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執念

1.

(晚上9點03分)

章桐走在警局負一樓的走廊裏,碩大的玻璃窗外,是幾乎與地麵平行的花壇,月光透過窗口靜靜地灑在走廊的地磚上,無聲無息。

聽到熟悉的軟底鞋腳步聲由遠至近,李曉偉便從綠色長凳上站了起來,他感到些許莫名的激動,腦子裏不斷猜測著章桐找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你來了?”章桐平靜地說著,因為走廊裏的燈壞了,所以李曉偉無法看清楚她臉上此刻的表情。章桐雙手插在兜裏,順勢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緊接著便是一聲輕輕的歎息。

“出什麽事了?”李曉偉心中一動。

章桐昂起頭:“我想問你,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究竟是什麽樣的意誌力能夠驅使他不惜冒著死在半路上的風險,放棄親人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最後機會,而大老遠去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去……殺一個人?”

“心結!”李曉偉吐出了兩個字。

“心結?”章桐不解。

“或者說執念,有的人是為了見自己愛人最後一麵,而有的人則是想在自己死之前解開心結,不留遺憾地離開這個人世間。我想,你所說的應該就是這後麵一種吧,對嗎?”李曉偉側臉看著她,卻依舊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因為始終都有一片陰影遮擋住了她的臉,心中不免有一絲遺憾。

“今天有人就死在我麵前,”章桐小聲說道,“我剛結束他的遺體檢驗工作,我還從沒見過如此糟糕的大腦,簡直都被融化了一般。”

李曉偉聽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他知道章桐作為法醫見過很多死亡後悲慘的場景,久而久之,她已經學會了在腦海中隔離這種糟糕的感官衝擊,但是今天,她卻明顯無法釋懷。

“那是怎麽形成的?”李曉偉小心翼翼地問道。

“病毒感染。”章桐突然把臉扭向了他,這一回,她臉上的神情在月光下完全展現了出來,尤其是眼神中,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她一把抓住李曉偉的胳膊,聲音堅定卻又微微有些發顫,“真沒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會擅自改變病毒株的遺傳基因鏈,而不惜讓身邊的人感染上這種可怕的病毒。這個世界上,我們離人的惡念到底有多遠的距離?”

李曉偉不由得呆住了,張了張嘴,半天才問道:“你,你說什麽?”他突然想起了下午的時候,自己與童小川去了蘇川大學醫學院,便忍不住脫口而出,“難道是蘇川大學出事了?”

章桐搖搖頭:“你們第一醫院急救中心,下午的時候有個病人死了。”

“難怪了,我們醫院群裏都說急救中心出了事,我下午沒去上班。”李曉偉皺眉想了想,“我那時候還奇怪說急救中心那裏也是經常有病人因為病情過於嚴重而去世,為什麽這次大家的反應會那麽特別?”

章桐看了他一眼:“一個病人在醫院被另一個病人劫持,而後者所感染的是前者所親手設計的病毒株。這樣的事情也不是天天能發生的。”

“那遺體呢?”李曉偉不安地問道。

“我處理過了,你不用擔心,單獨存放的,就等著案子結束後火化。”章桐想了想,奇怪地問,“你為什麽會立刻想到蘇川大學出事?”

李曉偉聳聳肩:“沒什麽,直覺吧,現在看來我的直覺也是錯的。對了,有個報告給你。”他從身旁椅子上的公文袋裏取出兩張打印紙和三張腦部的螺旋CT掃描片,遞給章桐,“下午我剛從蘇川大學回來,就接到了金玉蘭老師母親的電話,我就開車去了趟胡埭鎮。”

這是一份天長市第二人民醫院出具的正規檢驗報告,章桐不由得心中一沉,她緊走幾步,伸手推開解剖室的門,來到燈箱旁,然後分別把三張掃描片夾在燈箱架子上,這才打開開關,她皺眉逐幀仔細查看著,半晌,一臉驚訝地轉頭看向身邊站著的李曉偉:“我說她為什麽會產生幻覺呢,原來如此!”

“你是說她有可能得了星形細胞瘤?”李曉偉感到有些意外,在來這裏之前,因為心緒煩亂,他並沒有認真閱讀過那份檢驗報告和CT掃描片。

章桐點點頭:“這種腫瘤主要位於腦白質內,呈現出浸潤性生長,與周圍的腦組織無明顯界限區別,而且多數不限於一個腦葉上生長,範圍非常散,而它的生長可侵及皮質,向內可破壞深部結構,甚至可以經過相應的部位越過中線最後直達對側大腦半球。正常人尚且容易在早期被忽視,而死者被發現前在水裏已經浸泡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所以遺體檢驗的時候,就更加難區分開來,更不用說這種腫瘤的發現概率很大程度上是需要借助於專業的CT掃描機的。”說到這兒,她伸手關了燈箱,“為什麽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家屬會想到向你提供自己女兒的病史檢驗報告?”

“既然已經排除了他們家族的精神病史,我就想人之所以會產生幻覺,要麽是毒品,要麽就是腦瘤了。金老師吸毒的可能性不大,你提到說遺體發現的地方有橡樹枝,並且懷疑被咀嚼過,而傳說中橡樹枝葉是治療癌症的偏方,所以我才給金老師的母親打去了電話,直截了當問她金老師的病史。”說到這兒,他不由得一聲長歎,“這麽年輕,真是可惜了。”

章桐的臉上卻依然神情凝重,她逐一閱讀著病曆上的每一個字,包括所使用的藥物。許久後,說:“等等,水塔上的那個鐵梯子我爬過,非常陡,像金老師這樣處於二期的腦瘤患者,是根本無法一個人單手打開那個特製的蓋子的,她必須穩住自己的身形,鐵梯離地麵非常高,有將近兩米到兩米五。你別忘了,她的體型非常瘦,身高和我差不多。那麽沉重的蓋子需要一個成年男人才能用力把它挪開,她是怎麽順利進去的?又是怎麽一個人把梯子放下去的?如果說幻覺的話,在她觸到冷水的時候,就會立刻清醒過來,如果現場真的自始至終都隻是她一個人,那她為什麽不爬上來呼救?”

“難道說現場真的有第二個人?”李曉偉是親眼見過那兩段監控視頻的,他實在難以相信這種特殊的情況下居然還有第二個人存在。

章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不知道老歐陽他們在那個黑色耳機上有沒有找到新的線索。”

李曉偉果斷地搖搖頭:“我見過聲音催眠,但是正如你所說,隻要觸碰到水塔裏的冷水,死者必定就會醒過來,她又是如何心甘情願地讓自己被一整座塔裏的水給活活淹死而不呼救?”

章桐突然回過神來,她利索地從兜裏摸出手機,撥通了童小川的電話:“我需要知道一個問題,最初到達現場時,現場那個水塔蓋子到底是誰打開的?”

“是映秀小區的保安和物業,因為業主投訴,他們要查看水塔的問題,這才發現了死者。”電話那頭,童小川的辦公室裏一片嘈雜聲,使得他不得不提高了說話的音量。

這回答顯然是在情理之中的,章桐看了李曉偉一眼,接著又說道:“童隊,建議你派人查一下死者金老師來往蘇川的交通記錄以及銀行往來記錄,我懷疑她在向人私下購買治療癌症的非法藥物。”

“這沒問題。”

章桐掃了一眼手中的病曆本:“具體時間是去年8月23號過後,到她今年去世為止。”

“我馬上派人去處理,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童小川問。

“我現在懷疑金老師出事的現場有第二個人存在,尤其是最後蓋上那個水塔蓋子的人,你能找到相應的監控記錄進行核實嗎?”

“離案發現場直線距離不到八十米的地方就是天長酒店,我去那裏碰碰運氣。”說著,他便掛斷了電話。

2.

(晚上9點17分)

童小川把警車開出了飛機的速度,隻用了不到十分鍾的時間,便順利穿過天長市中心嘈雜的中山路,拐過解放南路的岔道口,開上寧崇路。車前方兩百米左右便是案發所在地映秀小區,而小區對麵那棟30層樓高的錐體形建築的頂上,“天長酒店”四個霓虹燈招牌異常醒目。顯然,天長酒店的級別並不低。

隨著一陣刺耳的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響起,警車穩穩地停在天長酒店的門口。副駕駛座上的小九長長地出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劫後餘生的表情。他匆忙解開安全帶,鑽出警車,跟在童小川的身後快步走上了台階。

對於童小川的要求,酒店大堂經理略微思考以後,隨即便麵露難色:“我們非常想協助你們工作,但是對於酒店外,除了街麵,對麵的映秀小區居民住宅樓,按照派出所規定,我們是不能夠安裝監控的,這涉及個人隱私方麵的問題。”

“我要的是對麵小區樓頂的情況。”童小川有點不甘心,他不想空手而歸,“麻煩你再仔細想想,就是對麵23號樓,小區入口處的那棟。”

大堂經理尷尬地點頭:“我知道那棟樓,聽說了上麵死人的事,水臭得要命。”

小九感到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

大堂經理聽了,不禁嘿嘿一笑:“這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在你們去之前三四天的樣子,大樓裏就已經陸續有住戶來我們酒店登記入住,提到說水質突然莫名變差,還有股說不出的異味,物業方麵卻總是拖著不處理。你們也知道的,那棟大樓裏住著的可都是有身份的人,進出寶馬奔馳是標配,自然對自己的生活質量是要求不低的。”

正說著,一個行李服務生打扮的年輕人湊了過來,衝著大堂經理的耳邊小聲嘀咕:“經理,那個18樓的客人不還住著嗎?”

大堂經理一愣:“你說那個成天盯著要物業賠錢賣房的?”

童小川察覺到了異樣,便一把推開攔在中間的大堂經理,急切地追問道:“快說,那個客人到底怎麽了?”

行李員咧嘴:“挺怪的一個人,有點神經兮兮,喜歡自拍,還特別迷信……”

“說詳細點!什麽時候入住的?”童小川問。

大堂經理顯得有些委屈:“就是映秀小區你們警車出現之前三天的淩晨,3點左右登記入住的,還非得叫我們服務員寸步不離地陪著她。看她情緒那麽不穩定,我們本來是不想接受她的入住要求的,但是經不住她鬧騰啊。她是最早來的,而且登記入住的時間非常古怪,別人都是大白天,或者傍晚什麽的。現在可好,還說什麽物業不幫她把房子賣了並且賠償她的損失的話,她就不走了。”

小九和童小川麵麵相覷,隨即問:“這麽作,多大年紀的人?”

“37歲,一獨居老姑娘,叫楊秀麗,就住映秀小區23棟21樓2單元202,”說著,大堂經理忍不住一聲長歎,搖搖頭,“現在是我們酒店唯一一個還賴著不走的人了。”

小九笑了:“愁什麽?給錢的話,誰不是住?”

大堂經理白了他一眼:“她自始至終就沒給過一分錢,說這錢得物業給,輪不著她來發善心。”

童小川想了想,問:“現在她回酒店了嗎?”

行李員點頭:“大約兩個小時前,我送她上去的,買了好多東西。”

“那晚和這位住戶一起來酒店登記入住的,共有幾個是映秀小區的客人?”童小川嚴肅地看著大堂經理。

“那天淩晨就她一個。”大堂經理果斷地回答。

“房號告訴我。”童小川頭也不回地向電梯口走去,“你們就不必跟著了,我和我的人上去就行了。”

“1802。”行李員直著嗓子叫了一聲,隨即便被大堂經理不滿地瞪了一眼。

走進電梯,童小川對小九說:“你還記得映秀小區案發現場有多少層樓嗎?”

“22層,23樓是頂樓,直通樓頂平台,並沒有人居住。”小九回答。

“我安排人去走訪的時候,因為這個21樓的住戶沒有在家,所以當時沒有被及時走訪到,”童小川說,“21樓和23樓之間隻隔了一道樓層,也就是22樓,23樓電梯口出來就是一個小樓梯間,麵積不超過1.5平方米,是否可以這樣推論——住在21樓的這位奇怪住戶在那天晚上無意中看到了什麽,因為過於驚慌,所以當天晚上沒過多久便離開家來住賓館了。”

“小九,你說,一個人如果看見了讓自己感到害怕的東西,本能的念頭是什麽?”走出電梯口的時候,童小川隨口問。

“當然是逃跑,不過我隻會想想罷了,可不會真的那麽幹。”小九不滿地嘀咕。

童小川的腦海裏又一次浮現出了監控視頻中金老師那驚恐的神情。那晚,她究竟看到了什麽?

敲開酒店1802號房的門並不是一件難事,尤其是小九身上穿了一套剛漿洗過的警服。相反,眼前站著的這位素顏朝天的女人可讓他們倆怔住了。倒不是她長得有多奇怪,全是因為她的眼神,平靜之下竟然夾雜著一種莫名的癡迷。

“你們是哪裏來的?”女人一手撐著門框,毫不客氣地問。

“市局的。”童小川和小九出示了工作證,“你是楊秀麗對嗎?我們想找你了解下映秀小區的情況。”

“我還沒告他們,物業竟然反咬一口先把我給告了?”楊秀麗滿臉的驚愕,說話聲也同時高了八度,震得身後酒店安靜的走廊裏嗡嗡作響。

童小川耐著性子解釋:“不是物業,我們有別的事想向你了解下情況,方便讓我們進去談嗎?”

“當然可以。”楊秀麗氣衝衝地轉身走進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