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無聲的尖叫

1.

(早上9點32分,蘇川大學)

雨停了,天空中雖然還是灰蒙蒙的一片,但是遠處的天邊已經看到了一些光亮。

蘇川大學裏出現了好幾輛掛著天長車牌的警車,那輛笨拙的廂式車純黑的廂體上寫著四個大字——法醫勘驗。因為專門的運送車輛不夠,還特地調來了當地葬儀社的三輛遺體轉運車。現場有很多人圍觀,看著他們稚嫩的臉龐上寫滿了驚愕的神情,章桐暗暗歎了口氣,這些都是蘇川大學醫學院的學生,他們這輩子裏或許都不會一次性見到這麽多被冷凍的屍體。這場噩夢雖然已經結束了,但是對於那些失蹤者家屬來說,卻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天的場麵。

“主任,你覺得那些受害者家屬,他們會願意看到今天嗎?”顧瑜小聲問道。

章桐搖搖頭。

兩人拎著工具箱,穿著厚厚的工作服拐了幾個彎,下了一層樓麵,才終於走進病毒實驗室所在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門口掛著“隔離區”的牌子,這裏雖然已經不再被校方使用,但是通風和供電設備依舊完好無損。地下室足足有100平方米,靠牆擺著一排冰櫃,每台冰櫃上都安裝了一個小型的變壓器,這樣能保障冰櫃長期供電。打開冰櫃,一層冷霧撲麵而來,因為長期冷凍而表麵發黑的屍體被一層厚厚的冰晶包裹著,猶如一個量身定製的透明玻璃殼。

就是這裏了,章桐衝著身後的小九點點頭,加上已經發現的孫月娥的屍體,總共十一具,數目是吻合的。如果不是趙誌忠主動說出來的話,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發現它們的下落。

“去……去打開……”有人又在自己耳畔低語,這一次總算聽清了,章桐不由得一驚,手中的工具箱失手砸落在地麵上。她順勢左右環顧,看到的隻是麵露驚訝的小九和顧瑜,並沒有人和自己說話,難道說自己的幻聽症狀愈發嚴重了?突然想起母親患病最初也是這樣的症狀,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院長辦公室裏,童小川靜靜地看著陳院長,於博文站在他身邊,陳院長灰頭土臉地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地緊握著雙手。窗外的人聲和車門不斷開關的聲音此起彼伏,顯然屍體已經被逐漸運送了出來。

半晌,童小川點頭道:“我很好奇啊,不知道此刻你的學生會怎麽看待你這麽個威望極高的院長。”

老頭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

“你早就知道呂曉華的所作所為了,對不對?”

“我……”陳院長欲言又止,沮喪地低下了頭,略微遲疑後,突然又急切地抬頭說道,“我這不也是為了我們實驗室麽,他的研究成果讓我們學院的病毒實驗室在國際上得到了不少殊榮,值得載入史冊的。”

童小川驚得目瞪口呆,他皺眉看著麵前的老人,似乎不太敢相信對方的回答。他站起身,來到陳院長的椅子旁,把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拖到窗前,伸手指著窗外那不斷往外抬出的裹屍袋,厲聲質問道:“你仔細看看,那些袋子裏的人,這麽多年來,就在這座大樓的下麵,她們得到過公道嗎?得到過最起碼的尊重嗎?不錯,呂曉華是個有才能的人,但是,如果你真的可惜這個人才的話,當初他做出那麽可怕的事情的時候,你就不該縱容他繼續下去。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是你們能夠用來殺人的借口!走吧,跟我回天長,我想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踏進這所大學一步了,因為你不配!”

這冰冷的話語讓老頭頓時癱軟在地板上。

開車回天長的路上,淡淡的陽光已經鑽出了雲層,下過雨的路麵猶如被水清洗過一般幹淨。

顧瑜問:“主任,你說,呂曉華的殺人動機是什麽?這畢竟是十一條人命呢。他怎麽下得去手?”

“還記得那個病毒株嗎?陳院長交給我們的。”

顧瑜點點頭。

“還有官月平的死,表明這家夥是在做血液方麵的病毒研究。”說到這兒,章桐輕輕歎了口氣,“研究病毒學的人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難尋找的,就是活體血液樣本,有些研究,不得不靠四處重金尋找誌願者來提供,所以我想,這就是為什麽他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綁架別人。不然的話,這麽優秀的病毒株,他是根本就沒有機會去弄出來的。”

顧瑜突然想起了什麽:“哎呀,看我這記性,我都差點忙忘了,今天早上我在食堂聽重案組的馬凱說,那個把呂曉華弄得住院的家夥來局裏自首了。”

“你是說看守所的那檔子事?”章桐皺眉。

“對,聽說那家夥挺厲害的,花錢買通了看守所醫院的一名男護士,然後冒用他的門禁卡給呂曉華下了藥。”顧瑜說。

“他為什麽這麽幹?”

“據說那位大叔的妹妹是十一名受害者之一,他去過法院旁聽,或許你們還見過麵。”

章桐心中一震,腦海中頓時出現了那個捧著黑紗相框,麵容平靜的中年男人。

“自首……唉……”

顧瑜輕輕歎了口氣,車窗前方已經出現了天長市局那灰色的大樓。

而此刻的陽光也終於灑滿了天空。

2.(尾聲)

再次見到呂曉華的時候,他的氣色和前幾次相比,明顯好了許多。

看到章桐走進來,呂曉華臉上露出了笑容,隻是眼眶依舊紅腫著。護士剛才在走廊裏已經跟她說過,呂曉華一直都在流淚,看來他對秦玉珠的感情是真的很深。

“我今天來想知道兩件事,”章桐說著,從包裏拿出了兩張相片,分別是兩個案發現場,其中一個被證實是馮月娥當初失蹤時的案發現場,血跡幾乎布滿了整麵牆。

“第一,馮月娥的現場為什麽會這麽糟糕?”章桐問。

“她掙紮了,反抗得很厲害,”呂曉華若有所思,仿佛回到了記憶深處的那一幕,“所有的人中,就她這麽做了,我一時失手,割破了她的頸動脈,整個場麵徹底失控了。”說著,他把相片還給了章桐,“我不是想殺她,真的不想。我跟她說得很明白,請她做我的誌願者,我需要誌願者,要知道那時候的我,時間已經不多了。”

“時間不多了?”章桐不解。

呂曉華點點頭:“就差最後幾個步驟,而我被人逼得不得不辭去職務,隻能偷偷進行試驗,隨時都有可能被人趕出去……對了,章醫生,你找到阿珠的遺骸了嗎?”

章桐看了他一眼,輕輕歎了口氣:“恐怕已經找不到了,犯罪嫌疑人做了事後的處理。”

眼淚瞬間滾落臉頰,呂曉華輕輕閉上雙眼,擺擺手,啞聲說道:“我不上訴了,人都是我殺的,趕緊執行吧。”

“等等,我最後想問你個問題。秦玉珠是不是也得病了?”章桐認真地問道,“這是不是你要加快試驗的另一個原因?”

呂曉華聽了,不由得一怔,隨即點頭:“是的,她被確診患有珠蛋白生成障礙性貧血。”

“我知道,這是一種分別位於16號染色體和11號染色體上的珠蛋白基因出現了遺傳方麵的問題,導致的血液類疾病。”章桐重重地歎了口氣,“看來,你是真的愛她,不惜為她付出一切。”

呂曉華看著章桐,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章醫生,你戀愛過嗎?”

章桐愣住了,把目光轉向窗外那株無花果樹:“愛過。”

“你會願意為了救你所愛的人去做違法的事嗎?”呂曉華的目光中充滿了急切的神情。

“不。”章桐果斷地回答,“我絕對不會讓我的感情與正義背道而馳!”說著,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臨近傍晚,夕陽灑滿了整個警局大院。二樓重案組辦公室裏靜悄悄的,隻剩下為數不多的留守人員。畢竟高強度地工作了這麽幾天,大家都累了,所以童小川便把大部分人都打發回去休息,隻留下了自己和於博文。

他剛走進辦案區走廊,一眼便看見了正站在走廊裏發愁的於博文:“怎麽了,小於?一臉的哭喪相。”

於博文伸手指了指後麵的詢問室:“說不見到你,他就什麽都不肯說。”

童小川想了想:“那好吧,我來好好和他聊聊。”

於博文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後走進了詢問室,看著欄杆後的趙誌忠,童小川問:“不管怎麽說,咱們都曾經是同行,你也應該很熟悉我們的工作程序。”

趙誌忠點點頭,被童小川狠狠打了一拳的右眼依舊烏青紅腫著,這讓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滑稽。

“那我們就節省時間吧,我想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時候知道呂曉華殺人的?”童小川問。

“阿珠突然變了,而她那段時間所接觸的人,就隻有呂曉華。我去過他的實驗室,看見了我最不想看見的一幕。但是阿珠卻不聽我勸……”趙誌忠的話語中充滿了後悔。

童小川看了一眼手中的報告:“秦玉珠得病了是不是?”

“沒錯,血液方麵的毛病,所以我們不能有孩子。”趙誌忠回答。

“你既然知道呂曉華做出了違法的事情,你為什麽不通報?”

一聽這話,趙誌忠便把頭轉向了另一麵,嘴裏喃喃說道:“我不能,因為隻有他才能治好阿珠的病。得上這種病的人,都活不過四十歲。”

童小川頓時臉色陰沉了下來:“那你後來為什麽忍心活活把她燒死?”

“因為那時候的她已經不再屬於我了,她懷上了那個混蛋的孩子。”

童小川吃驚地看著他:“你說呂曉華竟然治好了她的病?這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趙誌忠幹笑了幾聲:“你知道嗎?我倒是寧願阿珠一直病著,這樣,至少她的心裏還有我。隻要能夠和她在一起,金錢,孩子,都不重要。”

童小川聽了,不禁一愣,道:“那你為什麽要殺死金老師?”

“她?有一次我陪阿珠去天長第一醫院複查,和她在候診的時候認識的,阿珠和她一見如故,兩人談了很久,阿珠說自己有個朋友能治這方麵的病,那女人還真信了。她要了呂曉華的聯係方式,然後每個月都會去一趟蘇川,阿珠被我殺了後,呂曉華又被抓了,我怕她供出我。”趙誌忠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臉上絲毫看不出異樣的情緒。

“那你為什麽要把屍體從那麽高的地方丟下來?”於博文忍不住插嘴道。

趙誌忠笑了:“我隻有用這個辦法,你們才能真正發現呂曉華到底幹了什麽。反正那女人,為了錢什麽都肯幹。”

童小川皺眉看著他,心情久久難以平靜:“當初呂曉華為什麽直接就承認了這十一起凶案?那時候你們蘇川可是沒有任何證據的。”

趙誌忠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因為他看見了我,他知道我絕對不會放過他。他心中有鬼,便主動鑽進了籠子,希望能來天長。後來我找到了阿珠,那麽接下來就是他呂曉華了。”

童小川不禁慨然道:“難怪你要利用章醫生來找到接近呂曉華的機會,你不是要找秦玉珠,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殺了呂曉華,而呂曉華是想利用天長的這次審訊漏洞徹底換得自由身。”

趙誌忠長歎一聲:“我找到阿珠的時候,她住在一個地下室,潮濕陰暗的地下室裏,條件惡劣到極點,但是她很幸福,很幸福……你懂什麽叫幸福嗎?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她為什麽對呂曉華會這麽癡情!”說著說著,他哭出了聲。

看著眼前這個被嫉妒和憤怒所包圍的男人,童小川無奈地搖搖頭,對身邊坐著的於博文說:“叫他簽字吧。”

周末的傍晚,難得的清淨時光,章桐約了李曉偉來到清水山山頂,遠處山腳下是美麗而又安寧的天長城。

“我想問你個問題。”

李曉偉點頭:“你問任何問題,我都會回答你的。”

章桐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暖意,她長長地歎了口氣,仰頭看向山上那棵孤零零的橡樹:“橡樹,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嗎?除了生物學方麵的解釋。”

李曉偉聳聳肩:“我記得我的導師曾經說過,在北歐神話中,橡樹是有靈氣的,它能聽見人的心聲,也能守護人的靈魂,使逝者在下一輩子中能夠忘卻這一輩子的痛苦。”

章桐呆呆地看著他,半晌,吐出兩個字:“瞎扯!”

話音未落,微風陣陣,樹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