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凝固的生命

周一早上,齊誌強來到歐陽景洪工作的小飯館。這時候,飯館還沒有開店營業,但是後廚那邊早已經忙得腳不沾地,切菜配菜聲和廚師的吆喝聲不絕於耳。齊誌強站在門口背陰處,耐心地等著。終於,歐陽景洪滿身油汙地走了出來,他一抬頭看到齊誌強的刹那,表情頓時凍結,眼睛睜得大大的,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終於找到你了。”齊誌強說,“歐陽,能談談嗎?”

歐陽景洪剛想開口,齊誌強微微一笑:“放心吧,我已經和你們老板說過了,給你十分鍾的假。”歐陽景洪便不再言語,兩人一前一後走向對麵的小巷子。直到僻靜處,齊誌強才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歐陽景洪。

“歐陽,小麗沒了。”

小麗,也就是齊小麗,是齊誌強的女兒,曾經是歐陽青最好的朋友。

歐陽景洪抬起頭:“什麽時候的事?”

“一年前。不過,她是自殺的,從七院的樓頂跳了下去。”

“是嗎?”歐陽景洪當然知道七院的另一個名字——精神病康複中心。他緩了緩,說:“老齊,節哀順變!”

齊誌強苦笑:“都走了一年了,最困難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齊誌強默不作聲地掏出一個信封,從裏麵倒出兩張相片,遞給了歐陽景洪。

“這是在小麗的房間裏拍攝的,醫院裏一直封存,我想辦法找人弄了出來。告訴我,你能看出什麽嗎?”

“我看不出來。”

“當初你家青青和我們小麗是最好的朋友,兩人形影不離,後來青青遇害,緊接著小麗發病,難道你就真的看不出其中的聯係?”齊誌強走近了一步,雙手緊緊地抓著歐陽景洪瘦弱的肩膀,追問著。

歐陽景洪默默地搖頭。

“十年啊,小麗在精神病院裏住了整整十年。精神分裂,這該死的病害了我們全家整整十年啊。小麗是解脫了,可是我呢?我老婆呢?整個家都垮了啊!歐陽,我也對你不薄,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凶手是誰!那天,她們倆是一起出去的!結果一個死了一個瘋了。我家小麗膽子小,整天就是跟在你家青青屁股後麵轉。你敢說你不知道凶手是誰?”齊誌強終於爆發了,歐陽景洪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個字。

末了,齊誌強終於放棄了,他麵如死灰,稍稍抬起手,便頭也不回地向小巷外麵走去。

歐陽景洪看著他的背影,心裏默默地念叨著什麽,眼角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了下來。

和司徒敏不同,劉東偉不喜歡雕塑,其程度甚至達到了厭惡,尤其是那些人類的雕像。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麽,隻是每次看到那被定格在或痛苦、或喜悅、或躁狂的一瞬間的扭曲變形的人類的臉,他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惡心感,然後立刻把頭轉開。

劉東偉曾經為此去看過心理醫生,得到的結論也模棱兩可:沒病,心理原因,或許是小時候受過刺激。可是劉東偉就是想不起自己小時候究竟是在哪裏受過刺激,以至於見了雕塑,他就渾身難受。

此刻,他正站在蘇川藝術中心的門口,猶豫著自己究竟要不要進去。司徒老師雖然已經下葬,但是他的死亡事件還沒有被立案。劉東偉是絕對不會去找司徒敏的,但除了司徒敏以外,他就隻能去找師母丁美娟了。

丁美娟是這家藝術中心的負責人,她曾經是一個著名的雕塑家,現在退休了,隻是負責一些簡單的教學工作。如果說司徒敏的成功有天賦的因素的話,那麽,這天賦絕對是來自她的母親丁美娟。

丁美娟的辦公室並不大,房間裏到處都是人體雕塑的半成品,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瓶瓶罐罐。辦公室的門開著,一股濃重的石膏味撲麵而來,還夾雜著一股說不出的土腥味。劉東偉輕輕敲了敲身旁的門。

丁美娟抬頭一看:“你怎麽來了?有事嗎?”很顯然,老太太並不歡迎這個前女婿的到來。

“我……師母,我是為了司徒老師的事……”

話還沒有說完,丁美娟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門口,用力把劉東偉推了出去,然後一臉不客氣地說:“你和我們家已經沒有關係了,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我再一次警告你,我老公是死於意外,根本就沒有人要害他。你這樣做,隻會敗壞他的名聲和清譽!”話音剛落,她就要關門。

見此情景,劉東偉急了,他趕緊用腳擋住門:“師母,你聽我說,我已經找到了足夠的證據,司徒老師就是被人害死的。我剛從安平過來,那裏的法醫找出了證據,能夠證實司徒老師的死絕對不是意外!”

或許是“安平”二字觸動了丁美娟,她的口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充滿了敵意:“小敏給我打電話了。請你不要再去騷擾她!”丁美娟在遺傳給司徒敏高超的藝術天賦的同時,也把自己高傲和目中無人的個性遺傳給了她。

劉東偉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丁美娟殘缺的右手上,就是這隻右手,如果不是意外失去了三根手指的話,現在報紙上出現更多的將是她丁美娟的名字,而不是司徒敏。

“師母,你能和我好好談談嗎?我真的沒有惡意。小敏和你肯定誤會我了。再說了,我對老師留下的遺產沒有絲毫的興趣,如果你實在不放心的話,我可以簽署放棄聲明。”

丁美娟抬頭看了看劉東偉:“算了,進來吧,就五分鍾,我馬上有個講座!”劉東偉連忙跟著走進了辦公室。

“師母,請您一定要簽這個字,不然的話警方沒有辦法立案的。隻有死者的直係親屬提出來才能立案。”

“你為什麽要緊追著這件事不放呢?老頭子走了這麽久了,死了都不讓他安寧嗎?”丁美娟看都沒看一眼劉東偉手中的立案申請書,隻是煩躁地問他。

“司徒老師雖然死於蛇毒,但是他的舌頭被人割掉了!師母,蛇不會割人的舌頭,隻有人才會。而且毒蛇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絕對不會。再說了,那天老師也隻是在長椅上休息而已,我見過那條後來被警方打死的蛇,它不可能自己鑽進老師的嘴裏去的,除非有人刻意把它放進去。師母,這麽多疑點我再視而不見的話,我後半輩子都會受良心的譴責!”劉東偉的情緒有些激動。

丁美娟沉默了,她轉過身,背對著劉東偉,口氣堅定地說道:“我已經知道真相了,小敏她爸就是被蛇咬死的,那就是一場意外。他一輩子都沒有得罪過人,老老實實過日子,誰會想要害死他?更何況現在屍體都沒有了,怎麽查?所以,你走吧,不要再來了。你和小敏都已經離婚了,你以後也不要再叫我師母,走吧。知道嗎?別再回來了!”

劉東偉腦袋有些蒙,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了日記中的兩張車票,趕緊從書包裏拿了出來:“好吧,師母,我可以不打擾你,但是我有最後一個問題,隻要你回答我了,我就走,並且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問吧。”丁美娟冷冷地說道。

“老師生前應該很少離開蘇川的對嗎?”

丁美娟有些詫異,她轉過身看著劉東偉,點點頭:“沒錯,他心髒不好,40歲那年動過手術,不適宜坐車外出。所以他一直都沒離開過蘇川。”

“不,他13年前離開過這裏!”劉東偉把日記本和兩張車票遞給了丁美娟,“老師的死或許和13年前發生在安平的一起案子有關!”

看著發黃的日記本中那熟悉的筆跡,丁美娟的臉色漸漸發白。

“師母?”

“我不知道這件事。這日記本,你到底從哪裏拿來的?”丁美娟問。

“是老師的一個老朋友給我的,他說老師生前有一個木箱子寄存在他那裏,現在老師走了,他便按照老師當年的囑托,特地打電話找到我,然後通知我去拿的。”劉東偉回答。

“那他……還留下了什麽?”丁美娟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就在這時,劉東偉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剛接起電話,那頭就傳來了警局朋友的聲音。對方隻說了一句話,通話就結束了。劉東偉抬頭看著丁美娟:“師母,你知道李丹嗎?”

“李丹?”丁美娟想了想,“是不是那個女孩?和小敏年齡差不多的?瘦瘦高高的,好像還曾經是你們的同班同學。”

“師母,你的記性真不錯。”

丁美娟笑了:“有特長的好孩子我都會記得的,就說丹丹吧,她在繪畫方麵很有天賦,不輸於小敏,就是性格有些太內向了,也很倔強。她怎麽啦?”

“她死了!”劉東偉若有所思,“被人發現死在安平的一所大學校園裏!這時候她的親戚正趕過去。”

笑容一點一點地在丁美娟的臉上消失了。

走出蘇川藝術中心的大樓,劉東偉走到馬路邊上等出租車。在右手邊的布告欄裏,他又一次看到了司徒敏的作品展廣告。相片中,這個曾經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正驕傲地站在最得意的作品麵前,臉上流露出自豪和目空一切的笑容。

劉東偉很熟悉司徒敏這招牌式的笑容,也深知那笑容背後隻有輕蔑和高傲。如果不是司徒老師對自己有恩,劉東偉也不會有那段讓他痛苦不堪的婚姻。所以,後來離婚的時候,劉東偉特地前去向司徒老師致歉。可是老人一點都不責怪他,相反還拉他去小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二天,劉東偉就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蘇川。

離開蘇川後,劉東偉去了外地工作,雖然還和司徒安保持著聯係,但是因為工作忙碌,打電話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如今想來,這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遺憾。

司徒敏長得很漂亮,家境在蘇川也是數一數二的,但是直到劉東偉答應婚事的那一天,他才知道司徒敏一直嫁不出去的原因是什麽。她的尖酸刻薄和目中無人,讓身邊的所有人都對她敬而遠之。

劉東偉感覺自己曾經的“婚姻”生活就像一場噩夢。

他的目光落到了相片中司徒敏身旁的那座雕像上,他很熟悉這座雕像——一個正在沉思的少女,手中捧著一束**。據說雕像的模特就是司徒敏自己。劉東偉記得,她曾經不止一次地在他麵前抱怨說自己總是塑不好雕像的麵部表情,為了這個,她幾天幾夜不回家,吃住全都在工作室。

這座雕像有個名字,劉東偉有些記不清了,隻是印象中,司徒老師曾經說起過一次,好像是叫“愛人”。

他那時候隻是覺得很奇怪,因為在周圍人的眼中,司徒老師的女兒如此出名,作為父親的他應該感到很驕傲才對,但是不隻是別人,哪怕劉東偉自己,隻要在他麵前偶爾提起她女兒的名字,老人立刻就會拂袖離去。而這樣的情況,直到自己離婚後,才發生改變。

“我早就想叫你離婚了……沒錯,離婚……早……早就該這麽做了……對不起,小偉,是伯伯不對,伯伯害了你……”記憶中,在小酒館裏老人語無倫次,借著酒勁兒時而高歌,時而低語,幾乎到了瘋癲的地步。

可是事後,老人卻什麽都記不得了,劉東偉也隻是模模糊糊地有一星半點的印象。

他也好奇為什麽老師會這樣想,但是想著自己已經離婚了,也就不想知道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

身邊響起的出租車喇叭聲打斷了劉東偉的回憶,他沒再猶豫,轉身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師傅,去蘇川市公安局。”

局長辦公室並不大,尤其是擠滿了人的時候,更加顯得擁擠。和身邊這些身材高大的偵查員們相比,章桐的身軀尤其顯得嬌小柔弱。在這群男人堆裏,不仔細看,很容易忽視她的存在。

大家討論的議題很簡單——新發現的屍體是否也是13年前的凶手所為?

其實大家都很清楚,不管是不是,都是一件棘手的事。局長一邊翻看著章桐加急做好的屍檢報告,一邊頭也不抬地問:“章醫生,你對這個問題有沒有什麽看法?”

“我認為不是,至少從手頭證據來看,凶手應該不是一個人。因為13年前的屍體,死者的眼球被人挖走了,眼眶內無填充物。但是這一具屍體,死者原來的眼眶部位空了,但被填埋進了沙子。像這樣的凶手一般不會改變自己的作案手法,這一點,我覺得不太可能是同一個人做的。

“而這種沙子,痕跡鑒定那邊已經有結果,是市場上非常常見的用來養熱帶魚的細沙,三塊錢就可以買一大包,沒有具體來源可以追蹤,要知道花鳥市場這種沙子每天的進出交易量都有好幾百斤。”章桐回答。

“凶手為什麽要在死者的眼眶中放沙子?”

章桐回答:“隻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不想讓死者的眼窩部位變得空****的,據我所知,死者的這一特征是和13年前的案子唯一不同的地方。而凶手用來固定這些沙子的,是普通的502強力膠水,市麵上也是隨處可見的。”

“死者身份確定了嗎?”有人問。

童小川搖搖頭:“還沒有,但是臉部複原畫像已經發出去了,應該很快就有結果,畢竟死亡時間沒有很長,死者周圍的人應該對她還有印象。”

“那有沒有可能是‘模仿犯’?畢竟13年前的那個案子,為了尋找線索,對外公布了大部分案件細節。”痕跡鑒定組的工程師小九問道,“我總覺得這個凶手肯定知道13年前明山的那起案子。章醫生,你前段日子收到的那個包裹,可不可以認為是凶手傳遞出來的一個信息?”

章桐並不否認:“13年前經手那起案子的法醫,除去退休或者調動的,還在本單位的就隻剩下我一個了。如果確定是這個凶手做的,那這13年,他究竟去了哪裏?他突然改變作案手法,把眼球寄給我,又代表著什麽?如果是模仿犯,為什麽是在13年後?13年了,誰會想要重新提起這個案子呢?”

這些話讓在場大部分人的心都“咯噔”了一下。他們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一個人,可是,卻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是最不可能作案的人,根本沒有作案動機。

“而且寄包裹給我的人,非常熟悉我們警方辦案的程序,尤其是法醫物證的轉交和配合檢驗步驟。我擔心的是這個人我們可能認識!”章桐皺眉,她雙手插在工作服的外套口袋裏,神色凝重。

“不可能是歐陽,禁毒組的警察不可能殺害無辜!”童小川深吸了一口氣,“大家有沒有想過,既然13年前的死者在生活中沒有什麽仇怨,也沒有被人劫財,那有沒有可能那個凶手是個連環殺手?”

“理由呢?”局長合上了屍檢報告,饒有興趣地看著童小川。

“以我接觸過的罪犯來看,如果隻是劫財劫色,他們一般不會殺人,並且挖去受害者的眼球,這種行為太過殘忍。而受害者眼球上所覆蓋的植物,我讚成章醫生的觀點,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心理學中所說的‘後悔和補償’。我記得民間有種說法,人的眼睛是可以通往陰間的橋梁,而死者生前最後看到了凶手的樣貌,就會把他帶到陰間。所以,我大膽推測,之所以覆蓋住死者的眼眶,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不希望死者記住自己的樣貌。我查看過資料,死者歐陽青,中學女生,單純天真,對他人不存在威脅。而脫去死者的衣服,並不表示就是對死者進行了性侵害。這很有可能是混淆我們警方辦案的一種反偵察手段,甚至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羞辱。所以,我覺得這個凶手挖去她的眼球,肯定另有所圖!”童小川一口氣說完了自己的看法。

屋裏一片寂靜。

“那照你所說,凶手還會作案?”局長不解地問。

童小川點點頭:“迷信歸迷信,殺人動機方麵是我最擔心的事,我覺得凶手很有可能再次犯案。所以,我對周邊的兄弟單位發出了協查通報,看看有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過。”

“見過形形色色收集各種東西的罪犯,這收集人類眼球的家夥,還真是頭一回遇到。”專案內勤小陸在旁邊嘟囔,“但是童隊,郊外廢棄工地發現的這具女屍和這兩個挖眼球案件也有聯係嗎?”

“在這一點上,我持保留意見。連環凶手改變自己的犯罪模式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畢竟我們隻是將13年前發現的那具屍體作為參照物,我擔心會有我們沒發現的死者。”童小川心事重重。

“那最快的話,你們刑偵大隊多久能把屍源確定下來?”

“我下屬走訪過那邊周圍的居民,由於大部分已經拆遷走了,剩下的人並不多,也沒有目擊證人。現在正在查看案發時間段廢棄工地附近的監控錄像。目前對我們有用的線索就是,據說案發現場是街頭流鶯經常出現的地方,再加上死者被發現時並沒有穿衣服,所以不排除是失足婦女的可能。這種因為嫖資糾紛而被害的可能性非常大。”童小川回答。

章桐突然想到了什麽,她緊鎖眉頭。

“你們那邊一有結果立刻匯報給我。對了,章醫生,那對隨著包裹一起寄來的眼球,有沒有可以匹配上的DNA樣本?”局長問。

章桐搖搖頭:“和廢棄工地的女屍暫時還沒有辦法匹配上,因為數據鏈有缺損,所以還需要一段時間。我會嚐試另外的方法。”她想了想,繼續說道,“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那就是屍體身上雖然有腐爛腫脹的痕跡,但是並不和死亡時間所對應的腐爛程度相匹配,我懷疑屍體被做過特殊處理。也就是被用驅蟲消毒水一類的東西擦拭過,尤其是在臉部和隱私部位,那裏是我們人體最先腐敗的地方,卻沒有發現相同程度的蛆蟲的卵。這樣一來,廢棄工地就不可能是第一現場。我會盡快對屍體做進一步的檢查。”

局長點點頭:“也就是說,還有一個受害者我們沒有找到。童隊,你找人盡快重新開啟對13年前那件案子的調查,我們總該是要向死者家屬交代的。”說著,他站起身,環顧四周,嚴肅地說道,“最後,我有一句忠告,大家一定要對外保密有關廢棄工地這件案子的各個細節,尤其是媒體,一定要密不透風,誰要是泄露出去,就處分誰!”

章桐的腦海中又一次出現了案發現場那神速出現的電視一台記者和攝像師,這些人真是太煩人了。

散會後,童小川在走廊裏叫住了章桐:“章主任,死者李丹的家屬馬上就到,你能安排一下匹配嗎?”

匹配就是DNA配對,也是確定死者身份的最後一道工序。

章桐點頭:“沒問題,快的話,一個多小時就能出結果。”

那具在東大校園小樹林裏發現的屍骨雖然隻剩下了散亂的骨架,但是牙齒還在,並且一顆不少。因為牙釉質的保護,牙髓完好無損地被保留了下來,這也是提取死者DNA最好的渠道。很多年代久遠的骸骨都是采用這種方式來進行DNA匹配,從而確定死者身份的。

下午,檢驗報告出來了,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但是看著滿頭白發、麵容憔悴且哭成淚人的死者母親,章桐的心裏還是很不好受。因為屍體檢驗和屍源確認工作都已經完成,死者骸骨也不用再作為人體物證被留存了。而自己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整理遺骨,然後轉交給家屬好拿回去安葬。

章桐回到無菌處理櫃旁,用力拉出長長的抽屜,然後把它放在工作台上。裏麵裝著的是李丹留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東西了:一堆不到三斤重的淩亂的骨頭。

對照著登記簿上的記錄,章桐一塊塊清點,雖然說死者家屬不知道遺骨的數量,但是仔細核對也是對死者的一種尊重。

骨頭上布滿了刀痕,一道道,觸目驚心。這不可能是死後留下的。雖然刀痕裏麵的顏色因為外在環境而發生了改變,並且改變的程度與骨頭表麵完好處改變的程度相同,但是章桐深知這些刀痕絕不可能發生在死屍骨頭上,隻有砍在活的骨頭上,這些刀痕開口才可向內彎曲,而死屍不行。

也就是說,在凶手一次次傷害死者的時候,死者還活著。究竟是什麽樣的仇恨,才會對一個人下如此狠手?

死者李丹身高163厘米左右,在最初受到凶手攻擊時,死者肯定是站著的,最初一刀是背對著凶手,所以在鎖骨處才會出現兩道小於45度角的刀痕,如果死者是俯臥或者是別的姿勢,那麽,角度肯定大於90度。想到這兒,章桐看著手中有些發黃的鎖骨,陷入了沉思。

凶手是個身高和死者差不多的人?

幾乎遍布死者骸骨的刀痕顯示出這是一樁典型的**殺人案。也就是說,出於對死者的極度憤恨,凶手臨時起意,拚命地揮舞手中的刀刺向死者。

可是,死者隻是一個普通的學者,並不富有,也沒有感情上的糾紛,相貌也極其普通。凶手怎麽會找上她?

除了善良。

突然間,章桐似發現了什麽,她臉上閃過一絲狐疑,隨即又嚴肅起來。

就在顱骨左右眼眶部位的眶下裂和眶上裂位置處,分明可以看到幾處刀痕。刀痕不是很深,且因為陰影的緣故,自己先前竟沒有注意到。

她趕緊放下顱骨,抬頭對站在對麵的陳剛說:“你馬上通知門外的家屬,這遺骨,我們暫時不能移交,因為有新的證據出現!”

陳剛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出了解剖室,門外很快傳來了低聲議論的聲音。

章桐利索地摘下了手套,丟進腳邊的垃圾桶,然後撥通了童小川的手機,電話很快接通了。

“章醫生?”

“李丹的遺骨上發現了新的證據,她的眼球也被人挖走了!”章桐的語速飛快。

“該死的!”童小川小聲咒罵了一句,“你可以確定是那個混蛋幹的嗎?”

“差不多,我在現場帶回來的泥土樣本中並沒有發現填充物的痕跡!”

章桐對自己的草率懊悔不已,如果早一點發現的話,或許案件就不會這麽被動。

早上,市體育館門外熙熙攘攘,有人早早地就開始排隊,等著進去參觀雕塑展。雖然說正式的展會要過幾天才會舉行,但隨著展品的陸續布置,已經有很多人慕名前來。

跟著隊伍走進展廳後,大家就自然地解散了。周圍的人三三兩兩,圍著自己喜歡的雕塑觀賞著,小聲地討論著。隻有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倚著鐵鏈條,鬱悶地向大廳望去,卻並沒有走下樓梯到展區中去。這次展會的規模不小,少說也有20座雕塑。

他的目光在大廳中轉來轉去,目光搜索著自己所要尋找的目標。終於,他看到了,那是一尊沉思的少女雕像,就在展廳的東北角,周圍圍了很多人。

那種窒息的感覺又來了。因為缺氧,他的心跳加速。於是,他加快了腳步,快速走下樓梯,向那尊少女雕像走去。

他滿腦子就隻有一個念頭——靠近它!好好看看它!

雕像前圍了很多人,據說這座雕像是作者的處女作,價格不菲。但是這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次要的。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雕像的身上。

他看著那張臉,略微帶點憂傷的臉,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孩,長發飄逸,臉龐秀美,輪廓鮮明。她身著一襲長裙,雙手捧著一束鮮花,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讓人愛憐的憂傷。女孩的明眸皓齒和動人姿態被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眾人眼前。作者用心之深可見一斑。

毫不誇張地說,那層層泥坯包裹著的分明就是一個被永遠凝固的生命!

兩行熱淚滑出眼眶,他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了雕像前的鐵鏈,忍不住低聲抽泣。

“先生,您沒事吧?”身邊的安保人員注意到了他的失態,上前輕聲詢問。雖然說癡迷於司徒敏作品的人實在太多,在現場失態的人也見過不少,但是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神情頹廢的男人還是讓安保人員感到有些擔憂。

“沒……沒事……對不起,我失態了,這作品太棒了!我太感動了!”他囁嚅著,擦了擦眼淚,趕緊轉身離開了展區。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回頭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少女雕像,長歎一聲,這才悻悻然離開了。

第二天一早,前來開門的工作人員驚訝地發現,少女雕像的頭部竟然不見了。他趕緊打電話報警。

麵對趕到現場的警察,工作人員肯定竊賊是一個藝術品慣偷,因為司徒敏女士的作品曾經不止一次被偷過。黑市上那些被偷的雕塑雖然被以成倍的價格出售卻還是備受追捧,而一座人體雕像的精華部分就是頭顱。對於整座沉重的雕像來說,頭像也更加便於攜帶,所以,頭顱失蹤一點都不奇怪。

還好這座被命名——“愛人”的少女雕像早就已經投保,不然對於公司來說,損失就大了。

末了,工作人員尷尬地表示因為正式展出要在幾天後才進行,所以監控錄像還沒有完全安裝好。

盜搶組的偵查員在結束供詞筆錄時忍不住嘀咕,對於這種有錢的藝術家作品被竊案件,他真心提不起來半點興趣,辦案時還要看對方的臉色,再說了,自己手頭還有很多案子。這個嘛,既然保險公司已經參與了,按照以往經驗來看,保額也不會低於作品本身的價值,所以,他按照規定記錄在案就可以了。於是,在填寫完厚厚的一份筆錄後,偵查員便輕鬆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