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武人的脊梁

“你去韓府替朕好生看看,駙馬都尉的病怎樣了?有救沒救?”

皇帝一句話,吳揚剛從密諜司離開又馬不停蹄地來到韓府。

這已經是吳揚在短短半個月內第三次來到位於清涼山的韓府。

門房依然是老黃,他的態度仍然很恭敬,甚至比前兩次還要恭敬些,隻是怎麽看都顯得很刻意。

客套的笑臉背後是冷淡到極點的疏離,他將吳揚迎進門內,轉過照壁,老黃將手往前一伸:“老太爺就在上次吳大人去過的聽雨亭,吳大人可直接上去。老太爺吩咐過,隻要是吳大人來韓府都可以直接去見他老人家。老黃還要看門就不送您了!”

聽雨亭位於韓府西側,吳揚向老黃略微點頭示意,邁步走上照壁後麵通往聽雨亭的西側小徑。

青石板小徑兩邊是夾道的櫻花樹,幾棵早櫻正是盛花期,有的粉白,有的深紅。先前下的一場小雨讓青石板濕漉漉的,上麵灑落點點櫻花,讓人不忍心下腳。

吳揚踩著滿地的落櫻很快走到聽雨亭。

這座六角小亭跟他上次見到的又不一樣了,亭子用白紗圍了幾層,單獨留出麵向荷塘那一麵,這樣既能擋風擋雨,又不憋悶,還不耽誤賞景,是臨安城的世家豪門才有的做派。

聽雨亭的入口處站著兩個韓家的仆從,見到吳揚過來遠遠的就開始躬身行禮:“見過吳大人,我家老太爺就在亭子裏,正等著吳大人呢。”

說著站在右邊的仆從解開係在亭柱上的活扣,肅手請吳揚進亭子:“我們家老太爺受不得風,委屈吳大人了。”

亭子麵向荷塘放置了一張高腳榻,韓嘉彥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錦被斜倚在榻上,幾日不見,這位韓府老太爺的麵色黯淡,嘴唇青紫,竟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韓嘉彥出神地望著荷塘,仿佛麵前是什麽了不得的驚人美景。

其實這個時節荷花尚未展葉,更不會開花,沒什麽景致好賞,勝在荷塘裏有幾尾錦鯉,都有一尺來長,遊動得十分歡快,它們在荷塘裏倏忽來去,給寂靜的荷塘增添了幾分生趣。

高腳榻前燃著一個火盆,韓讓坐在一個小杌子上正在細心地撥動炭火,怕炭火燃得太旺熏著了老太爺。

高腳榻上坐著一個小童,他兩隻小手都緊緊地握著韓府老太爺的手,見吳揚進來,他索性倒在榻上,將身子依偎在韓嘉彥胸前。

吳揚認得他,他是韓嘉彥的孫子韓侂胄,小名元寶兒的。

韓老太爺向吳揚微笑道:“我算著這一兩日你也該來了。坐吧。”

亭子裏沒有多餘的椅子,吳揚在高腳榻側麵的美人靠上坐下來,安安靜靜地等著。

“這景致是看一日少一日,吳大人且容老朽再多看一刻吧。”

吳揚:“下官是奉皇命來探老太爺的病,給老太爺問安,老太爺怎麽舒服怎麽著,不要擔心下官!”

韓侂胄聽見祖父的話,抬起頭望著他打小崇敬的老人,不安地扭動著身子。

韓老太爺用另一隻手安慰地拍了拍孫子的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過了約莫半刻,韓老太爺終於收回目光,向韓讓吩咐道:“你帶著元寶兒先出去吧,我有幾句話要跟吳大人說。”

韓讓答應了一聲“是”,立刻來牽元寶兒的手:“孫少爺跟奴才先出去吧!”

元寶兒怎麽都不肯,他放開韓老太爺的手,死死抱著祖父的腰:“元寶兒要陪著祖父,求祖父不要趕元寶兒走!”

“你先出去吧,元寶兒要待著就讓他待著。”

韓讓走出亭子,吩咐聽雨亭外麵的兩個仆從:“退遠些,都到三丈外去候著。”

韓讓自己也走到離亭子兩丈多遠的地方,背對亭子站著。

一直等到亭外三人都走開了,韓嘉彥才笑道:“你是不是奇怪老夫為何知道你這一兩日必來?哼哼,韓家展示出來的力量讓人害怕了,有人自然容不下了。放心,老夫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再留戀這人間,老夫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吳揚自然知道皇帝讓自己到韓府絕不是探病那麽簡單,那日駙馬都尉趕著進宮必定是跟皇帝達成了什麽協議,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麽突然就傳出病重瀕死的消息?

駙馬都尉雖然是個老人,可也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

但他從不打聽,在臨安城要想活得好,不該管的事不要管,不該知道的事情也不要瞎打聽!

見吳揚不搭腔,韓老太爺嗬嗬笑道:“年輕人別總繃著個臉,老夫像你這般年紀都是走馬章台,風流滿汴京。若是紈絝子們人人都像你這般,臨安城的小娘子們該過得多無趣?”

吳揚坐著拱手道:“吳揚天生冷情,學不了老太爺的風雅!”

“隨你吧,老夫也就那麽一說。最近臨安城的種種你就沒有什麽想問的?放心,皇帝既讓你來就沒打算瞞你,你盡可以問個明白。過了今日恐怕也不會有機會了!”

吳揚心中的確有很多疑問,他原本以為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聽了韓老太爺的話,他斟酌著問道:“老太爺不惜代價推動立儲,吳揚能理解。可是老太爺乃至整個韓府不遺餘力地替嶽飛翻案、平反又是為什麽呢?甚至不惜拿整個臨安作為籌碼,不惜承擔罵名,實在令人費解!”

韓嘉彥讚許地看了吳揚一眼:“你能看清是老夫和老夫身後的韓家在為嶽飛平反,小小年紀實屬不易!”

韓嘉彥:“當初仁宗皇帝信重狄青,險些顛倒大宋朝重文抑武的國策,是吾父以‘東華門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兒’一錘定音,繼續將武將死死壓製在文官之下,也使我大宋子民向學之風日盛。你看看今日的大宋朝,雖然隻剩半壁江山,可隻要是我大宋的男兒,年滿七歲皆可束發就學,不但束脩全免,朝廷還有補貼!試問普天之下除我大宋外還有誰能做到?往前數曆朝曆代又有誰能做到?”

韓府老太爺神采奕奕,那張泛著死灰氣的老臉都發著光,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幾十歲,又回到了他作為宰相公子年少風流的日子。

但很快他的臉色又黯淡下來,比之前還要更黑沉幾分。

靖康之變,徽欽二帝被虜,金人在大宋的都城肆意淩虐,王孫公子不如狗,公主後妃賤過奴。大宋空有數十萬軍隊,竟無人能對抗金國的鐵浮屠,甚至還讓金人製造出“金人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神話!

與王孫公子一同被拉下神壇羞辱的還有韓嘉彥的亡父韓琦,那個大宋朝除去趙普外最為強勢的宰相。

百姓背地裏都在戳韓家的脊梁骨,指責韓琦用一句“東華門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兒”打斷了大宋朝武人的脊梁,讓大宋山川無險可守,城池關隘無可守之人,這才釀成了皇帝成為他國階下囚的奇恥大辱!

“既然人人都說大宋武人的脊梁是我父打斷的,作為韓家子孫老朽義不容辭,要將這斷掉的脊梁再接續起來!”

吳揚有點不以為然:“一個嶽飛真的能成嗎?小子雖然年輕識淺,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哪朝哪代的皇帝給當朝的武將平反翻案的!”

韓老太爺歎息道:“難,很難!這就是老夫不惜身負罵名,不懼被君王猜忌也要推動立儲的原因!大宋朝的武人實在太弱勢了,他們的精氣神都要被消耗光了,如果再不想辦法保住大宋武人最後的那點血性,我朝就真的完了!可惜,老夫是做不到了。”

他撫摸著孫子的頭頂:“可我韓家還有後人!元寶兒你牢牢地記好了,接續大宋武人的脊梁,保住大宋武人和百姓骨子裏的血性,是我韓家子孫注定背負的使命,隻要我韓家還有一人都要竭盡全力完成這個使命!”

見到孫子用力點頭,韓老太爺欣慰地捋了捋胡須:“你問我推崇嶽飛一人能不能接續大宋的武魂?老夫肯定地告訴你:能!隻要將嶽飛推得足夠高,高到所有的武人都需仰望,高到成為武將和百姓心中的偶像和精神支柱,到那時候,隻要嶽飛的名字不滅,我大宋的武魂和血性就始終存在!”

小小年紀的元寶兒聽得熱血沸騰,他握緊兩隻小拳頭,大聲地對祖父說道:“祖父,元寶兒一定會記住您說的話,將來元寶兒一定會為我大宋的武人與百姓樹立精神偶像,讓我大宋的武魂和血性千百載以下都不死不滅!”

韓侂胄長大後成為宋朝宰相,將嶽飛追封為鄂王,追贈太師,配享太廟。他在寧宗在位時組織北伐,失敗後被斬首,頭顱盛裝在金匣中,在宋金邊境傳閱,止息幹戈,史稱“函首安邊”。

吳揚非常煞風景地說道:“打斷武人脊梁還是接續武人脊梁,都是韓府自己的打算,臨安百姓何辜?孤山營老卒又何辜?他們當晚出營四百五十一人,最後活著回營的不足百人!”

韓老太爺挺直了身子,傲然道:“老夫庇佑了孤山營十八年,又讓他們死得其所,老夫問心無愧!至於枉死的臨安百姓,就讓老夫到地下再向他們賠罪吧!”

三月初五,駙馬都尉韓嘉彥卒,享年八十一歲,諡端節。

帝後大慟,皇帝輟朝三日以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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