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叩闕(下)

葛邲雖是刑部尚書,性子卻一向平和,但今天這個關口畢竟不同往日,對程宏圖這個半道上殺出來的程咬金,好性兒的葛尚書也變了臉色,嗬斥道:“程宏圖、宋芑,老夫認得你們!你們也不看看今日是什麽情形,陛下都親自登上城頭安撫百姓,你們身為太學生,受朝廷供養,讀聖賢書,不思報效朝廷,反而來給君父添亂!”

“葛大人此言差矣!”年輕的宋芑揚著臉,搶著說道,“正因我等讀聖賢書,明辨是非,方才不顧忠言逆耳,請陛下廣開言路,以免閉目塞聽,為奸人和小人所趁;我等衣食器具來自朝廷,更來自黎民百姓,是他們起早摸黑,一個大子兒一個大子兒地上繳稅錢,才讓我和太學同窗能衣食無憂,安心學業,如今他們性命不保,被惡吏欺壓、淩虐,我等自然要挺身而出,為他們鼓與呼!”

“說的好!程太學和宋太學好樣兒的!我等支持你!”

“程太學和宋太學為我等小民仗義執言,我等唯二位馬首是瞻!”

“程太學和宋太學需要我等做什麽,隻管吩咐!今日勢必要替王二苟一家討個公道!”

眼看剛剛安靜的百姓再次被程、宋二人帶動起來,葛邲與幾位大臣交換了一下眼色,揚聲道:“依你二人今日之事該如何處置?”

程宏圖揚聲道:“不是我等信不過大人,隻是今日之事絕不能敷衍。大人既說穆遠和梟龍等人已經羈押,想必事情經過也經過了調查,何不將人帶到此處公開審理?隻要大人公正嚴明,我等絕無二話!”

底下百姓也跟著喊:“公開審理,我等絕無二話!”

上萬百姓的聲音匯成一股洪流,震得城樓上的皇帝和臣僚耳朵嗡嗡作響,心頭狂震!

在百姓的強烈要求下,大宋朝開國以來第一次萬人公審在臨安的皇城前拉開了帷幕!

穆遠和梁藝、蘇青雙手反綁著從皇城司押解到了皇城腳下,禁軍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通道,三人經過時道路兩旁的百姓用唾沫和隨手撿到的各種垃圾招呼了他們一路。

“挨千刀的殺人犯!連小孩子都不放過,會遭報應的!”

“沒人性的劊子手,你家裏沒有小孩?你沒兒子?你連小孩子都殺!大宋怎麽會有你們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

“殺!該殺!一個都不要留,全部給王二苟一家抵命!”

個子高高的梁藝還想分辨幾句,不知道從哪裏飛來一隻又髒又臭的爛草鞋,“啪”地打在他臉上,將梁藝徹底打得沒了脾氣。

反倒是梟龍一路過來的時候百姓沒怎麽理會,畢竟和王二苟一家的慘死比起來,毆打兩名太學生就再正常不過了。

四名人犯到場後,向城樓上的皇帝“噗通”跪下就要磕頭,趙構有些疲憊地說道:“不用跪朕,今日要審你們的是臨安百姓,因你們而死的是王二苟,你還是跪他們去吧。”

負責押解的禁軍立刻將四人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側身對著皇帝和百姓,他們麵前正對著的是從皇城司提出來的王二苟一家三口的屍身。

“好好看清楚,這就是被你們害死的王二苟一家三口,小孩子才七歲,犯了什麽過錯非要他死?你們也不用在那裏假惺惺,到陰曹地府去給他們賠罪吧!”

穆遠三人雖然是皇城司的長行,幹的就是緝拿叛亡的事情,但是臨安歌舞升平了二十多年,穆遠等人其實並沒有幹過什麽刀頭舔血的勾當,如今麵對著王二苟一家三口青灰色的死人臉,心頭突突直跳,個子最小,年紀也最小的蘇青忍不住顫抖起來,嘴裏念念叨叨:“不是我,不是我殺的你們!別找我!”

跪在中間的穆遠忍不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跪好!陛下和提舉在城樓上看著呢,別給皇城司丟人!”

蘇青這才醒悟過來,低頭老實地跪好,一眼也不敢去看王二苟一家的屍身。

首先審理的就是穆遠三人涉嫌當街逼殺王二苟一家三口案,由刑部尚書葛邲親自主審,皇帝和宰執重臣以及在場的上萬臨安百姓聽審。

葛邲問道:“人犯穆遠,既然是奉命捉拿王二苟一家回皇城司,如何會當街殺死王二苟,逼死他娘子和兒子?你從實招來!”

“卑職命人去拿王石頭回皇城司問話,王二苟夫婦就公開拒捕,將我等撞開。……王石頭拿刀要捅卑職,我念他是個孩子隻將他甩開,卑職下手極有分寸,那孩子隻是暈過去了,性命無礙。誰知王二苟不分皂白抽出殺魚刀拒捕,我等無奈將他當場擊殺……”

“你胡說!王二苟平日裏多老實一個人,八棍子也打不出個悶屁來,要不是你們對他獨生兒子下了黑手,他豈會拿刀跟你們對峙?再說,你們三個對付他一個綽綽有餘,用得著將人殺死?半點活路也不給人留?分明是你們不把我們的命當命,想殺就殺罷了!”

“我親眼瞧見,王二苟拿刀不過是嚇唬你們不要過去傷害他的兒子,是你們衝上去將人殺了,這才引得他娘子撞你們刀口上身亡,而後又引得王石頭那孩子自殺……才七歲的孩子,拿刀剖開了自己的肚子,那有多慘烈,你們怎麽忍心?你們還是不是人?”

穆遠記得他們三人圍過去時是蘇青喊了一聲:“哎喲,你砍我!”加上王二苟狀似瘋癲,他這才下了重手,誰知王二苟是個紙糊的架子,沒兩下就被抹了脖子氣絕身亡。

穆遠轉頭看向蘇青,後者依舊低著頭,小聲念叨著什麽,穆遠仔細聽了聽,依舊是求饒的話。

穆遠眼裏閃過疑惑,來的路上他原本已經認命,甚至交代梁藝和蘇青將一切過錯都推在他身上,“一人殞命總好過三人一起死!”

穆遠心中有了疑慮自然不願死得不明不白,他高聲喊道:“卑職有下情稟告!”

得到允準後,穆遠大聲問蘇青:“蘇青,我們圍住王二苟時你曾高聲喊道王二苟砍了你一刀,我和梁藝怕你吃虧這才下了重手,可以王二苟的身手根本就不可能傷到你!還有,你說他砍了你,究竟砍了你何處?你把傷亮出來給陛下和大人們看看!”

葛邲大聲道:“驗傷!”

立刻有刑部跟來的仵作和老邢名上前將蘇青全身上下仔細查驗,“稟告大人,蘇青身上並無刀傷,隻有頭麵部和小腿處有瘀傷!”

葛邲立刻喝問:“蘇青,你為何要誣陷王二苟,導致他一家三口慘死?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快說!”

見蘇青顫抖著不肯說話,葛邲立刻道:“讓他看著王石頭那孩子的臉,告訴本官,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負責看押的禁軍立刻將蘇青提到王石頭的屍身麵前,蘇青拚命仰頭,想避開王石頭那張青灰色的稚嫩小臉,禁軍哪裏肯讓他得逞,將他的頭摁住,隻差將蘇青的臉貼到王石頭的臉上,嚇得蘇青拚命掙紮。

“別怪我!不是我!我沒想過會死人,真的!”

這戲劇性的一幕將皇城前的百姓都看傻了,他們實在想不到王二苟一家慘死的背後還有隱情,見蘇青不肯招供,百姓憤怒起來,紛紛喊道:“人都死了,你還說這些有何用?是誰讓你害了王二苟一家,快說!”

“快說!”“快說!”

千百個聲音匯聚起來,如同一柄重錘,擊破了蘇青的心防,他哭泣道:“我說,我說,是——”

蘇青隻是一個十八歲的半大孩子,王石頭的死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哭泣著抬起頭,就要招認幕後的主使,明晃晃的火把將皇城照耀得如同白晝,蘇青突然像見鬼一樣尖叫起來:“無人主使,是我,是我看不慣那孩子,我想讓他們死!”

蘇青喊完頭一歪,嘴中流出一縷黑血,當場氣絕身亡。

蘇青死了,百姓的怨氣也消去大半,葛邲趁熱打鐵,對穆遠和梁藝因用人不謹,做事不察,致百姓王二苟一家死亡案,依律判兩人流放邊州,遠徙千裏。

梟龍口出狂言藐視皇權和法度,犯大不敬之罪,依律捋去他皇城司勾當一職,並對他泄私憤毆傷太學生謝子安、劉明義一事罰俸半年,皇城司承擔謝、劉二人的湯藥費。

葛邲趁此機會又提醒道:“王石頭之死是有人譏諷他貪圖糖果害了父母性命,這分明就是有人不懷好意說的誅心之言,此人混在圍觀的百姓當中,以後恐怕還會興風作浪,如今正是我大宋朝的多事之秋,大家要提高警惕,不要輕信人言,更不要受人蠱惑,作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

蘇青的意外死亡讓臨安百姓意識到這件事情背後有陰謀,臨安城最近的風波是有人在背後撥弄風雲。沒有人喜歡被人蒙在穀裏當槍使,百姓心中對皇城司的恨意突然失去了支撐,變得有些可笑,不少人饑腸轆轆,想起自己大半日未曾進食,家中還有老母幼子在等待自己回家,許多百姓甚至沒有聽完葛邲的判決,紛紛往家走。

紹興三十年春天這場叩闕,以聲勢浩大開頭,卻在最後關頭潦草結尾,甚至沒有在史書上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