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遺忘的孩子

人類遺骸的鑒定?遺骸是否屬於人類?遺骸是否是近期形成的?遺骸屬於何人?估算的年齡、身高是多少?鑒定的性別、種族是什麽?死亡形式和死因是什麽?死亡方式是什麽?與死亡相關的事實是什麽……

這是法醫人類學家在鑒定無名屍骨樣本時必須回答的問題。章桐對此再熟悉不過了,她繼續往下看。

……看似簡單的問題,其中卻包含了很多複雜和深奧的學科知識。比如說屍體腐爛和昆蟲學,人體有206塊骨骼,國內男性骨骼的平均重量為8.0公斤,女性則是5.4公斤……法醫昆蟲學,是用昆蟲分析應用來幫助執法破案,最早起源於1850年的法國韋斯特法院……人的屍體的腐爛分為幾個階段,早期階段的腐爛跡象是腫脹,時間約為7個小時,隨後皮膚滑脫以及皮下生出細菌斑點,屍體會散發出惡臭,隨著身體組織中積聚的氣體不斷逸出,眼睛和舌頭會鼓出來,體內器官和脂肪開始液化,指標為2.3……

看到這兒,章桐不由得心裏一怔,她重新翻到論文最初的作者介紹那一欄,驚訝地發現欄裏除了一個作者的署名以外,其餘的簡介都是一片空白。

而另外3篇論文的作者卻都背景深厚,畢業於知名學府,有著豐富的基層鍛煉經驗,在同行中也有著很好的口碑。可是細讀起他們的文字來,章桐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專業靈感,很多顯然都是直接借鑒抄襲了事。而手中的這篇論文,內容非常詳盡,知識麵也很廣,涉及法醫埋葬學、法醫昆蟲學、人類學、病理學等很多冷門學科以及植物學、地理學和氣候學,而這些,都是徹底調查腐爛的屍體和其周圍環境所必需的。最讓章桐印象深刻的是,作者竟然對於自己的論據有著很充足的實踐數據和獨特的視角闡述觀點,而在結尾時,作者甚至用不小的篇幅提到,為了更好地彌補國內法醫研究領域實踐數據方麵的空缺,應該盡快建立類似於美國田納西州的“屍體農場”。

章桐雖然沒有當過老師,但在仔細看完手中的這篇論文後,很清楚地意識到一點,那就是這個無名作者對法醫這一行有著一種近乎癡迷的熱愛。這究竟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想到這兒,她抓過書桌上的話機,按照論文上方所提供的雜誌社聯絡編輯的手機號碼撥了過去。

編輯的回複非常簡單,說在報名時,也曾經就這位作者過於蒼白的履曆感到疑惑不解,並且試圖聯絡對方,但是對方隻留下了一個郵箱地址,別的什麽都沒有。考慮到以往所舉行的相類似的比賽中,有很多基層法醫因為種種職業上的顧慮,並不希望自己的參賽經曆在沒有任何結果的前提之下就被曝光,而這位作者的論文在初篩選時又非常有特點,所以本著重視和挖掘人才的初衷,編輯選擇了保留這位特殊的參賽者的論文。

“那,李編輯,關於這個署名為‘王星’的作者,你能把我的意見和建議轉告給對方嗎?”章桐試探著問,按照合同書上的規定,出於公平起見,評審者是不允許和參賽者直接聯絡的。

“沒問題,我可以通過郵箱發給她。我們都是通過郵箱聯絡的。”說著,編輯又補充了一句,“這也是她留下的唯一的聯絡方式,我也沒有辦法,但還好,她回複很及時。”

章桐剛想掛電話,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了,你能告訴我該論文的作者的性別嗎?”

編輯愣了一下,隨即禮貌地說道:“我們這次大賽的報名並不強製性要求對方告知性別,不過,依我個人之見,她應該是女性。因為在與她為數不多的幾次郵件交流中,我發覺她非常細心,觀察事物很細致入微,講話也不莽撞,很文雅,做事很低調。”

“那,好吧,打擾你了,我會盡快交稿的,再見。”章桐心中有些失望。

結束通話後,屋裏的光線已經不足以繼續工作了,她伸手擰亮了書桌上的台燈。為了謹慎起見,章桐再一次從頭至尾仔細看了這篇特殊的論文,略微構思了一下,就拿起筆,在論文最下方的批語一欄中認真寫著:“作者在埋葬學的闡述中還缺乏一定的理論依據。但是總體來看,作者的能力還是尚佳的,請作者對相關的理論依據進行進一步補充,謝謝。”

最後,章桐利索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合上論文稿件的那一刻,她的心裏百感交集。本來自己是完全可以對這篇論文留下最高的評價的,因為和別的濫竽充數的作品相比,手中的這篇明顯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作者的知識麵非常廣,也很認真負責,可是,自己所從事和麵對的畢竟是一門科學,容不得半點人情世故的左右,既然作者提到了一些論點,那麽,其就必須用一些論據來證實,而不是簡單地一筆帶過。她同時也希望自己嚴謹的工作態度能夠被作者所理解。

電話鈴聲打破了她的沉思,章桐拿起手機,順便掃了一眼書桌上的鬧鍾說:“童隊,都快10點了,找我有事嗎?”

“我想我們能夠確定那兩個死者的具體身份了。”電話那頭的童小川顯得有些焦急,“你方便的話來趟局裏吧,我在辦公室等你,因為辨認工作上還需要你做一些鑒定,來進行進一步的確認。”

“我這就來。”章桐掛斷電話,迅速抓起門後掛著的厚厚的防寒服,拿起挎包,推開門走了出去。

今天運氣還可以,至少小區門外等客的出租車沒有因為寒潮來襲而跑得無影無蹤。

在這之前,章桐總覺得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人與人之間沒有什麽差別,唯一不同的,隻是每個人在這一輩子中所選擇的人生軌跡罷了。

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年輕女孩,她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精心打理過的披肩長發染了時下最流行的棕紅色,高挑的身材比章桐足足高出了一頭,下身穿著一條修長的黑色鉛筆褲,腳上蹬著一雙高跟過膝黑色長筒皮靴。年輕女孩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地滾落,把原先精心化好的妝容抹得一塌糊塗,她滿身撲鼻的香味幾乎蓋過了存屍房裏本來充盈著的來蘇水的味道。這樣一來,弄得章桐反而有些不習慣了,她吸了吸鼻子,雙手插在工作服外套裏不知所措,但出於禮貌,章桐並沒有出聲阻止年輕女孩痛哭。

“好了好了,別哭了,光哭有什麽用?”童小川顯然沒耐心等女孩哭完,伸手從兜裏拽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後,用力塞進了年輕女孩的手中,“都哭了一個多鍾頭了,哭能解決問題嗎?時間不等人,你再哭,凶手早就跑了!”

一聽這話,年輕女孩頓時止住了哭聲,用“熊貓眼”瞅著章桐,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你……你能讓我再看看她們嗎?”

章桐心裏一動,她終於察覺出了異樣,剛才由於麵前這個打扮時髦的女孩總是不停地哭,弄得都沒有工夫去辨認女孩的聲線。現在,這沙啞的聲音,分明就是由較寬的聲帶所發出的男人的聲音。盡管年輕女孩刻意把講話的聲音變得低柔,但是仍然掩蓋不了男性聲帶所具有的獨特音質。她的目光順著對方的頜骨向下看去,心中頓時有了答案。

“你還沒有做聲帶手術對嗎?”章桐突然問道。

年輕“女孩”一愣,目光中閃過一絲驚慌。

“盡管你的喉結並不是很明顯,但是我注意看了你的甲狀軟骨,明顯向前突出,前後直徑依舊很大,所以我才會這麽問,你的變性手術應該還沒有完全做完。要想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女性聲帶的話,就必須徹底改造你的喉部聲帶結構。”章桐微微一笑,“你別緊張,我可以這麽說,要麽,是你的主治醫生忽略了,要麽,就是你還處在治療的過程中。我沒有說錯吧?”

年輕“女孩”點點頭,說:“真沒有想到,我這麽費盡心思,還是會被人看出來。沒錯,我的手術要到明年1月份才正式結束,目前為止我還差兩期手術。”

童小川向章桐投來了讚賞的目光,小聲嘀咕:“還是你厲害,我都沒看出他是男兒身,那聲音我還以為是感冒引起的呢。”

章桐把確認報告遞給了麵前的年輕“女孩”:“你簽字吧,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去看(屍體)了。對了,死者的直係親屬呢,和你一起來了沒有?”

年輕“女孩”一邊在確認報告上潦草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們都沒有親屬,自從我們打算做那個手術開始,就不再有家人了。彼此之間都隻是互相幫助而已。”

“‘取暖’,對嗎?”童小川若有所思地問道。

年輕“女孩”點點頭,伸手把圓珠筆和報告遞還給了章桐:“沒錯,是‘取暖’,這是我們群裏特有的詞。我們這些被老天爺遺忘的孩子就把互相之間的關愛叫作‘取暖’。對了,警官,你是怎麽知道這兩個字的?難道你……”說著,他尷尬地伸手指了指童小川,麵露征詢的神情。

童小川趕緊從椅子上站起身:“我不是,別搞錯。快走吧,我們等一下還要去做個口供。”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回頭對章桐說:“等會兒餐廳見吧,我有事想和你談談。”

章桐點頭,算是默許了。

童小川口中所說的餐廳其實就是警局的大食堂,隻不過是換了一個比較文雅的稱呼而已。由於三班倒,大食堂裏加了一頓夜宵的供應,至於吃什麽,大家都不會過多地去計較,匆匆忙忙來,胡亂塞飽了肚子,往往還沒有品出什麽味道,就被手機鈴聲給催著回去工作了。

警察的手機是24小時不準關機的。

推開食堂厚厚的塑料擋風掛簾的時候,一股溫暖的食物的味道撲麵而來,章桐的心情頓時變得舒暢多了。她搓了搓幾乎凍僵的雙手,四處尋找童小川的身影。

很快,章桐就在靠窗的老位子上找到了童小川,他正一臉愁容地瞪著麵前的碗筷發呆。

“怎麽了,發什麽愁呢?”章桐上前,和他麵對麵坐下。

“被老天爺遺忘的孩子?”童小川輕輕歎了口氣,“拋開這個案子不講,他們為什麽會把自己叫作‘被老天爺遺忘的孩子’?”

章桐立刻就明白了童小川話中的含義:“簡單來講,就是無法被社會接受,被人另類化、邊緣化。從心理角度來講,我不擅長,也就不方便多說什麽;從病理生理角度來講,隻要遵紀守法,尊重自己生活中的另一半,作為讀了好幾年醫學的人,我對此並不覺得有多怪異。”說著,她話鋒一轉,“除我之外,我就不知道了,要知道我們中國人都是比較傳統的,有些觀念的轉變還是需要耐心溝通才行,不過,這已經不是我專業範圍內的事了。李曉偉下個月學習回來,你有空可以向他谘詢一下。另外,退一步說,做手術都是他們自願的選擇,他們也自願去接受一切後果,這也不是你我現有的力量能夠去改變和挽回的。”

童小川點點頭:“我以前從來都沒有去關注這個問題,現在我才明白了他們的心情。今天這個目擊證人隻有18歲,在‘埃及舞娘’夜總會裏當陪酒女。他是拿著那兩張認屍啟事直接來找我的。我問他什麽時候開始有做手術的想法,他說自從童年開始,就總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女孩子,為此被家人不知責打過多少次。9歲那年,他離家出走了,因為嫌丟人,家人也沒有去找過他,就當他死了,他做手術的錢都是出賣自己換來的。”

章桐看著他:“你不該陷進去的,童隊。從人的生理學角度來看,其實這種性別紊亂在我們每個人的童年時期都多多少少會有一點,最主要的就是,要看我們自己的父母和家人如何去正確引導,有時候錯過了引導的機會,可能就是一輩子的憾事了。”

“我案子中的一個嫌疑人,也是這樣的人。”童小川輕聲說道,眼前浮現出了汪少卿姣好的麵容和不羈的眼神,“他在火車站附近開了一家同心酒吧。就在半小時前,我在搜查他在同心酒吧的住處時,發現了大量的雌性荷爾蒙口服藥物和注射用藥物。而他本人已經失蹤整整30個小時了。”

“這種人每天必須定時定量地口服和注射這類藥物,不然的話,體內荷爾蒙一旦失衡,就會有難以想象的危險。”章桐問,“那現場究竟發現了多少雌性荷爾蒙注射藥物?”

童小川從兜裏拿出了一張搜查物品清單複印件:“東西都在上麵。”

才看了幾個字,章桐就雙眉緊鎖,輕聲默念道:“己烯雌酚……‘環家樂’,沒錯,就是這個。”她抬起頭,伸手指著紙上的那一行,“己烯雌酚是口服類的雌激素類藥物,而‘環家樂’是最新的一種注射類激素用藥,它是雌激素與孕激素相結合所產生的,能更好地讓患者改變自己的生理特征,然後起到很好的鞏固作用,並且這種藥物的副作用是同一類藥物中最小的。但隻要是藥,就是雙刃劍,會存在一定的副作用,我們人類還沒有聰明到能徹底解決問題的地步。凡是注射‘環家樂’的人,如果是為了徹底改變性別,那麽,他們必須每天注射4支的用量,一支都不能少。不然的話,心肺功能就有可能受到損害。”

“那豈不是跟那些吸毒上癮的人差不多了?”

章桐點點頭:“所以我就很奇怪,現在市場上這麽難弄到的激素類藥物,而且如果是他在使用的話,那他一天也不能停用,那為什麽會在消失的時候,偏偏忘了把這些重要的藥物帶上呢?”

童小川的心不由得一沉,聯想到監控視頻中汪少卿匆匆忙忙地抓了一個隨身小包就離開酒吧,難道她的失蹤真的有問題?

“那關於這些‘環家樂’,你這邊能查到它們的具體來源嗎?這些藥在市場上既然難以買到,那麽,在購買時是不是需要做一些相關登記?”童小川問。

“這是一種英國進口的藥物,應該有詳細的銷售登記。”章桐回答,“去藥品管理局查就行。”

回到辦公室後,童小川趕緊安排老李跟進“環家樂”的相關情況。轉頭又把鄒強叫了過來:“現在同心酒吧肯定還開著,你帶人去一趟,再仔細詢問一下有關經理的情況,無論什麽線索,都要一字不落地給我記下來。”

鄒強點點頭,轉身走了。

童小川打開電腦,看著剛上傳的大提琴盒的銷售記錄,皺著眉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