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

男主人感激地點點頭,隨即說道:“時間的話,應該不會很長,具體我記不清楚了。那天突然接到單位打來的電話,讓我回去加班。我上公車後坐了兩站地,突然覺得將兩個孩子放在公園玩不妥,就往回趕。大概也就半個小時的時間吧,等我再回去小霞就不見了。”

“兩個孩子?還有另外一個孩子在場嗎?”這個消息倒是讓王亞楠吃驚不小,難道還有一個女孩也失蹤了?

“是我朋友的孩子,年紀和小霞差不多大,那女孩眼睛不太好,看不太清楚。聽說那孩子很可憐,沒有母親,小霞失蹤的兩年前,那個女孩隨父親移民去了國外,寒暑假回國度假。每當回國,就會找我家小霞一起出去玩。她父親姓陳,是醫生,我和他是在多年前看病的時候認識的。大家住得比較近,兩個孩子經常在一起玩……”說到這兒,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雙手顫抖著從大衣櫃裏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個小相框,猶豫了一下,才遞給王亞楠。這是一張黑白照片,裏麵是一個小女孩的半身相片,因為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相片有些變色。相片中的女孩臉龐偏瘦,笑容中夾雜著淡淡的羞澀,腦後梳著最常見的馬尾,雙眸漆黑如墨,如天上的星星一般熠熠生輝。

“這就是我的女兒小霞,你們是不是找到她了?她長大了,但是相貌應該不會怎麽變化……”男主人的神情顯得有些激動,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另外的小女孩後來找到了嗎?”

男主人點點頭:“她說她去別處玩了,沒有和我們家小霞在一起,所以也就沒有看到後來發生的事情。她真幸運!這些,你們警察已經全都知道了。”

王亞楠突然之間意識到在所有的已知胡楊林失蹤案中,除了章桐外,沒有第二個目擊證人。她的心情糟糕透了。

電話鈴響了,是熟悉的《白樺林》,劉春曉無論換過多少個手機,來電提醒卻始終都是這首樸樹的《白樺林》。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聽到這首曲子的時候,他的腦海裏總會閃現出章桐的影子,一個空靈中透著憂傷的謎一般的女人。

“你好。”劉春曉把手機夾在肩膀上,一邊雙手在辦公桌上不停地翻找著一份五分鍾前分明還在自己的眼前晃悠的文件,一邊嘴裏繼續招呼著,“哪位?”

“是我。”

熟悉的聲音使得劉春曉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他趕緊把手騰了出來,抓起手機,來到窗口,這邊信號會好一點。

“小桐嗎?你在哪兒?出什麽事了?”

章桐並沒有正麵回答,她猶豫了一會兒,緊接著問道:“你還在辦公室嗎?”

“我在,還沒有下班。”直覺告訴劉春曉,章桐肯定出事了,他從沒有聽到她的聲音這麽顫抖過,“你在哪兒,我馬上開車來接你!”

“不用了,我這就過來,我想通了,願意接受你的催眠!”說到這兒,她略微停頓了一下,隨即口氣變得非常堅決,“我要知道真相!”

劉春曉知道,要想催眠成功,首先一點,自己要被章桐完全信任才可以。當他把自己的顧慮告訴她時,換來的卻是章桐的安慰。

“你多慮了,放心吧,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二十年了。”

“小桐,我還是要向你講明白,一會兒你所麵對的可能是你所接受不了的東西,記住,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勉強自己,如果不行,就趕緊退出,明白嗎?”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拖泥帶水了?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怪你的!我妹妹已經死了,沒有什麽再能把她挽回的了,而抓住凶手也是我現在唯一所能做的了。”

一聽這話,劉春曉的內心不由得一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章桐一眼,後者蒼白的臉色讓他更加確信了自己最初的判斷,章桐這麽快就一百八十度地大轉彎,肯定發生了什麽很大的變故。但是現在他又不能問,想到這兒,劉春曉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好吧,你跟我來!”

在劉春曉檢察官辦公室所在的這個樓層的盡頭,有一間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間,空間不大,卻布置得格外溫馨自然,淺色的牆紙、淡紫色的窗簾,房間的擺設也很簡單,就隻有一張沙發床。在屋角的天花板上,架著一個微型的監控探頭,它會忠實地記錄下房間內所發生的一切。房間雖小,但是隔音效果卻很好,隻要關上門,外麵什麽聲音都聽不到。這裏就是天長市檢察院專設的心理谘詢室,除了平時的辦案,劉春曉還有一份工作,就是在這裏與所有案件中被認為需要進行心理評估的對象逐一進行認真交流,最後做出合理的判斷。

這一次催眠對他來講,卻是一個困難重重的挑戰。劉春曉很清楚,心理催眠的實施者最忌諱的就是與被實施者之間有著感情上的聯係,因為在整個催眠的過程中,被實施者完全是在自己的一步步引導下度過的,自己就必須以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的心態來麵對可能發生的任何狀況。可是,平時遇事不驚的劉春曉這一次要麵對的卻是章桐和那個被掩蓋了整整二十年的驚天秘密,而這個秘密已經讓很多人失去了生命,其中包括章桐的親人,劉春曉沒辦法去坦然麵對。

“就是這兒嗎?”章桐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後問道。

劉春曉點點頭:“我給你十分鍾時間放鬆一下,然後我們開始。”

劉春曉走後,章桐在房間正中央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你們章法醫呢?我打她手機卻顯示關機!我有事要找她,她在哪兒!”王亞楠急吼吼地沒敲門就徑直衝進了法醫辦公室,把潘建嚇了一跳,他趕緊站了起來。

“不知道,她下午打來電話說有事去檢察院了,要請半天假。”

王亞楠愣住了,從不請假的章桐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檢察院幹什麽?

章桐把手中那張珍藏多年的全家福遞給了劉春曉:“這是我妹妹留下的唯一一張相片,其餘的,已經都沒有了。父親死後,母親把家裏很多東西都清理了,我想你可能會需要,所以就帶了過來。”

劉春曉點點頭,把相片又還給了章桐,伸手打開了錄音機,先報出了時間、地點和人名,然後轉身柔聲說道:“你先躺下,選一個你覺得最舒服的姿勢,閉上眼……好,這樣很好,現在,你睜開眼,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你手裏的相片上,尤其是你妹妹的臉上!”

看著章桐都一一照著做了,劉春曉這才繼續說下去,“現在靜下心,仔細回想著你記憶深處妹妹章秋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個細小的皺眉,或是一個眨眼的細微動作。在做這些事情的同時,你的眼睛始終不要離開你妹妹的臉,一刻都不要離開。對,慢慢想,慢慢想……”

漸漸地,章桐的神情變得有些迷離,舉止也顯得遲緩了起來,雙眼微合,但是卻仍然一絲不苟地按照指令做著每一項步驟。

劉春曉知道,此刻的章桐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時機成熟了,劉春曉輕輕地拿走了章桐手中的相片,而章桐的雙手卻依舊保持著握舉的姿勢不變。

劉春曉向前微微探出身子,用一種非常親切的口吻小聲說道:“小桐,你現在已經來到了二十年前你們全家出發去郊外旅遊的那一天,你十歲了,妹妹叫章秋,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告訴我,小桐,你妹妹呢?她現在在哪兒?你看見她了嗎?”

聽到這話的時候,章桐的雙眼並沒有睜開,隻是眼皮微微顫動。她略微遲疑了一會兒,平靜地回答道:“我看見了,她就在我媽媽身邊,在編花環。”

“告訴我,小桐,在你的周圍,你現在看到了什麽?”劉春曉知道章桐的內心不是那麽容易被打開的,他決定繞一個圈子從另一個角度著手。

章桐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

“爸爸,媽媽,我,還有秋秋。”

“你在做什麽?”

“我在幫媽媽整理吃的東西。”

“還有別人和你們一起去郊遊了嗎?你周圍除了你家裏人以外,還有別人嗎?”

“梅梅和陳伯伯也來了。不過他們現在不在……”

“梅梅是誰?”盡管心中產生了詫異的感覺,劉春曉依舊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平靜緩和的語調。

“梅梅是陳伯伯的女兒。”

“好孩子,那你能告訴我梅梅的樣子嗎?”

“她個子不高,戴著副很重的眼鏡,她看不太清楚,必須得戴眼鏡……”

“你現在能看見他們嗎?”

章桐搖了搖頭:“梅梅和陳伯伯去雙龍潭釣魚了。”

劉春曉對於章桐妹妹失蹤的樹林分布圖了如指掌,知道章桐一家當年野營的地方拐彎往南一直走就是雙龍潭:“你和妹妹為什麽不和梅梅在一起玩?”

一陣沉默後,突然,章桐的口氣一變,顯得有些躁動不安:“我要去找梅梅,她在等我們,我們說好的。”

“說好什麽了,你能告訴我嗎?”這突然的變故讓劉春曉有些措手不及。

盡管和章桐靠得很近,但是劉春曉卻並不伸手去觸碰她。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雙手一旦和她接觸的話,那麽,催眠也就會宣告結束。

“別急,我就在你身邊,告訴我,小桐,好嗎?”

“梅梅說雙龍潭很好玩,她讓我幫爸爸媽媽收拾好後就把妹妹帶過去,不要告訴爸爸媽媽,我們去玩水,那裏還有好多魚……她已經在雙龍潭等我了,我得趕緊走了。”

劉春曉默默地在心中數到五,然後柔聲問道:“那,告訴我,你們去了嗎?”

章桐點點頭。

突然,情況又急轉直下,章桐渾身發抖,臉部的肌肉開始逐漸扭曲了起來,呼吸也變得十分急促。

劉春曉很想馬上叫醒她,可是,他知道自己或許就隻有這一次機會來接近真相,他必須抓緊時間。想到這兒,他咬了咬牙,狠狠心,湊在章桐的耳邊繼續沉穩地說道:“現在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我,我看見……不,不!放開我妹妹。你弄疼她了!快放開她……”

“告訴我,你在對誰說話?”劉春曉急了。

“不!不……”章桐開始掙紮,臉部的肌肉扭曲得更加厲害,身體也向上方漸漸弓起,又頹然落下,隨即又重複這一怪異的舉動,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一隻拚命想鑽出牢籠的母獅子一樣。

章桐腦海中現在所麵對的那個人就是整個案子中的關鍵人物,劉春曉強迫自己緊追不放,哪怕隻是一點蛛絲馬跡,都要想盡辦法把它挖出來。

他又一次湊到章桐的耳邊:“快,告訴我,他長什麽樣?”

章桐的神情猙獰得可怕,看來已經恐懼到了極點。

見此情景,劉春曉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迅速伸手在章桐耳邊打了個響指,很快,章桐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就仿佛做了一場噩夢一般疲憊不堪,她喃喃自語:“我沒事,我沒事……”

“到底是誰?小桐,你告訴我!”劉春曉急了。

章桐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沒事,我很好,隻是思緒很亂,我還要仔細理一理。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嗎?”

“你……真的沒事?”

“等我想明白後,我會告訴你的。放心吧,如果有情況我會找亞楠,別忘了,她可是刑警隊的頭兒,也是個厲害人物,我一會兒就給她打電話。你放心吧!”

麵對著倔強的章桐,劉春曉隻好放棄了追問,雙手一攤,說:“好吧……”

劉春曉在把章桐送回家後,帶著錄音資料開車去了天長市公安局。

目送著劉春曉的車漸漸駛離視線,章桐頓時一掃剛才精神恍惚的樣子。她緊皺著眉頭,心裏盤算了一會兒,隨即轉身向小區的另一個出口走去,邊走邊掏出了挎包中的手機。

電話是打通了,但是還要繼續等待,對方才能赴約。章桐默默地走到不遠處的花壇邊,坐了下來。她打開手提包,找出了那張珍藏已久的妹妹章秋的相片,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

整整埋藏了二十年的記憶一旦被打開,就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一樣,**。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章桐記得很清楚,她拉著秋秋的手,騙過爸爸媽媽的眼睛,如約來到了雙龍潭邊,她一眼就看到了梅梅正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站著,手裏拿著一個用不知名的野花編織成的花環,她好像正在向自己招手,又好像是在跳舞,陽光下的梅梅像極了一個美麗的小公主。章桐笑了,不斷催促著妹妹快走。妹妹極不情願地磨磨蹭蹭,嘴裏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和瞎子有什麽好玩的!”

突然,梅梅好像聽到了什麽人的召喚,她跑開了,章桐感到很奇怪,她大聲叫了起來:“梅梅,等等我。秋秋,你快點!”

秋秋不情願地瞪了一眼,把手一甩:“你去找她吧,我自己在這裏玩!”

章桐猶豫了一會兒,她看了看四周,是一片美麗的花海,還有一個微波粼粼的水潭,像個小大人似的點點頭,囑咐秋秋道:“那好,你等我,可別亂跑啊!不然一會兒爸爸媽媽要罵死我的。”說完這句話,章桐快樂地朝梅梅消失的地方跑去了。

沒跑幾步,身後傳來了異樣的聲響,她站住了,剛一回頭,眼前的一幕頓時讓她目瞪口呆,秋秋被一個男人捂住了嘴,扛在肩上,正朝反方向的林子深處跑去。秋秋拚命掙紮著,嘴裏發出了嗚嗚的叫聲。

章桐急了,趕緊追了上去,“撲通”一聲抱著男人的腿邊哭邊祈求:“放開我妹妹。你想幹什麽?爸爸,媽媽……”

此時男人肩上的秋秋沒有了任何動靜,腦袋歪在一旁軟軟地趴著,緊閉著的雙眼鮮血淋漓,血沿著臉龐流下來,使得整個臉龐看起來格外駭人。就在這時,那個人停住了奔跑的腳步,轉過身來。章桐猛地一震,她認出了這個人。

“陳伯伯,你……”

“你走開,這不關你的事。”

“陳伯伯,你別嚇唬我,你要把秋秋帶到哪裏去?她怎麽受傷了?”年幼的章桐緊緊地抱著陳海軍的雙腿不撒手,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妹妹。

陳海軍的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的笑容,他放下了肩上的章秋,彎下腰,惡狠狠地看著章桐,說:“趕緊鬆開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帶你妹妹去個好玩的地方,很快就回來……”

幼小的章桐隻感覺右手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陳海軍瞪大雙眼使勁掰開章桐的手,同時另一隻手迅速伸向了章桐的後脖頸,她隻感覺到一陣輕微的刺痛,以及有個女孩的聲音在喊“爸爸不要傷害桐桐姐……”隨即意識變得模糊,倒了下去。

蒙矓之中,她看見陳海軍重新抱起了猶如一個破布娃娃似的章秋,迅速跑向密林深處,在他的身後,緊跟著一個熟悉的女孩的身影。

那是梅梅……

思緒漸漸收回,雖然章桐已經確定陳海軍就是凶手,但距離案發年代久遠,缺乏直接有力的證據。章桐打算約其見麵,想辦法誘使他承認,然後用錄音筆記錄,留作證據。

半個多小時後,小區後門僻靜的拐角處,焦急徘徊的章桐終於等到了她要見的人,這一次,她再也難以控製自己心頭的怒火了,走上前去就狠狠地給了陳海軍一巴掌。看著那瞬間凝固的笑容,章桐感到說不出來的惡心。

“是你,是你殺死了我妹妹,害死了我父親,逼瘋我母親。你就是一個畜生,連親生女兒也利用,梅梅就是因為你而內疚自殺的。虧我們一家人對你那麽好,你簡直就是個道貌岸然的畜生!”

陳海軍的臉上頓時一片死灰,他的雙手不停地顫抖著,嘴裏喃喃自語,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絕望:“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在我心目中,你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我尊敬你。但是沒想到你卻是這麽一個人!”章桐越說越傷心,眼淚洶湧地奪眶而出。

“桐桐,你聽我說,我這麽做可都是為了梅梅啊……”陳海軍老淚縱橫,“她的眼睛得的是艾氏綜合征,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天變成瞎子。我這雙手救了這麽多人,卻偏偏救不了自己的女兒,我沒有辦法接受這麽殘酷的事實啊!你理解我,好不好?”

“沒有那麽簡單,你不要再騙我了,當年的事情我都想起來了。難道梅梅失明就能成為你殺人的理由?再說了,我妹妹有錯嗎?那些小女孩有錯嗎?就因為人家有著漂亮的大眼睛就該遭此厄運嗎?我在現場沒有發現屍骸上遺留任何纖維痕跡,你利用梅梅去誘騙那些女孩,之後你對她們究竟做了什麽你比誰都清楚。還有我母親的藥,也是你調換的吧?她已經病得很重了,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做?都是因為你,我才失去了妹妹和父親,你還不收手,想要加害我母親。你會遭報應的!”

章桐由於激動,嗓門越來越高。天已經黑了下來,周圍非常安靜,偶爾有一兩個行人經過,章桐憤怒的斥責聲吸引了馬路對麵走過的一個中年遛狗人的注意力,他回頭朝這兒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見此情景,陳海軍急了,他左右看了看:“我承認,我對不起你父親,但是,桐桐,你想想,你母親如果清醒過來想起這一切,這對她多麽殘忍呢?還不如永遠渾渾噩噩生活在假象中……桐桐,我們上車裏去說,好嗎?伯伯求你了!”

章桐想了想,隨即點點頭:“你現在跟我去公安局自首!”

“好的,好的,我什麽都答應你,桐桐,伯伯年紀也大了,是該做個了斷了。你跟我來吧!”說著,陳海軍徑直向不遠處停著的黑色奧迪車走去,章桐則緊緊地跟在身後。

在走到轎車門口時,陳海軍突然伸手捂住了胸口,一臉痛苦的樣子,身體則軟軟地斜靠在了車門上,嘴裏發出了一陣陣無助的呻吟聲。

章桐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心髒病突發的症狀,她趕緊繞過車子跑到陳海軍的身邊,伸手想要幫忙。正在這時,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陳海軍猛地探出那隻捂住胸口的右手捂住了章桐的嘴,剛才的發病症狀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章桐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一股刺鼻的惡臭就直衝腦門,眼前一黑,身子便癱軟了下去。

陳海軍迅速拉起失去意識的章桐,打開後車門,把她塞了進去,然後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才坦然地打開車門,鑽進車裏後,很快就駕車離開了。

濃濃的夜色就仿佛一塊黑色的幕布,靜悄悄地放了下來,四周複歸一片寂靜,好像剛才那一幕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王亞楠的辦公室裏,清晰地回**著章桐在錄音中那焦急的聲音。直到最後播放完,王亞楠一時之間還是回不過神來。她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小桐壓抑得太久了,她從未和我說過內心的痛苦。”

“你也別想太多了,王隊長,章法醫把心裏的話都講出來,其實這樣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劉春曉把放音設備關上後,轉而問道,“錄音中,她再三提到一個叫‘雙龍潭’的地方,看來秋秋有可能就是在那裏被害的。”

王亞楠點點頭:“我知道,就在胡楊林裏麵,現場勘查小組的報告中提到第六具屍骸,也就是小桐的妹妹章秋,就是在那個地方發現的。那地方因為地勢偏陰,樹林茂密,不太容易被人發現。”

“那麽,那個叫‘梅梅’的,你有印象嗎?在我實施催眠的過程中,章法醫不斷提到一個叫梅梅的女孩。據她所說,當時帶著妹妹章秋就是應這個梅梅的要求去雙龍潭的,而後來章秋的屍骸就在雙龍潭被發現,你怎麽看這一點呢?”

“梅梅?”王亞楠緊鎖著雙眉,“你等等,我今天剛聽到這個名字!”說著,她翻出了自己的現場記錄簿,很快就找到了那一頁,在掃了一眼後,王亞楠緊張地說道,“梅梅的特征是什麽樣的?是不是戴著一副眼鏡,視力不太好?年齡和被害女孩很相近?”

劉春曉點點頭:“沒錯,章法醫當時就是這麽說的。”

一聽這話,王亞楠立刻抓起了桌上的電話機,邊撥號碼邊說:“我們必須馬上找到小桐。”

“為什麽?”

“我想我有可能找到了所有被害的失蹤女孩之間的聯係!”

“難道就是那個叫梅梅的女孩子?”

王亞楠一臉沉重地點點頭。

電話那頭卻始終沒有人接聽,王亞楠不得不放下了電話,但是她的心隨即懸到了嗓子眼,回頭著急地問道:“你實施完催眠後,小桐是否會記得催眠喚醒的那段記憶?”

劉春曉點點頭。

王亞楠步步緊逼,語氣非常淩厲:“可是你要知道,小桐當初失憶,凶手不會找她,可是現在她的記憶已經被喚醒,這樣一來,小桐的存在對當年的凶手來講就是一個無形中的威脅。劉大檢察官,你怎麽這麽草率,怎麽能讓她一個人待著呢?還不趕緊去找她?”情急之下,王亞楠說話的嗓音不知不覺地變得高了起來,引得辦公室玻璃門外的人都紛紛探頭想看個究竟。

看到王亞楠怒氣衝衝地推開了門,身後跟著鐵青著臉的劉春曉,在場的人都不敢吭聲。

“小鄭,馬上帶上兩個人跟我走!別忘了帶上槍!”此刻的王亞楠已經有些心慌意亂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臉上絕對不能顯露出來。章桐從來都不會不接電話,從王亞楠認識她的第一天開始,無論哪個時候,隻要有電話響起,她都會接的。也就是說,今天肯定出事了!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章桐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不見了蹤影。

章桐已經失蹤整整三天了,劉春曉和王亞楠幾乎找遍了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結果都是失望而歸。也想到了查看小區各個路口的監控錄像,但是因為這個小區屬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新村,所以,沒有幾個監控探頭是能用的。

王亞楠帶著幾個下屬幾乎走訪了整個小區的住戶,但是除了一個曾經在那晚出來遛狗的中年人提到看見一男一女在小區後門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外,沒有其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至於爭吵的內容,中年目擊證人雙手一攤,說自己在馬路對麵,不好意思上前去看熱鬧,再說了,一個男人湊上去管閑事的話,那不是沒事找事嘛。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聽得王亞楠一時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