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長相思

黑子要出去辦事,萬元年交代的,他不敢耽誤,出門就碰到剛回來的沈如歸。

“沈哥,回來了。”

沈如歸收起手裏的東西,正色道:“嗯,要出去?”

“有個場子出了點兒麻煩,萬叔讓我去看看情況。”黑子隻看見沈如歸把一團紅色的布條塞到兜裏,“沈哥,你又受傷了?”

沈如歸沒多說:“你趕緊去吧,晚了又要受罰。”

黑子比他小幾歲,心性未定,總是自討苦吃。

“那我先走了,你找人幫忙處理一下傷口。”

沈如歸回到房間,掀起袖子看手臂上的牙印,見血了,但這點兒小傷口對他來說不算什麽。

黑子看見的不是沾了血的紅布條,是小女孩的發帶。

萬元年知道沈如歸回來了,讓人來叫他。

沈如歸把發帶塞到枕頭底下,洗了個澡,去見萬元年。

萬元年煙癮大,屋子裏煙酒味很重,還有些亂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讓人作嘔。他不避諱沈如歸,隻圍了條毛巾出來,走路的時候肚子上的肥肉都在晃。

“萬叔。”

“談好了?什麽時候能出貨?”

“月底出百分之六十,下個月月底全部出完。”

“小五,還是你辦事讓人放心。”萬元年很滿意,往沈如歸的手腕瞟了一眼,“手表丟了?”

沈如歸回答道:“壞了,就扔了。”

“改天送你一塊新的。”

“謝謝萬叔。”

“這幾天辛苦了,早點兒回去休息。”萬元年咬著煙,看著沈如歸的背影,想到些什麽:把他帶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一晃就是個大人了。

“等等。小五啊,你今年就成年了吧?”

沈如歸自己都記不清,過一年是一年,算起來,今年應該是成年了。

“是。”

萬元年擺擺手:“沒事了,回去吧。”

沈如歸走出房間,帶上房門。

外麵的空氣好多了。

他昨天晚上沒睡覺,白天又在外麵耗了大半天,吃了藥,很快就入睡了。

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怎麽都走不出去,突然,他一腳踩空,整個人往下墜,夜色散去,隻剩滿目的紅。怎麽會有那麽多血?他用手抹開,原來是被紅色布條蒙住了眼睛。

他睜開眼睛,什麽都沒有,原來隻是做了個夢。

連續好幾天都做了同樣的夢,他想起放在枕頭下麵的少女發帶。

萬元年讓人送來的手表還在桌上,連盒子都沒拆開,沈如歸把手表塞進抽屜,又回到床邊看了看那條發帶,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他一個男的,欺負人家小女孩幹什麽?

自己還是把發帶還給她吧。

“沈哥,要出去啊,”黑子隻看到他的背影,“晚上回來嗎?”

“不一定,你們自己玩。”

沈如歸又來到那條小巷子。

他隻是想把發帶還給她,僅此而已。

學校放學的時間固定,路口好幾個背著書包的學生往這邊走。今天是兒童節,他們應該是為了表演節目化了妝,出汗後,滿臉都是亮晶晶的亮片,吃完東西擦嘴,又把口紅擦到臉上了,看起來很滑稽。

沈如歸等了半個小時都沒有等到她。

她不像成績好的學生,不會是被留校了吧?

沈如歸正準備走的時候,看見了那天被她揍哭的小胖子,他邊走邊捧著雞腿啃,滿嘴油。

“小孩,嘿,就是你。”

小胖子左看看右看看,伸出一根油乎乎的手指指著自己:“我嗎?”

沈如歸站著沒動:“就是你,你過來。”

“我……我……我沒有錢,我媽媽隻給了我十塊錢,我買了雪糕、雞腿和水槍,全花完了,不信你看,”他把雞腿叼在嘴裏,把衣服的口袋都翻出來給沈如歸看,“真的沒有了。”

沈如歸又不是來敲詐的。

小胖子看著結實扛揍,膽子卻這麽小。

“你先過來,我問你件事,你老實回答完就可以走。”

小胖子不敢跑,又不敢走太近,連雞腿都不敢多吃一口:“你要問什麽?”

“前幾天你在這裏追的那個穿校服的女孩子,她綁了個馬尾,大概……”沈如歸在自己身上比畫了一下,“大概這麽高,很凶,很不好惹,和你是同學嗎?”

“不是不是,她比我大。”小胖子小聲說,“她爸爸死了,欠了很多錢,她媽媽和姐姐都不要她了,很可憐。”

“不問你這些,你放學的時候看見她了嗎?”

“她還在學校撿瓶子。飲料瓶能賣錢,今天兒童節,很多同學都有飲料喝,有很多瓶子,她想給她奶奶買個西瓜,因為我昨天看到她問賣瓜的叔叔西瓜多少錢一斤。”

“行了,你走吧。”

路口有水果店,沈如歸進去買了兩個西瓜,拎到巷子口擺著,又撿了個紙箱子撕開,借筆在上麵寫了三個字:賣西瓜。

慕瓷把瓶子帶去廢品站賣了四塊五毛錢。現在西瓜還不便宜,這點兒錢買不了一整個,隻能切一小塊。

“賣西瓜,賣西瓜。

“四塊錢一個,買一個送一個。”

慕瓷遠遠地就聽見吆喝聲,走近了才認出來是那天欺負她的人。

她的胳膊差點兒被擰脫臼,現在還有點兒疼。

那天之後有警察來,說最近有人販子到處拐騙小孩,慕瓷看過照片,就是那天找她問路的那對夫妻。

他還不算太壞。

“你是賣西瓜的?”

他說:“今天是,明天可能就不是了,做生意,什麽好賣就賣什麽。”

慕瓷心想:這個人真蠢。

“從這裏經過的人少,你在這裏擺攤賺不了錢,前麵路口人多。”

沈如歸讚同地點點頭:“發現了。今天幸好沒帶太多,明天就換地方。你買西瓜嗎?我還剩兩個,便宜賣,賣完我能早點兒回去。”

慕瓷剛才聽見了,四塊錢一個,買一個送一個,比水果店的便宜很多。

“你賣這麽便宜,瓜是不是壞的?”

“可以先嚐嘛!”他用刀在西瓜上劃了個三角,切下一小塊遞給她,“不甜不要你的錢。”

慕瓷咬了一口。

瓜很甜。

“怎麽樣?”

“我隻想要一個。”

“那就兩塊錢。”

慕瓷付了錢,抱著西瓜往家走。她喜歡走近路,小巷子雖然黑,但回家很近。

沈如歸抬起一條腿攔住她:“別走小路,走大路。”

“我就要走這條路。”

小路不安全,她隻是沒碰上壞人而已。

“慕瓷,你以後放學一個人回家必須走大路。”

慕瓷在心裏罵這個賣西瓜的多管閑事:“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沈如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慕瓷順著他的視線低下頭,看到校服上戴著胸牌。

走大路就走大路,她想早點兒回家。

她今天還是綁個馬尾,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沈如歸看了一會兒,提著剩下的一個西瓜往相反的方向走。

手機響了,他先摸到的是兜裏那條發帶。

他把發帶拿出來,發帶被晚風吹得散開繞在指間。

他忘記把發帶還給她了。

算了,下次吧。

黑子跑過去:“沈哥,你怎麽拎了個西瓜?”

沈如歸遞給他:“買給你們吃的。”

黑子切開吃了一塊:“還挺甜。今天兒童節,咱們也算是過節了,沈哥你要不要來一塊?”

“你們吃,我睡了。”

沈如歸自己住,但洗澡的地方是共用的,他洗完才回屋。

屋裏有股香水味,疊好的被子攤開了,床中間鼓起一團。

沈如歸想起萬元年問過他是不是成年了。

“滾出去。”

“是萬爺讓我來的。”

“再不滾就別後悔,我打女人。”

女人抱著衣服往外跑,罵他“什麽東西”。

沈如歸把床單、被罩全換下來扔出去,屋裏還是有那股難聞的味道。

“黑子,西瓜給我拿上來一盤。”

“好嘞!”

黑子很快送了一盤到樓上。沈如歸把盤子放在床頭,過一會兒就隻能聞到西瓜的清甜味了。

“沈哥,萬叔發了好大的脾氣,你小心點兒。”

談好的那批貨不能按時出,萬元年虧損了很大一筆錢。

沈如歸剛進去,煙灰缸就迎麵砸過來,溫熱的**順著額頭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腳邊。

萬元年靠在軟椅上吞雲吐霧:“來了。”

“萬叔。”

“上次那個小茉莉可是我親自挑的,你不滿意?”

“謝謝萬叔關心,我身上有傷,不方便。”

“我還以為你不行呢。”萬元年笑了兩聲,“才誇過你,你就出了這麽大的婁子。”

“是我的疏忽,我再跑一趟,一定讓他們按時出貨。”

“去吧。”

沈如歸用毛巾捂著額頭,找人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就出門了。

他這一去就是一個月,回來在**躺了三天才緩過神。

黑子他們幾個也沒落到半點兒好,幾乎個個都脫了層皮。

萬元年的手段,沈如歸再清楚不過。他十歲之前沒有一天不挨打,就為了吃口飯。

以前這種連喘口氣都覺得累的時候,他隻睡覺,但現在總想去一個地方。

他不知道為什麽。

想來想去,他終於想到了理由:他要把發帶還給小女孩。

慕瓷又看見他了,他今天賣梨。

“你怎麽又在這裏擺攤?”

她都說了這裏人少,賺不了多少錢,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賣得差不多了,在這兒休息。”沈如歸靠著牆笑,“你怎麽放學這麽晚?別人早回家了。”

慕瓷扭過頭不看他:“要你管。”

“買梨嗎?”

“不買。”

“給你削一個嚐嚐。”沈如歸擦擦水果刀,挑了個最大的梨,削下的果皮沒有斷,“覺得好吃就拿幾個,就當照顧我的生意了。”

慕瓷不拿,他伸出去的手就一直沒有收回來。

慕瓷默默吐槽:哪有人這樣做生意?

最後她還是接過來咬了一口,滿嘴的果汁,真甜。

“怎麽樣?”

“還行,但是我今天沒帶錢。”

沈如歸想了想:“拿別的東西換也行。”

“什麽別的東西?”

“你不用的。”

“那你就虧了。”

“夏天水果容易爛,賣不掉帶回去也是賠本。”

慕瓷放學回來,隻背了個書包,書包裏也沒什麽能拿出來換的東西。

沈如歸說:“拿你頭上的發卡換吧。”

慕瓷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你是男的,要發卡有什麽用?”

“我是用不上,但我有個表妹,她喜歡這些,可以給她戴。”

她半信半疑,但想著這麽甜的梨爛了很可惜,就摘下一枚發卡,遞給沈如歸。

沈如歸收下了,拿袋子把籃子裏所有的梨都裝起來給她。

路燈不算亮,慕瓷蹲著,仰頭的時候看到了他額頭上的疤痕。

“你打架了嗎?”

“沒有,我不打架。”

她用手指點點額頭:“那你這裏怎麽有個疤?誰打你了?”

沈如歸摸了摸傷疤,那裏還沒完全恢複,有點兒疼。她蹲在路邊,看著他的目光很清透。

他說:“一個脾氣很不好的顧客。”

慕瓷見過路邊商鋪裏顧客和老板打起來:“遇到這樣的人你不要害怕,你越害怕,對方就越囂張。”

沈如歸認真地聽著:“那我應該怎麽辦?”

“下次再遇到就報警。”

“如果警察管不了呢?”

慕瓷說:“不會的,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更多。”

沈如歸在回去的路上想起這句話,忍不住笑。

她果然還是個孩子。

發帶還在兜裏,他又忘記還給她了。

算了,下次吧。

一句“下次”,又過了兩個月。

萬元年從外地回來了,看起來很高興。

酒足飯飽後,他把沈如歸叫到身邊:“小五,最近有沒有什麽想法?”

“想過一些,不知道可不可行。”

“說來聽聽。”

“東陽的那片老城區還沒有被開發,有消息稱政府下半年會進行公開招標,我認為可以試試往娛樂產業方麵發展,比如建個遊樂場。”

萬元年抽著煙:“周期太長了吧?”

沈如歸說:“確實,保守估計三年肯定是要的,但兩三年後那邊的交通就很方便了。而且周邊城市大多數隻有小型樂園,還沒有一個比較出名的大型遊樂場。做這個前期投入多,但長期利益也很可觀。”

“我考慮考慮,你也多去跑跑,看看具體什麽情況。”萬元年聽進去了,不過他在這方麵很謹慎,投入資金太大的項目不可能太草率,“身體怎麽樣了?傷都好了吧?”

沈如歸回答:“不影響做事。”

王元年心裏清楚,這小子骨頭硬,能吃苦,養別人就跟養狗一樣,養他,就好比養了匹狼在身邊,馴服野狼的過程很漫長,繩子勒得太緊會適得其反。

“再過兩年就出去單住吧,免得你們總顧忌我,放不開。”

“謝謝萬叔。”

“行了,你們繼續,我先回去休息了。”

“萬叔慢走。”

送走萬元年,其他人才放鬆下來,黑子拎著椅子從最遠的角落走到沈如歸身邊:“沈哥,你終於能搬出去住了。”

“還早。”

“那也有盼頭了。能不能帶上我?”

旁邊的人已經喝上了,鬧哄哄的。

“看你的表現。”沈如歸仰頭喝完杯子裏的酒,“我出去一趟,晚點兒回來。”

黑子懂眼色:“萬叔這會兒顧不上咱們,沈哥放心,有事我通知你。”

慕瓷的暑假還剩最後幾天。她不是那種勤奮的學生,作業永遠都留到開學前補,一天能補二十多篇日記,反正寫不完,能寫多少寫多少。

老太太也會檢查她的作業,越往後看眉頭皺得越緊。日記裏她天天都在買水果,隻有最後一篇稍微不一樣,也不知道老師看了會不會頭痛。

學習這件事,老太太也不勉強。

家裏出了這麽多事,她能平安健康地長大就行了,別的老太太不強求。

“小瓷,去幫奶奶買瓶醬油。”

“好。”慕瓷朝屋裏喊了一聲。作業本用完了,她正好順便再買兩本。

天氣熱,路上沒什麽人。

大路就是遠一些,但路燈亮,慕瓷習慣性地往巷子口那邊看,還是沒人。

他這陣子也不知道去哪裏賣水果了,賺到錢了嗎?

“老板,拿瓶醬油,還有兩本英語作業本。”

慕瓷看到冰箱裏的冰棍,嘴饞,就買了一根,叼著往回走。

兩分鍾後,她在路燈下停下來。

她看清楚了,他這次賣的是荔枝。

“老板,再要一根冰棍。”

“別吃壞了肚子。”

老年人就愛囉唆。慕瓷付了錢,朝巷子口的方向走過去。

一根冰棍被遞到麵前,沈如歸慢慢抬起頭。

她說:“買一送一,我隻能吃一根,吃多了肚子疼,這根給你吧。”

夏天冰棍融化得快,汁水滴在她手上,沈如歸看到她伸出舌頭舔了舔。

“我身上沒零錢,拿荔枝換?”

“可以啊!”慕瓷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嗎?”

沈如歸掀起T恤聞了聞:“很難聞?”

“就是啤酒的味道。”

“你喝過啤酒?”

“我爸以前用筷子蘸著給我嚐過,但是他死了。”慕瓷咬了口冰棍,“你的荔枝甜嗎?現在沒什麽人賣荔枝了。”

“嗯,快下市了,最後再賣幾天。”沈如歸剝了一顆,“你嚐嚐。”

她嚐了,肉厚核小,很甜:“放在冰箱裏冰一下會更好吃。”

沈如歸給她裝了一袋:“這些你拿回去,明天吃。”

“太多了,我不要這麽多。”

“我累了一天,挑不動籃子了,你就當是幫我減輕負擔,我還吃了你的冰棍。”

“好吧。”慕瓷蹲在地上,“你額頭上的疤消了嗎?”

“沒注意。”

“你把頭發弄起來,我幫你看看。”

沈如歸聽話地照做。

慕瓷湊近了盯著:“還有一點點,離你這麽近才能看出來。最近沒有遇到那種不講道理的顧客了吧?”

“偶爾有,但沒有動手。”沈如歸看她抱著瓶醬油,“還沒吃晚飯?”

“吃過了,但我寫作業寫餓了,奶奶給我做夜宵。”

“這麽用功。”

“要開學了啊,交不上作業又要被罰打掃廁所。”慕瓷問他,“你不用上學嗎?你應該快高考或者已經讀大學了吧?”

好一會兒沈如歸都沒說話,沉默地收拾著東西。

“你回家寫作業吧,我收攤了。”

慕瓷愣在原地,不懂他突然生什麽氣。

老太太看見慕瓷拎了一袋水果回來,以為她忘記買醬油了:“荔枝?”

“換的。”

“又是換的,小瓷,不可以跟奶奶撒謊。”

“我沒有撒謊,真的是換的。”慕瓷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那個賣水果的不太聰明,總是賣不完,他賣不完回去會挨打。”

老太太心軟:“這麽可憐。”

“是啊!”慕瓷在旁邊附和。她不信他額頭上的傷是被顧客打的,如果真的是,他不會是那樣的眼神。

她形容不出來。

那種眼神像是習以為常。

這世上就是有不愛孩子的父母,也可能不是父母。

書店關門都很早,沈如歸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

他在書架前站了很久,店員忍不住過去問:“你好,請問需要哪方麵的書籍?”

慕瓷拿的是英語作業本。

“英語。”

“高考英語嗎?我推薦這一本,可以搭配習題冊一起買。”

沈如歸看都沒看,拿過書就付錢。

黑子一直等到沈如歸回去,看出他臉色不好,就沒多問。

黑子起夜的時候發現沈如歸房間裏的燈一直亮著,第二天早上看見有什麽東西被從窗戶扔出來。

“什麽玩意?”黑子過去撿起來,翻了兩頁就罵娘,“什麽狗屁玩意!”

罵完他就把那東西扔進了垃圾桶。

他出去了一趟,回來看見沈如歸在樓底下來來回回地走。

“沈哥,你找什麽?”

“跟你沒關係。”

“我幫你找。”

“不用你管。”

黑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沈哥,你是不是在找一本鳥語書?”

沈如歸停下腳步:“你看見了?”

“看……看見了,我早上下樓,看見有人扔下來一本書。沈哥,那書是你的啊?”

“書呢?”

黑子指著旁邊的垃圾桶:“我扔到那裏麵了。”

沈如歸:“……”

“我去給你撿回來!”黑子立馬跑去翻垃圾桶。

早上有人打掃過,垃圾桶被清理過一次,裏麵什麽都有,就是沒有那本英語書,黑子又跑去翻垃圾堆。

垃圾堆被曬了大半天,臭烘烘的,黑子差點兒把早飯都吐出來,好不容易找到了書。

結果沈如歸看都沒看,捂著鼻子走遠了:“不是我的,扔了吧。”

黑子:“……”

他就算再無語,也隻敢在心裏吐槽,然而隔天就發現沈如歸桌上有本一模一樣的英語書。

沈哥嫌棄那本臭,又買了本新的?

旁邊還有本練習冊,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黑子翻開看了看。萬元年也讓他們讀書,但學的都是和做生意相關的,這本書他看不懂,沈哥應該也看不懂。

他把書放回去,收拾幹淨後準備出去,轉身就看到站在門口的沈如歸。

“沈哥回來了,我給你擦擦桌子。”黑子尷尬地笑笑,“你怎麽開始學這些了?”

沈如歸避而不談,攆他出去:“管好你自己,以後少來我的房間。”

沈如歸房間的燈又亮了一晚上。

他每隔五分鍾就想把那本書撕碎了燒成灰,每隔十分鍾就想去武館打沙袋,每隔半小時就想踢翻屋裏一切礙事的東西。

但最後他什麽也沒做。

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又從最後一頁倒著翻回第一頁,他煩躁的心竟然慢慢平靜下來。

他找到自己失眠的原因了——

那條發帶還沒有還給她。

對,就是這個原因。

當沈如歸遠遠地看到慕瓷背著書包從路口走過來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最近的反常行為有多幼稚,絞盡腦汁編出自欺欺人的理由,其實隻是想來見見她而已。

他想她,就這麽簡單。

慕瓷走過去:“你改行了?”

他今天推了輛小推車,賣雜誌和漫畫。

沈如歸說:“水果不好賣,爛的比賣掉的多,不賺錢。”

“拿去學校旁邊賣,生意會好,學生愛看這些。”

“你喜歡看嗎?”

“我同學借給我看過,還可以。”

“你翻翻,找找有沒有喜歡的。”

慕瓷看到了一本時尚雜誌,封麵模特是當紅明星:“這本多少錢?”

沈如歸隨口說了個價錢:“兩塊。”

“別的書店都賣五塊。”

“這些是回收的舊雜誌,所以便宜”

慕瓷驚訝極了:“這麽新,一點兒都看不出來是二手的!”

沈如歸看她隻拿了時尚雜誌:“你不看小說?”

“太無聊了。”慕瓷也看過,覺得沒意思,“有廣告公司的人找我拍雜誌,但是我以前沒學過,不太會,想先看看別人是怎麽拍的。”

“這麽厲害。”

“因為我很漂亮啊,拍廣告不就是要找漂亮的嗎?”

沈如歸忍不住笑:“小心是騙子。”

“我才沒那麽蠢,”慕瓷挑好了三本,付完錢又問他,“明天還來嗎?”

沈如歸自己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來, “說不準,我以後不賣雜誌了,這些都送給你,我留著也沒什麽用。”

慕瓷疑惑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問出口:“你這樣做生意,真的能賺到錢嗎?”

他倒是樂觀:“勉勉強強混口飯吃。”

她今天也戴了一枚發卡。

“你表妹喜歡那個發卡嗎?”

沈如歸說:“很喜歡,特別喜歡,高興了好幾天。”

“那這個也送給她吧,”慕瓷把頭上的發卡摘下來,放在小推車上,又指了指旁邊那些她沒付錢的雜誌,“交換。”

沒了發卡,她耳邊的碎發散下來,被風吹得貼在鼻尖上。沈如歸想幫她把碎發拿開,但最後隻是靜靜地看著,什麽也沒做。

“舊雜誌不值錢,交換不對等。”

“沒關係,我的發卡也不值錢。”

“那也不行,我不占老顧客的便宜。”他想了想,“我請你吃冰棍。”

也不等慕瓷拒絕,他就往商店的方向走:“幫我看幾分鍾。”

慕瓷看著他的背影,心想:真是個隻有一身蠻力的傻子。

沈如歸回來得快,買了兩根冰棍,和上次慕瓷請他吃的一樣。

“不是買一送一。”

“是嗎?”慕瓷移開目光,“可能是活動結束了吧,反正我上次買的時候是買一送一。”

幸好他沒有多問或者回去找老板問。

夏天結束了,冰棍融化得慢,慕瓷喜歡咬著吃,不喜歡舔著吃,發現他也一樣。

“你把這些雜誌賣完之後,準備賣什麽呢?”

“沒想好。”

“菜市場賣豬肉很賺錢。”

沈如歸:“……”

慕瓷趴在小推車上笑:“哈哈哈,開玩笑的,你長得就不像賣豬肉的。”

“你覺得我像賣什麽的?”

她認真地想了想,這麽說:“色相。”

沈如歸:“……”

“你比他們都好看。”慕瓷翻開一頁雜誌,指著上麵的模特說,“你的眼睛很好看,鼻子很好看,嘴巴也很好看,還有手,也很好看。”

她暴露了自己貧瘠的詞匯,隻能用“好看”兩個字來描述他優越的五官。

“你可以試試去當明星。”

“當明星很簡單嗎?”

“不知道,應該比你做生意好賺錢。但是你長得這麽好看,可能會容易點。”

沈如歸笑了笑, “你想當明星?”

她說:“以前不想,現在想,讀書太難了,我不是讀書的料。”

“你不怕被騙?女孩子應該更容易遇到這些不好的事。”

“隻要不貪心,就能避免大部分。”慕瓷掀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點兒肌肉,“而且我不是普通的女孩子,我打架很厲害。”

沈如歸失笑:“那就去做你想做的。”

“奶奶不同意,我要想辦法先說服她,這比讀書還難。今天我們英語老師聽寫英語單詞,我又沒有及格。我其實很努力地背了,但就是記不住。”

“不是所有人都擅長讀書。”

慕瓷拍拍他的肩:“對啊,所以沒關係。”

過了幾分鍾,沈如歸突然明白了,她還記得上次見麵的事。

她是怕他自卑嗎?

“很晚了,回家吃飯吧。”

他起身推小推車,慕瓷跟他是相反的方向。

“哎!你叫什麽名字?”

沈如歸抬起一隻手朝她揮了揮:“下次告訴你。”

“下次”是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還有沒有“下次”,他更不知道。

慕瓷花了兩個星期才說服老太太同意她去拍廣告,結果去了才發現現場不止她一個人,她因為表情不自然隻能站在角落。後來雜誌上市,封麵的照片裏根本沒有她,她被裁掉了。

不過廣告公司答應給的錢一分不少,所以她並沒有覺得很傷心,隻是在小胖子大聲嘲笑她的時候覺得有些煩。

老太太不許她打架,她就用棉花堵著耳朵,聽不見就不會生氣了。

小胖子已經趴在牆上喊了大半天,沒人理他也喊得像收了誰的錢一樣賣力,卻因為沒站穩把腦袋摔破了,哭得比喊得更大聲。

起了一陣風,冷颼颼的,慕瓷打了個噴嚏,耳朵裏的棉花掉出來,風聲突然變得很吵。

“奶奶,聽說咱們家要拆遷了。”

“能拆當然好,不拆也不能怪人家,慢慢等消息。”

“周伯伯說已經確定了,就是還沒下通知。有了拆遷款,欠的債應該能還上一些吧。”

“別瞎想了,去買一斤雞蛋回來。”

“哦。”慕瓷穿了件外套出門。

巷子口靜悄悄的,隻有一條狗站在牆角撒尿。

慕瓷拐進小賣鋪,買了雞蛋回家。

院子裏停著一輛車,站在旁邊的男人穿了一身西裝,很像賣保險的。

他是幫慕依回來拿東西的。

慕依以前上學每年都拿獎狀,跟寧倩走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帶,現在需要這些東西了,自己也不回來拿,隨便叫個人跑一趟。

老太太沒讓人進屋:“都扔了,她們母女倆的東西我一樣沒留,要找就去垃圾場找。”

“那些獎狀對小姐很重要,麻煩您再仔細找找。”

“我都說扔了,找什麽找?!”

慕瓷聽著他給人打電話說明情況,看樣子是不要了。能花錢解決的事對她們來說都不是難事,估計一開始是不想給那家的人添麻煩 。

“你好,你是慕瓷吧。這是我們家小姐讓我帶給你的禮物,她說你的生日快到了。”

“什麽東西?”

“你可以打開看看。”

“她自己為什麽不來?”

“小姐在準備一場很重要的升學考試。”

慕瓷沒收,他也沒拿走,禮物就放在院子裏。

晚上下了場雨,慕瓷上學的時候看到門口橫著一個髒兮兮的毛絨娃娃。

這並不是她喜歡的東西,是慕依喜歡的。

一夜的狂風暴雨把路口那棵梧桐樹吹禿了。上次見他的時候還能吃冰棍呢,原來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

這個季節,砂糖橘和橙子最常見,不知道他賺沒賺到錢,還有沒有挨打。他一點兒都不聰明,連報警都不會,反抗的話會被打得更嚴重吧。

考試卷子發下來,慕瓷的成績普普通通。

上課鈴聲傳遍校園,同學們都進了教室,她慢吞吞地落在後麵。

整個班隻有她看到了美麗的彩虹。

上次找慕瓷拍廣告的那個人又在校門口等她,說這次想找她拍戲,演劇裏女主角小時候。慕瓷覺得他不靠譜,就拒絕了。他也不生氣,笑笑說明天再來找她。

街上已經有人賣糖葫蘆了,連續好幾個顧客都是買草莓的,原味山楂的反而沒人買。

所以,當慕瓷在巷子口看到那人的小推車上隻有山楂糖葫蘆時,就知道他肯定沒賺到錢。

他不是在人少的地方擺攤,就是賣不好賣的東西,真是個傻大個,不過是個好看的傻大個。

“你看到彩虹了嗎?”

沈如歸沒聽清——他等了很長時間,被風吹得頭昏腦漲。

“什麽?”

“彩虹,上午十一點零七分的時候有彩虹,你也沒看到嗎?”慕瓷歎著氣坐到他旁邊,“真可惜。”

冬天天黑得早,路燈壞了幾盞,一直沒人來修。

“你發燒了?”

“沒有吧。”

“靠近一點兒,我摸摸。”慕瓷拽著他的衣服拉向自己,手掌貼在他的額頭上,“真的發燒了,你連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

沈如歸不在意:“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吃糖葫蘆嗎?”

“我沒帶錢。”

“交換。”

慕瓷摸到頭發上的發卡,摘下來放在手心,又歎了聲氣:“可我隻有一個發卡了。”

“一個換一個,吃多了牙疼。”

“我不要,我要換別的。”

她不要,沈如歸就先拿著那串糖葫蘆:“別的什麽?”

慕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你的名字,我要交換你的名字。”

許久後,沈如歸回過神,笑看著她手心裏的發卡:“那你可虧大了。”

慕瓷並沒有改變想法:“就讓你占一次便宜吧。”

他拿樹枝在地上寫出名字。

慕瓷湊近看,照著念出聲:“沈……如……歸。”

他的字寫得倒是挺好看。

“誰給你取的名字?”

“不知道,記事的時候別人就這麽叫我。”

“有個成語叫‘視死如歸’,就是你這個名字,你知道什麽意思嗎?意思是把死亡看得像回家一樣平常,希望給你取名字的人不是這樣想的。”

沈如歸隻是笑笑,沒說話。

這次不等他先開口,她就說要回家吃飯了。

“你也早點兒回去,買點兒退燒藥吃吧,發燒會燒壞腦子的。”他本來就不怎麽聰明。

沈如歸破天荒地自己買了藥,按時按量吃。

他也能忍住不去見她,這幾個月也照樣過去了,但見過一次就會想下一次。

那天的糖葫蘆她沒吃,他再去“賣”一次吧。

路口水果店的老板都認識他了。今天老板娘不在家,老板一個人看店忙不過來,招待顧客就慢一些。沈如歸想,反正她總是放學很久才回家,自己等等也無妨。

沈如歸在店裏等著,沒有回頭,不知道慕瓷就在外麵看著,看著他付錢,看著他從老板手裏接過糖葫蘆,聽著老板說“下次再來”。

在他出來之前,慕瓷躲到了樹後麵。

老太太不小心摔了一跤,她請了假,已經三天沒去學校了。

沈如歸去了老地方。慕瓷從樹後麵出來,走進水果店。

“張伯伯。”

“小瓷啊,要買點兒什麽?”

“奶奶嗓子疼,我買兩斤梨。張伯伯,剛才那個人怎麽拿那麽多糖葫蘆啊?”

“你說那個小夥子啊,我也不知道,奇奇怪怪的,他不是第一次來,之前來買過好幾次水果,每次都沒少買。”

“……”

她總偷偷說他蠢,一點兒都不會做生意。

原來她才是真蠢。

沈如歸看到慕瓷的時候忍不住笑了——她現在連書包都懶得背。

“今天這麽早。”

“我請假了,沒去上學。”

“生病了?”

“沒有。”她指著糖葫蘆問,“你怎麽還在賣這個?”

“現在好賣,就多賣一陣子。”

“是你自己做的嗎?”

“別人賣糖葫蘆都是自己做,這樣才能控製成本。你知道山楂多少錢一斤嗎?你知道市場和超市裏的價格相差多少嗎?你知道是用白糖還是用冰糖更便宜嗎?”

沈如歸覺得好笑,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屁孩兒問得啞口無言。

慕瓷平靜地說:“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根本不是賣水果的。”

沈如歸的身體突然僵了一瞬。

“你是不是可憐我?

“你如果閑著無聊,或者錢太多沒地方花,就去找個慈善機構做做好事,我沒有可憐到需要靠別人的施舍過日子。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覺得這種無聊的遊戲好玩,請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打擾我的生活。”

沈如歸氣笑了。她都知道了,他再解釋隻會顯得多餘。

拆遷結果還沒下來,哪家拆,哪家不拆,都是一句話的事。

“話別說得這麽絕對,你會有求我的時候。”

慕瓷點頭:“好,那我們打個賭吧。誰先找對方,誰就輸了。”

沈如歸第一次在她麵前抽煙。

煙頭被他踩在腳底下用力地碾了碾。

“賭就賭,輸的時候記得說句好話,我就不跟你計較。”

這一賭,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