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是你媳婦,不是你媽
鑾駕往前行進著。
烏蘭的手心攥出汗來。
她偏過頭去,看段義平,他好似還是那副木偶的樣子,仿佛他剛才在她手心寫的字不存在。
這家夥,真沉得住氣!馬上就要幹架了喂!
“坐車沒有騎馬舒坦,你會不會騎馬?瞧你弱不禁風的樣子,大約是不會騎的,你拜我為師好了,我可以教你。我的馬術,可是我阿布都常常誇的。我會在馬背上表演金雁橫空……”烏蘭叨咕著。她一緊張,話就特別多。
段義平並不理睬她。
約莫兩炷香的工夫,鑾駕到了翠柏林。
烏蘭豎起耳朵,聽著林間的沙沙聲。
“高丞相,我……我……我想上茅房……”烏蘭捂著肚子喊道。
高丞相道:“王妃殿下忍一忍,再有一個多時辰,便到王宮了。”
“一個多時辰?不行不行,我等不了,人有三急!我現在就要去!”烏蘭跳下馬車。
高丞相想了想,道:“停下。等王妃殿下出恭。高允,你‘護送’著王妃殿下一起去。”
“啊?我上茅房你也派人跟著?好吧好吧……”烏蘭嘟嘟囔囔著,作極不情願狀,提著裙子,往密林深處而去。
她走著走著,轉身,道:“大哥,就到這兒吧,啊?”
這個叫高允的侍衛,是高丞相的族親,也是他的心腹,他打量著烏蘭,不作聲。
烏蘭拔下腰間的彎刀,揮向高允。
她聽見鑾駕那裏起了動靜——
一大群和尚,從天而降。
他們手持利劍,直逼高丞相。
高丞相臨危不懼,拔劍相對,道:“有刺客!上!”
士兵們皆聽從他的調遣。
坐在鑾駕上的段義平,閉上眼,撚著手中的佛珠。
高丞相冷笑一聲:“王上長大了,有了別的心思了。你臥薪嚐膽,想要殺我,也不想想,是誰扶你坐上王位的!你與你父王一樣冷血無情,背信棄義!”
“亞父言重了。本王惦念亞父匡扶之義,處處忍讓。亞父想要的,本王都給了。可有些東西,本王實在給不了。亞父放心,本王不會殺你。縱是拿下你,也會許你一生平安,衣食無憂。”段義平淡淡道。
“毛崽子,誰拿下誰還不一定呢!”高丞相迅即地衝向段義平,下了殺招。
和尚們連忙護駕。他們武藝高強,招式玄妙。
但,高丞相久經沙場,此番帶出來的人,也都是王宮精銳。
兩方打得難解難分。
這廂,烏蘭與那高允打鬥了二十幾個回合,最後一招“燕回朝陽”鎖住了高允的喉。彎刀旋風一樣掃過,高允倒在地上。
烏蘭氣喘籲籲。
她想起六歲那年,忽穆烈抱著她,揮刀砍人。忽穆烈說:“烏蘭,你今夜看看阿布如何殺人,學著些。”
她如今真的出手殺人了。躁動不安的心,一時難以平靜下來。
她覺得阿布的血液,阿布的魂魄,全部湧進她的身體裏。她成了另一個阿布,爭強好勝,威風凜凜。
她看了看地上的屍體,思索片刻,向鑾駕處走去。
段義平看著紅裳小女子去而又返,眉心一跳,不是讓她走麽,怎麽又回來了?
他想著,烏蘭一定是來助他的。
他心裏燃起前所未有的感動。
這個異邦小女子,竟如此重情重義。
隻是,她何必來蹚這渾水?
他喊道:“快跑!”
高丞相手下的人,劍鋒調頭直逼烏蘭。
烏蘭遇到突襲,猛地後退,栽了個跟頭。她從地上爬起,怒了,誰怕誰?打!
她手中的彎刀沾了血,越發鋒利了。
一個身穿鎧甲的侍衛,繞到段義平身側,出其不意地刺了一劍。段義平手臂流出血來。他猶然吩咐和尚:“將王妃送走!”
送,送,送你個頭!你顧著自己吧,我稀罕你護著?
烏蘭罵罵咧咧的,衝上前去,攔腰砍了那侍衛一刀,背起段義平就跑。
後麵有追兵,她跑得快極了。耳畔的風呼嘯而過。
這家夥現在千萬不能死了。
他死了,大理段氏王族就沒人了。高丞相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大理國的王。軍師得到密報,高丞相正在籌謀著什麽“聯緬聯瀾,以武強國”,假以時日,若是坐大,大理豈不成了西狼有力的對手?段義平就不一樣了。他天性淡泊,羽翼未豐,比高丞相好對付得多。
烏蘭跑啊跑。
草原是平坦的。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深、這樣曲折的山林。
不知不覺中,她將追兵甩掉,自己也迷路了。
她將段義平放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段義平失血過多,昏了過去。烏蘭撕開袖口,給他包紮。
這南蠻男人,細皮嫩肉的。
月亮出來了。亮汪汪的。
今兒又是十四了。
她是十月十四那夜,告別阿布的。
到現在,一個月了。
烏蘭想起師父教她的一句中原詩,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是啊,南蠻的月亮,怎麽能比得上草原的呢?天底下都不會有比草原更好的去處了。
“月亮月亮,你是不是跑得很快?你幫我瞧瞧我阿布,看看他好不好,夜裏咳嗽了幾聲。我不貪心,你替我看一眼就好啦。”烏蘭跟月亮討價還價。
躺在地上的段義平一動不動。
他喃喃地喚著:“娘,娘,娘……”
烏蘭踹了他一腳:“醒醒,醒醒,我不是你娘,我是你新娶進門的王妃!”
段義平又沒了聲息。
烏蘭歎了口氣:“你知道嗎,在我們草原,上一個大汗死了,他所有的女人要嫁給新的大汗。你說,你死了,我嫁給誰?高丞相?他的眼睛好尖,像黃鼠狼。他連我上茅房都要派人跟著。我往後怎麽過?你這個姓氏就怪怪的,你姓什麽不好,你姓段,那可不就斷掉了麽,不吉利……”
“周族的首領公劉率領族人自邰遷豳,安定居處,開基創業,采碫石是用作椹質,段氏為鎛器……”
段義平忽然開口了,嚇了烏蘭一跳。
“這是段氏的起源。並非不吉利。”他說著。
“你沒死,可真是太好了。”烏蘭笑了。
段義平掙紮著起身,道:“你那麽怕我死啊?”
“嗯!”烏蘭點頭。她心裏想著,我不怕你死,但你現在不能死。
段義平瞧著月光下她皎潔的麵孔,道:“好,那我為了你,不死。”
“你為什麽管高丞相叫亞父?”烏蘭好奇問道。
段義平沉默一會兒,道:“父王死的時候,我還小。是他抱著我,坐到王位上的。他那時候,根基不穩,不能稱王。現在不同了,從軍隊到王宮,都是他的人。我隻能孤注一擲,趁迎親的時候,拿下他……不提這些事了。”
大理三百六十寺,寺寺半夜皆鳴鍾。
那些和尚,是段義平這些年來,以禮佛之名秘密豢養的死士。
“佛說,著相修行百千劫,無相修行刹那間,若能萬法盡舍卻,頓悟入道須臾間。我還是愚鈍,參不破,做不到萬法舍棄。”段義平道。
他念的這些東西,烏蘭聽得雲裏霧裏。
她一拍段義平,道:“念什麽佛?佛能背著你跑嗎?還不得我來!我比你的佛祖實在多了!”
段義平笑了笑:“那,我以前信佛,現在信你,好不好?”
兩人說著話,不覺天亮了。
馬蹄聲漸近。
烏蘭緊張起來。她握緊彎刀,準備迎戰。
馬背上下來一個人,跪在地上,道:“恭迎我王回宮!”
段義平道:“高丞相何在?”
“已被擒住,待我王裁奪!”
翠柏林中,和尚們勝了。
真險啊。
烏蘭舒了口氣。
她扶著段義平站起來。
晨光鍍著段義平清朗消瘦的麵龐,他向烏蘭道:“王妃殿下,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