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知道她是誰

車停在案發現場的小巷子入口處便再也開不動了,章桐提著工具箱走進了小巷子,陳剛跟在身後。迎麵風一吹,凍得他渾身發抖。

寒潮是突然降臨的,而這寒冷的天氣對於死去的人來說,或許是一件好事。

屍體就在小巷子盡頭的那片空地上,說是空地,其實就是由各種垃圾堆積起來的無數個小山坡。章桐必須小心翼翼地在其間穿行,防止一不小心就會被地麵上的垃圾絆倒。

她在屍體邊彎腰蹲了下來。

“章醫生,情況怎麽樣?”專案內勤小陸不知道從哪裏鑽了出來,臉凍得通紅,眼睛裏布滿血絲,雙腳不停地來回踱步,發出了輕微的撞擊聲。章桐注意到在他的腳下,有一塊被凍得硬邦邦的海綿墊子,髒兮兮的,根本看不出它原來的顏色。

被凍得硬邦邦的不隻是小陸腳下的海綿墊子,還有眼前這具全身發黑的女屍。死者呈現出仰臥狀,除了麵部有明顯的被齧齒類動物啃咬過的痕跡之外,其他的身體部位基本上還是保持完整的,唯一殘缺的左手手掌殘肢在離自己不到10米遠的地方。痕檢組的工作人員已經在它旁邊擺放了醒目的證物標記。

屍體關鍵部位的關節韌帶還連接完好。幸好是冬季,如果是在夏天的話,室外40攝氏度的高溫,這具屍體沒多久就會膨脹腐爛得根本不可辨認。雖然說人體的肌肉組織、韌帶和軟骨都是相當頑強的,要想輕易折斷有些不太可能,但是對於蛆蟲而言,隻要有充足的時間和合適的溫度,就會把這些東西吃得一幹二淨。

“按照現在季節的溫度來推算,她在這裏躺了已經有一個星期以上的時間了。”章桐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屍體的腐爛程度,“死者身材嬌小,是典型的南方女孩的體形。沒有衣物。具體死因還要回去解剖後再說。”

“那死亡時間呢?”小陸問。

章桐注意到死者尚且完好的雙眼緊閉著,她伸手去檢查死者的眼瞼部位。可是,死者的雙眼眼皮根本就翻不開。被凍僵的屍體章桐不是沒有見過,她隨即用右手食指依次觸摸死者的眼球,但從指尖傳來的異樣感覺讓她心中一驚。

“章醫生,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細心的小陸注意到了章桐臉上所流露出來的詫異的神情。

“屍體的眼睛有異樣,我懷疑她的眼球被人替換走了!”說不清楚是寒冷,還是內心深處隱藏著的一絲恐懼心理在作怪,章桐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難道說又是……”小陸沒有說下去,但是臉上的表情已經顯露無遺。

章桐搖搖頭,站起身,一邊和陳剛一起把屍體裝進運屍袋,一邊神情凝重地說:“還不知道,因為屍體眼球部位有異物,我需要回去打開後看了才能確定兩起案子之間是否有關聯。”

“童隊呢?”章桐這時候才注意到小陸是獨自來到現場的。

“他啊,走不開,東大女屍案,有人打電話來說知道死者是誰,他親自跑去東大了。章醫生,回頭我派人過來拿屍檢報告啊。”說著,小陸縮著脖子,頭也不回地一溜小跑鑽進了巷子口。

難道說“東大女屍案”的屍源找到了?這是最近幾天裏自己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天漸漸黑了,抬著運屍袋的警員在昏暗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著,厚重的靴底和地麵接觸,時不時發出了“擦擦”的聲響,章桐默不作聲地緊跟在身後。很快,一行人就來到了巷子口,陰冷的風幾乎讓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新買的法醫公務車停靠在馬路對麵,裏麵設備齊全。這是局裏剛剛配置的,遇到突**況時,可以隨時在車上進行必要的屍檢工作。這對需要盡快提取保全生物樣本證據的案子是非常有幫助的。但是眼前這個案子不需要,因為在這種條件下發現的屍體,需要有足夠的時間讓屍體的肌能複原到最初的狀態,這得在解剖室裏那可以控製的溫度下才能夠實現。

法醫公務車後尾板上的扣環能夠扣緊運屍袋上的扣子,保證屍體在車輛運輸的過程中不會受到二次傷害。把這一切都處理好後,陳剛用力拉上了不鏽鋼的後車門,然後和章桐一起鑽進了前麵的車廂,係好安全帶,準備啟動車輛。

車窗外,扛著“長槍大炮”的攝像師和記者早早就等候在這裏了,一見到有人在巷子口出現,他們立刻聚攏了過來。刺眼的閃光燈下,章桐看到了其中一台攝像機上的標識——電視一台。這是本市最大的一家電視台,也是以真實報道各種犯罪案件出名的電視台,收視率極高。章桐皺眉,她催促陳剛趕緊開車。就在這時,兩個記者模樣的人拿著采訪本和話筒擋在了車前頭,後麵的攝像師寸步不離。“你們是這個案子的法醫嗎?能不能簡單給大家說說這個案子?聽說死者是個妓女,是嗎?”

“無可奉告!”章桐冷冷地回答。

雖然隔著厚厚的車窗玻璃,但是那讓人窒息的問題仍然一個接著一個,其中一名長相秀麗的年輕女性記者竟然直接拉開了陳剛那一側的車門,衝著他激動地大喊:“請說說這個案子,你們作為公安人員,不要逃避!應該讓大家知道真相!你們有這個義務!”

陳剛尷尬極了,他趕緊強行關上車門,然後迅速啟動車子,繞過幾個水坑,終於衝出了記者的包圍圈。

“真是一群討厭的人!”章桐嘟囔了一句,“他們到底是怎麽知道這裏出了人命案子的?竟然還來得這麽快!”

“應該是報案人提供的新聞爆料吧,據說現在一條爆料一百塊錢。”陳剛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臉頰微微泛紅。

章桐看了陳剛一眼,沒有再說話。

行駛了十多千米後,車終於開進了公安局的大院。由於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車非常多,為了避免堵車和引起不必要的圍觀,本來半小時不到的路程,卻花了兩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章桐下車打開地下通道的後門,摁下內牆上的紅色按鈕。現在正好是吃晚飯時間,沒有人在這裏值守,所以運送屍體的工作就隻能靠自己。卷簾門在打開時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伴隨著卷簾門的上升,裏麵雪白的走廊燈光逐漸顯現出來。章桐走回車旁,打開後車門的擋板,拉出擔架,放下輪子,然後把運屍袋移到上麵,扣緊,這才放心地用力向斜坡上推過去。

“章醫生,你來得正好,局長找你,讓你馬上去一趟辦公室。”剛從電梯裏走出來的痕檢組技術員向章桐打招呼。

“謝謝你,我馬上過去。”章桐點頭答應。她小心翼翼地推著活動擔架,生怕撞到迎麵而來的兩個技術員。她安靜而又快速地在通道上行走著,終於來到了解剖室,她用擔架撞開了解剖室的門,穿過房間,走到了冷凍庫門口。她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不鏽鋼門上的扣鎖,然後把屍體推了進去,在屍體的腳趾上掛了一個扣環,填妥資料後,鎖上門,摘下櫃門旁邊的記錄本,簽上自己的名字和時間以及屍體編號。今天的任務就算是暫時完成了。

簡單換了一身衣服後,章桐這才坐電梯去八樓的局長辦公室。

經過多番問路打聽,童小川終於推開了東大教工宿舍底樓車庫最盡頭的一間小房間。這裏本來是不住人的,連窗戶都沒有,狹小陰暗的空間裏彌漫著刺鼻的中藥味,空氣混濁嗆人。他難以想象這竟然就是一個人每天生活的空間。

房間裏亮著一盞隻有15瓦的老式燈,昏黃的燈光下,屋子一角傳出了一個男人蒼老而又微弱的聲音:“是公安局的同誌嗎?”

“是我,請問是趙老伯嗎?”童小川盡量使自己的嗓音聽上去很柔和,“您給我們打過電話是嗎?”他一邊說著,一邊朝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眼前出現了一張歪歪扭扭的床,床腳堆滿了各種雜物,從看過的廢舊報紙雜誌到空礦泉水瓶,一應俱全。**,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正蜷縮在髒兮兮的被窩中,背靠著床頭坐著,神情倦怠地看著童小川。

“對不起,我老毛病犯了,出不了門。”老人很過意不去,言語中充滿了歉意,“還要麻煩公安同誌特地跑一趟。”

“沒事,趙老伯,我姓童,這是我的警官證。”童小川在床邊一張堆滿了衣服的椅子上勉強找了一塊空地坐了下來,“和我談談您電話中提到的那件事吧。”

老人輕輕歎了口氣:“我就知道是她,肯定是她!但是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會死得這麽慘!”

“趙老伯,您說的是誰?”童小川抬頭看著老人。

“她叫李丹,我們都叫她李博士。她是一個交流學者。在東大待了有四個月的時間,後來就失蹤了,再也沒有見過她。”

“您是怎麽判定她就是李丹的?”童小川問。

“你們的畫像,和她的麵貌幾乎一模一樣!”說著,老人顫抖著雙手,從自己的枕頭底下摸出了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遞給了他,“這是我前天去教工樓領薪水的時候,無意中在布告欄裏看到的。除了頭發有些不太一樣以外,別的都像!還有就是那副耳環,我記得她說過,是她母親去黃山旅遊買回來的紀念品,送給她的。很特別的圖案!”

老人說得沒錯,那對並不是很值錢的耳環背後,就印著“黃山旅遊紀念”六個小字。“您對她的印象怎麽會這麽深呢?”童小川將信將疑地接過那張模擬畫像。

“警官先生,她是個好人。我因為薪水不多,又常年患有腿疾,所以經常入不敷出。一次在校醫院看病時,我帶的錢不夠,沒辦法買藥,這小姑娘看見後就主動幫我付了藥錢。在知道我的境遇後,她幾乎每周都會來看我,陪我聊天,還幫我買藥。我之所以一直記得她,不隻是因為她幫我買藥,更主要的是,她好像有心事,因為她一直抽煙。我勸過她,說我年紀大了,抽煙沒關係,反正很快就要死了,但是她還很年輕啊。可是,她好像根本就沒有聽進去。直到最後一次,她來看我的時候,突然變得很開心,說自己終於下定決心了,要戒煙,還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說在臨走前會來跟我道別,結果……她再也沒有出現過。”老人顯得很落寞。事情雖然過去這麽久了,但是對他來說,這份溫暖會一直留存心底,“這三年來,我一直都在等她。”

看著這一幕,童小川的心裏突然感到很悲哀。

“她失蹤一個多月後,我覺得不對勁,就去她所在的宿舍周圍打聽。結果人家說她早就走了,因為是交流學者,本來就沒有什麽條件上的限製,有人中途離開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知道她是一個有身份的女孩,能來照顧和關心我這個老清潔工,我已經很知足了。我做不了什麽來回報她對我的善意。隻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再次聽到她的消息,竟然是這樣一個噩耗!”

“您為什麽會覺得不對勁?”童小川小心翼翼地問。

“因為這個小姑娘非常守信用,隻要她答應的事情,她就會去做。她說過來看我就一定會來看我,絕對不會不守信用!”老人突然哭了,“老天不長眼啊!多麽好的孩子就這麽沒了!是哪個殺千刀的幹的缺德事啊!”

童小川想安慰一下老人,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也就隻能靜靜地看著老人哭。

臨走時,他從兜裏摸出幾百塊錢塞在老人的手裏,指著一張名片:“老人家,以後有什麽困難,打這張名片上的電話找我。”說著,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屋。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童小川一邊開車一邊伸手從儀表盤下摸出了一包煙,想了想又丟了回去。在他身旁的副駕駛座椅上放著一個薄薄的卷宗袋子,裏麵裝著為數不多的有關李丹的介紹資料以及其家人的聯係方式。雖然說還需要進一步通過DNA來核實死者的身份,但是童小川的直覺告訴他,樹林中的死者就是李丹。

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要殺害李丹,她隻不過是一個做學問的小姑娘罷了。

曾經和李丹接觸過的同事都一致表示,這女孩人好、心好、善良、溫柔,而且可愛,工作時尤其認真。在李丹的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缺點。

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難道不是嗎?

而且,她的家人呢?三年來,難道就沒有尋找過她嗎?李丹最後要做的事情究竟是什麽?會不會和她的死有關係?

童小川恍過神來,前麵車輛停滯不前,應該是一起事故,隱約可見兩個男人正站在場地中央爭論著什麽,公路巡警站在一邊。童小川皺眉,他騰出右手,從座位底下摸出無線警燈,同時打開車窗,把警燈用力按在了車頂上。

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前麵的車輛紛紛靠向兩邊,童小川猛踩油門,公務車頓時如離弦之箭,把事故車輛遠遠地甩在了後麵。童小川不想再等了,今晚還有好多電話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