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叩闕(中)

趙構冷笑道:“終於肯出現了!宣——”

內侍高聲喊道:“宣左右二相、六部尚書、禦史中丞覲見——”

隨著話聲落下,以左相湯思退打頭,右相陳康伯次之,大宋朝的股肱重臣魚貫入內。

湯思退等人照例要給皇帝請罪,趙構擺手道:“罷了,還是先說說如今的情勢吧!”

陳康伯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陛下,如今皇城外百姓群情洶洶,有人敲響了登聞鼓要請陛下立刻臨朝視事。百姓訴求有三,其一,皇城司交出濫殺王二苟一家的凶手,嚴懲不貸;其二,皇城司勾當梟龍濫用私刑,還大言炎炎,聲稱‘臨安城老子就是王法’,蔑視法度,無視綱紀,太學博士顏煢等人要求懲處狂徒,以正臨安風氣;其三,大理寺濫用酷刑,將孤山營多名老卒拷打致死,百姓和一幫退伍老卒請求陛下念在這些老卒曾對社稷有功,私祭嶽飛是為同袍之義,雖然有違營規,但罪不至死,懇請陛下將其逐出臨安!”

趙構皺眉道:“孤山營又是怎麽回事?”

刑部尚書葛邲出列道:“此事臣聽宗嵐說過,孤山營的老卒傷病纏身,很多都到了油盡燈枯之境,在皇城司死了兩個,到了大理寺獄中又病死了兩個。宗嵐原本要請陛下示下,孤山營的老卒究竟該如何處置?大理寺審了數日,這些老卒確無反跡,都是些傷病將死之人。”

大理寺卿常年臥病,大理寺日常事務都是宗嵐這個少卿在處置,他平日雖然也有麵聖的機會,但今日這個局麵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卻不夠看。

趙構用下巴點了點恩平郡王趙璩:“今日這事端跟皇城司脫不了幹係,你這個皇城司提舉如何說?”

趙璩一改先前在趙構麵前的唯唯諾諾,平靜地講述道:“臣已查明當日皇城司快行班頭穆遠帶人前去西市拿王二苟一家問話,並無殺人之意,王二苟夫婦心疼獨生子,攔住出差的穆遠等人不讓將王石頭帶走,被毆傷。王石頭心疼父親,抓了一把殺魚刀企圖刺殺穆遠等人,被穆遠甩開。穆遠此時仍未起殺心,是王二苟護子心切,持刀威脅穆遠等人,穆遠等人按律將其擊殺!至於王二苟娘子是見丈夫死了自己撞上長行的刀,被割喉而死。王石頭爹娘雙亡,又聽圍觀的人群裏有人譏諷他因為貪吃糖果傳播反動童謠,導致爹娘慘死,這才切腹自殺……王二苟一家三口慘死,其情可憫,法理之上,穆遠三人卻並無過錯!”

趙璩這番話可謂不偏不倚,聽得一眾大臣都暗暗點頭。

趙構哂笑道:“那勾當梟龍的事又怎麽說?”

趙璩“噗通”跪下道:“皇城司的人一向粗鄙,麵對百姓跋扈是有的,藐視法度,冒犯天威卻是萬萬不敢!是臣疏於管教,才讓他信口胡說,臣回去之後一定嚴加管教,定不讓他再口出狂言!王二苟一家的喪葬費,太學謝、劉兩位學子的湯藥費皇城司一力承擔,並讓肇事者親自上門賠罪,還請官家和各位大人網開一麵!”

“起來吧,滿屋子的人都站著,就你一個人跪著成什麽話?”趙構將趙璩叫起,又向幾位重臣問道,“恩平郡王已經將事情說明白了,不知道你們幾位如何看待?”

左右兩位宰執沒有吭聲,六部尚書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狀態,禦史中丞陳俊卿左右看了看,硬著頭皮道:“恩平郡王體恤屬下,想要將此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確是個好上司。郡王可曾想過,即便法理上穆遠等人沒有過錯,王二苟一家卻也因此喪命,尤其王石頭還是個年僅七歲的孩童,若是人人辦案都如這般,逼死人命隻需說一聲‘法理上無過錯’即可以賠付喪葬費了事,臨安百姓豈不人人自危,如何能夠安居樂業?”

“那依陳大人的意思又該如何?”

“事涉人命,自然該交付有司問罪!”

陳俊卿的意思是要拿穆遠等人平息百姓和太學師生的怒火,恩平郡王還想再替穆遠和梟龍爭辯幾句,畢竟皇城司上下是皇帝的私兵,動皇城司的人不僅是打他這個皇城司提舉的臉,也傷了皇帝的顏麵。

趙璩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身穿甲胄的人飛奔進來,躬身稟報:“陛下,事情有變,還請陛下和諸位相公早拿主意!”

進來的人是三衙管軍楊沂中,他原本在皇城的城頭坐鎮,指揮禁軍對皇城前的百姓形成威懾之勢。原本局麵還在控製之中,可自從登聞鼓敲響,百姓們久等皇帝不至,人群頓時鼓噪起來,臨安府的衙役根本彈壓不住,眼看百姓已經掀翻了拒鹿,正在衝擊宮門,楊沂中頓時犯了難,麵對朝夕相處了幾十年,手無寸鐵的臨安百姓他總不能真下令進行射殺吧?

禁軍子弟大都來自臨安城,他們和臨安百姓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誰知道這樣的命令一下會引發什麽樣的後果?他楊沂中這顆腦袋可不想稀裏糊塗地丟了!

吏部尚書張燾躬身說道:“還請陛下城頭一行,與百姓當麵將話說開!”

張燾將話挑明,其他人也不再有顧忌,都躬身催請:“請陛下上城頭,安撫百姓!”

大殿裏響起一個尖細的嗓音:“不可不可,大官萬萬不可涉險啊!”

王沐恩雖然沒在皇城牆頭親眼目睹宮外的場景,但他是跟著趙構經曆過“苗劉之變”的,他知道那些平日弱小溫順如綿羊的百姓一旦發起怒來,也是能咬死獅虎的。王沐恩與皇帝相伴幾十年,內心是真的把皇帝看作了親人,眼見宰執重臣要逼迫皇帝登上危險的皇城城樓,與失控的百姓近距離對話,他再也顧不得重臣的威壓,直接喊了出來。

趙構看了這個忠心的奴才一眼,淡聲道:“放心,朕死不了!你若是怕就留在這裏,無人怪罪於你!”

王沐恩哭唧唧地道:“大官說的什麽話?奴才怎會怕死?奴才是擔憂陛下!陛下去哪裏奴才自然是要陪著的!”

趙構不再說話,當先舉步向外走去,王沐恩連忙小跑著跟在他身邊,伸手替他卷起簾子,“大官慢點走,注意腳下!”

吳揚和李南風守在門口,早將門內的動靜聽了個清楚明白,趙構剛剛抬腳邁過門檻,兩人已經“噗通”跪在地上,抱拳說道:“陛下,請讓臣隨行護駕!”

趙構看了看兩人,對李南風說道:“南風留下,吳揚隨朕來!”

李南風還想趁機表表忠心,趙構絲毫不理會,自顧自走遠了,身後的宰執重臣更是毫不客氣地將這位貴戚推開。

吳揚手按刀柄,一路護衛趙構登上城樓。登樓之時有兩名軍中力士手持大盾一直護衛在皇帝身前。

剛剛登上城樓,卷天席地的鼎沸人聲撲麵而來,險些將趙構掀下石梯,吳揚趕緊伸手一把將皇帝的手臂穩穩扶住。

吳揚扶著皇帝亦步亦趨地跟隨大盾來到城牆跟前,隻見底下黑壓壓一片人頭,人潮湧動,百姓們大聲呼喊著拚命向宮門湧去,聲音之大似乎要將這宮門和皇城徹底掀翻。

宮門已經關閉,宮門前的拒鹿被掀翻,守在宮門前的兩隊禁軍有幾個沒來得及撤進宮內,被人群推倒在地,經受無數隻腳的踩踏,不知被何人移到皇城的城牆下坐著,奄奄一息。

皇帝還算鎮定,他移步到了最靠近外牆的位置,巨盾遮去了他的身形,隻露出一個腦袋,為防萬一,吳揚佩刀出鞘,緊緊地護衛在皇帝身側。

楊沂中提氣喊道:“皇帝在此,爾等靜一靜!”

城牆上的禁軍也跟著齊聲大喊,如是幾遍,終於將嘈雜聲壓下去,人群徹底安靜了。

趙構俯視著下方靜默的人群,似乎又回到了“苗劉兵變”那一天,心口堵得慌!好在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初登皇位的年輕天子了,在皇位上安坐三十年,養出了他臨危不亂的底氣,他向百姓高聲道:“爾等敲登聞鼓要見朕,朕如今就站在這裏,爾等有何冤屈隻管說來!”

底下安靜的人群立刻又“嗡嗡”議論起來,每個人都想向皇帝表達自己的憤怒!

楊沂中見狀再次喊道:“爾等可推舉出代表,向陛下訴說冤情!這般嘈雜卻是什麽都說不清!”

人群又“嗡嗡”了一陣,安靜之後顏煢老夫子顫巍巍地走到人群的最前方,一顆花白的頭顱拜倒在地:“陛下,你是我們大宋子民的陛下!如今王二苟一家三口無辜枉死,老臣的學生隻因替王二苟一家說了幾句公道話就被皇城司的勾當梟龍打得筋斷骨折,生死不知!這樣的臨安城可還有小民的活路?誰還敢仗義執言?”

顏煢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懇請陛下嚴懲凶手,肅清臨安風氣,還小民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趙構答應道:“爾等的請求,朕已知曉。適才正與眾大臣商議如何處置,爾等放心,爾等即為大宋子民,朕自然會一體看待,必然不會讓無辜之人枉死!”

刑部尚書葛邲上前道:“本官刑部尚書葛邲,引發王二苟一家三口慘死的皇城司長行班頭穆遠一行三人已經拿下,即刻轉往刑部大牢,待查明事情始末自然會還王二苟一家三口公道!”

“你說的好聽!皇城司都是皇帝的家奴,刑部如何敢懲辦?莫不是哄騙我等,轉頭就將人放了!”

葛邲舉目望去,隻見燈火暗處走出一個人來,他青衫飄飄,臥蠶眉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士子,兩人正是為嶽飛樹書立傳的太學生程宏圖和宋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