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寒蟬悲泣

“章醫生,有人找你。”值班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章桐轉過身,眼前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年齡不超過20歲,身材高挑,穿著一件淺咖色的風衣,黑色鉛筆褲,齊膝黑色長筒靴。她的雙手插在兜裏,臉部上顎向外凸起的程度比較明顯,中切牙有些畸形。

“請問,你是法醫嗎?”年輕女孩大聲地問。

“你找我有事?”章桐反問。她感到有些詫異,難道校管處的研究生部這麽快又給自己派人過來了?

“我是來認屍的。”或許是擔心章桐想不起究竟是哪一具屍體,她特意又強調了一句,“報紙上的那則認屍啟事,就是你們在電影院發現的那具屍體。我知道她是誰!”

女孩從口袋裏摸出一部大屏幕手機,右手食指快速地在屏幕上滑動了幾下後,點點頭,隨即把手機遞給了章桐:“我想,你們要找的,應該就是她。”

沒等章桐有反應,女孩繼續說:“她叫曹瑩瑩,是我同班同學。我們一起報名參加了心語高考美術輔導班。我們算是閨密加死黨吧。她已經失蹤好幾天了,差不多一個禮拜的樣子。而在平時,她是絕對不會不和我聯係的!”

章桐皺眉,手機上是一張生日時拍的照片。相片裏,一個年輕女孩頭戴生日皇冠,一臉興奮地在彎腰吹蠟燭。“她失蹤前有什麽異樣嗎?”章桐問道。

“沒什麽啊,就是很高興,還去做了頭發,說什麽到時候給我們一個驚喜!”

“她是不是談戀愛了,你們都是成年人,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在一起?”章桐一臉的疑惑。

女孩不樂意了:“她要是有男朋友的話,我肯定是第一個知道的。瑩瑩長得不漂亮,從初一起,就沒有男孩子追過她!”

“那你為什麽就這麽肯定死者是你的朋友曹瑩瑩?”

“很簡單,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紅色毛衫,尺碼是七號的,胸口是星星圖案,後背是月亮圖案,是我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個月前,我們寢室剛為她慶祝完19歲生日!”女孩的眼神瞬間變得黯淡。她弓著背,穿著靴子的右腳開始一下一下地踢身邊的大理石柱子,“這件毛衫,是我親戚從國外帶回來的,瑩瑩很喜歡,她穿著又合適,我就送給她了。在這邊,應該不會這麽快就有第二件。所以我擔心死者是瑩瑩。”

因為死者的麵部複原成像圖是電腦模擬的,為了更直觀地讓死者的親屬能夠辨別出屍體,按照慣例,還會在啟事中附上死者被發現時的穿著打扮,隻是不會過於詳細。那具在電影院包廂中發現的女屍,章桐記得很清楚,專案組隻展示了毛衫的一麵圖案——月亮,而另一麵的圖案——星星,沒有透露更多信息了,更不用提毛衫的具體尺寸了。

“你叫什麽名字?”章桐輕聲問,聲音溫柔,充滿了同情。

“任淑儀。”女孩努力在自己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

“淑儀,你跟我來吧。”

章桐衝著值班員點點頭,然後帶著女孩離開了大廳。

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了確認,看著毛衫和褲子,任淑儀失聲痛哭,嘴裏反複念叨:“就是這件衣服,就是這件衣服,這上麵的星星缺口還是我不小心弄上去的……瑩瑩,瑩瑩……阿姨,我到底該怎麽跟她爸媽說這件事啊……”

女孩的哭聲讓章桐的心都快碎了。

那扇破窗子外麵響起了“沙沙”聲,聽起來好像是有人在挖土。她急促地呼吸著,兩手高舉在頭上,努力去夠到破窗子上那似乎堅不可摧的不鏽鋼護欄,很顯然,那是後來加裝的。除了身後那道厚重的鐵門,這個破窗戶是房間裏的唯一出口。

幾天前,她也聽到了相同的聲音。她不記得是什麽時間,也許是在晚上。她聽到有人拿著鐵鍬在屋子後麵鏟土。

她坐著,蜷縮在床墊上,膝蓋和手腕陣陣抽痛,讓她難以入眠。破窗戶還透著風,她又熱又渴,額頭灼燙,腦袋發暈,幾乎無法思考。也許是發燒了,她知道自己肯定病得很重。或者說,自己會死在這裏,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剛來到這個地獄一般的房間的時候,她努力掙紮,大聲呼救,可是,漸漸地,她明白了,自己要保存體力。現在,她已經筋疲力盡,就連站起來伸手去夠那個不鏽鋼護欄,都顯得那麽艱難。

“求求你,我不想死!”她的聲音小到隻有她自己才能夠聽得到。她開始無助地哭泣。淚水滴落在那件她剛買了沒多久的粉色連衣裙上,她心儀這條裙子已經很久了,自從第一次在電視中看到自己喜歡的影星穿著同樣款式的連衣裙後,她就一直想買。所以,在聽說自己被選中做模特的那一刻,她第一個念頭就是能夠穿上這條差不多價值她整整一個月生活費的連衣裙了。如今,這條裙子早就已經麵目全非。她傷心極了,可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在床墊的角落裏,不停地渾身發抖。

“求求你,我不想死!”她嘴裏來來回回地說著同一句話,可是她很清楚,除了自己,沒有人會聽見,也沒有人會在意。

她聽著窗外的鏟土聲,隱約之間,似乎有人在交談,一股濃烈的腐臭味開始刺激她的鼻腔。她的眼淚流淌得更猛了。

鏟土聲還在繼續,臭味也越來越濃,就好像一個化糞池的蓋子被突然打開了一樣。她有一絲不祥的預感:“求求你,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求求你!求求你……”她拚命掙紮,想要坐起來,可是身體剛剛移動一點距離,一陣暈眩感襲來,她頹然跌坐了下去。

鏟土聲變得愈來愈響,她害怕極了,本能地向牆角縮進去,仿佛鑽進了牆角後,就再沒有人可以傷害到她。她後悔極了,想著如果自己能活著出去的話,以後一定會乖乖聽爸爸的話。

可是,自己真的能夠活著走出這個可怕的牢房嗎?她不敢去想。越想隻會越絕望。她的頭發早就被剃光了,雙手的十根手指指肚被硫酸擦拭過,讓她痛不欲生。她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折磨自己。

“哐啷”一聲,門鎖被打開了,腳步聲響起。她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這時候,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

“求求你,我不想死,求求你,我不想死……”

哀求是沒有用的,絕望頓時襲上了她的心頭。她閉上了雙眼,決定不再掙紮。一根冰涼的皮繩套在了她的脖子上,皮繩的頂端是一雙有力的手,它迅猛地收緊皮繩。她太虛弱了,死亡真的來得很快。雙手雙腳輕輕抽搐了一下後,整個身體就再也不動了。

十多分鍾後,她的屍體被扔進了屋外臭氣熏天的土坑,空****的眼窩無助地凝視著黑暗的夜空。一鍬,一鍬……土不停地被鏟起,然後灑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臉上,還有那件她心儀的粉色連衣裙上。坑被慢慢地填平了,就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停留過一樣,而她的眼睛,要幸運許多。

牆角陰暗的角落裏,傳來了一兩聲昆蟲臨死前的悲鳴。

很快,周遭又一次恢複平靜,死一般的寂靜。

“……我再跟你說一遍,警官先生,歐陽是好人,他絕對不會殺人的!他已經夠可憐的了!女兒死了,工作丟了,又進了監獄。他已經做出補償了,雖然說歐陽失手打死了我哥哥,但是誰能無過,對不對?他也不是有意的。而且你們警局已經給了我們全家足夠高的榮譽和補償了,人都已經死了這麽多年,你們為什麽還要翻舊賬啊!難道你們就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了嗎?”

已經來了快半個鍾頭了,卻依然一點進展都沒有,看著對麵的丁坤,童小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耳根子發燙。不過這一切他都忍住了,他還沒有忘記自己今天來的目的:“丁先生,我想,你是誤解我們警方的意思了。我們隻是要查清楚事實真相。我們相信歐陽先生的為人。”

丁坤抿著嘴想了想,目光在童小川和小陸的身上來回轉了一圈。

“丁先生,我們沒有別的意思,你放心吧,我們隻是想了解一下當初那起事故的過程,這也是最近工作調整,對老檔案都要走一遍程序。”小陸非常機警,他的一番安慰明顯讓丁坤放下了戒備。

“你們真的保證我說的話不會被記錄在案?”丁坤想了想,小聲說。

童小川點點頭:“放心吧,我們警方說話算話的。你看,我們沒有帶任何錄音設備,也絕對不會做筆錄。”

丁坤這才平靜了下來:“我哥哥丁強這麽死了,其實對我們全家和他自己來說,都是一種解脫!”

丁坤脫口而出的話讓童小川和小陸很是驚愕:“丁先生,你為什麽會這麽說呢?”

丁坤搖搖頭,一臉的無奈:“我哥哥丁強雖然是個禁毒警察,但是,因為工作需要,在一次臥底行動中他染上了毒癮。後來,雖然說行動結束了,但是我嫂子和我們全家都明顯地感覺到了哥哥的變化。他偷偷地變賣家產去熟悉的線人毒販子那裏買毒品,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童小川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知道參加臥底行動的禁毒警有時候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不當著毒販的麵吸毒,可能最終會染上毒癮。但是當他真的麵對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心裏還是難以接受。

“他不想去戒毒所,怕丟了工作,又怕被人瞧不起。有一次在街上喝醉了發酒瘋,我去把他接了回來,酒醒後,他就把事情都告訴了我,他說他不想活了。”丁坤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說什麽?丁強曾經有過自殺的念頭?”

丁坤歎了口氣,用沉默回答了童小川的問話。

“事發那段時間,歐陽景洪來過你們家嗎?”小陸問。

“是的,他來過我家。”丁坤把倒好茶水的杯子遞給童小川。

童小川注意到對方用的是左手:“丁先生,你平時習慣用左手做事,對嗎?”

丁坤點點頭:“是的,我們兄弟倆都有這個習慣,應該是遺傳的吧。”

走出丁家大門,童小川皺著眉沒有說話,回到車上後,他坐到副駕駛位子上,示意小陸開車。他伸手從儀表盤下的儲物櫃裏拿出了那份卷宗,抽出其中的屍檢報告,上麵很清晰地寫著死者是死於貫穿式槍傷。

他隱約感到有些不安,撥通了章桐的手機:“章醫生,你還記不記得歐陽景洪是習慣用左手還是右手?”

章桐正好在解剖室,她拉開了裝有歐陽景洪屍體的冷凍櫃門,在仔細看過屍體的左右手後,她肯定地說:“從他的指尖磨損程度來看,可以確定是右手。”

“我現在馬上傳一張屍檢圖片給你看,你判斷一下這是子彈進入時造成的創麵,還是出去時的創麵,我需要盡快知道答案。”

“沒問題。”

很快,章桐的手機上顯示有圖片傳入,雖然像素不是很高,但是也足夠用來進行辨別了。

章桐點開後,說:“這是近距離槍擊所造成的創麵,是進入創口,在貼近太陽穴的地方開的槍,因為撕裂創麵非常明顯。創口在死者頭部的左側。”

聽了這話,童小川忍不住長歎一聲:“根據死者丁強的弟弟丁坤說,他的哥哥是左撇子,而我剛才給你看的那一麵創口,就在頭部左麵太陽穴。而丁坤向我們透露,他哥哥染上了毒癮,並且曾經多次有過輕生的念頭。所以,我懷疑丁強是自殺的。”

“如果丁強染上毒癮的事情被局裏知道的話,或者說丁強的死被確認為自殺,那麽,他的家屬的撫恤金就很有可能被追回!”章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件事情,局裏知道嗎?”

童小川一陣苦笑:“知道真相的人已經死了。”

“那為什麽歐陽景洪要背下這個黑鍋?”章桐問。

“我雖然不知道個中緣由,但我清楚歐陽景洪不隻是個警察,更是一個為了朋友願意兩肋插刀的好兄弟。所以,我推測,當年歐陽景洪知道了丁強在臥底的時候染上毒癮的事情,很有可能這件事情還和歐陽景洪多少有點關係。所以,他覺得虧欠自己的搭檔。但是歐陽景洪也明白這件事情一旦被局裏人知道後,丁強所要麵臨的處境。至於自殺,那可能是丁強一意孤行的抉擇,但是為了自己的搭檔,也為了他的家人,孑然一身的歐陽景洪就選擇了自己承擔後果,讓自殺變成了事故,從而讓丁強的家人領取到了一筆豐厚的撫恤金。這樣一來,歐陽景洪自己也會得到安慰。”童小川的聲音中充滿了悲涼,“你要知道,那時候歐陽景洪的女兒死後,他是萬念俱灰的。”

章桐的腦海中頓時出現了13年前那個在大雨中跪地哀號的男人。記得後來辦理認領屍體手續的時候,再一次見到歐陽景洪,他已經瘦得脫了相。女兒死了,他的心也死了,如果說還要活著的話,目的也隻有一個,那就是為女兒報仇。章桐重重地歎了口氣,掛斷了電話。如果隻為了報仇而活著,那麽後麵所有事情的疑問就都可以找到答案了,除了他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