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變故

吳揚一早出了宮門,由小六子公公親自帶到冰井務衙司,密諜司最有經驗的老仵作宋六已經等在了驗屍房門口。

小六子公公吩咐一聲:“宋六,這位是皇城司的吳指揮使,吳大人要看看假謝大成的屍身,老祖宗特意吩咐了,吳大人但凡問到什麽,你都要如實回答,就如同對待老祖宗一般,不可藏私,不可有遺漏!”

小六子吩咐完,向吳揚告了一聲罪,回轉密諜司複命去了。

宋六得了小六子公公的吩咐,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恨不得將平生所學都盡數展示給眼前這位吳揚吳指揮使大人。

他拿出一塊用醋和大蒜水煮過的麵巾請吳揚遮住口鼻,又讓他在口中含了幾塊切好的薑片,這才引著吳揚向地下的樓梯走去。

密諜司的驗屍房已經有十幾年未曾動用,除了一點黴味倒沒有什麽特別難聞的味道。假謝大成的屍身早已腐爛不堪,宋六自然不敢拿這樣的屍身來惡心吳指揮使,驗屍房內隻放著謝大成的頭顱和左腿小腿骨,都已經剔幹淨了腐肉,隻剩下潔白的骨頭。

“大人請看,這具頭骨額頭位置非常光潔平整,沒有絲毫傷痕。小人和密諜司的大人細問過孤山營的老卒,謝大成當年中的那一刀深可見骨,有人說險些將他頭顱劈開,這樣的傷勢哪怕過了十幾二十年,在骨頭上麵也會有所顯現,很明顯這具頭骨生前並未受傷,據此可以推斷這並非是謝大成的屍身,此其一。至於其二嘛,大人再看看這個小腿腿骨——”

宋六將剝幹淨的小腿腿骨拿在手裏指給吳揚看,“這條腿骨上麵的確有傷,根據斷麵的愈合程度,可以推斷這傷勢必定不超過一年,若是一年以上的陳年舊傷這斷麵早就愈合,不會還有這麽大的縫隙。此外,謝大成的腿傷造成了他左腿比右腿短,瘸得厲害,這才導致他無法再上戰場。老六測量過,這屍骨的兩條腿一樣長,不會造成長短腳現象,由這兩點可以肯定這屍骨不是謝大成的,而是有人找到這具無名屍身埋進墳裏冒充謝大成,好讓他金蟬脫殼!”

吳揚接過那截腿骨反複端詳,宋六見他感興趣又說了一些死亡時間的推斷方法,常見的死因分析等等,不知不覺一上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吳揚帶著宋六的驗屍筆記回到皇城司,午時剛過,等了他一夜的白羽已經又在公事房睡著了。

白羽睜開眼睛,嘟囔道:“祖宗,你總算舍得回來了,皇城司都鬧翻天了你知道不?”

吳揚一早就進了密諜司的地下驗屍房,出來後又馬不停蹄往皇城司趕,實在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忙問道:“出了何事?何人敢在皇城司鬧事?”

“還不是昨天那起子事,本來已經被你壓下去了,誰知道梟龍那個憨貨,竟將百姓裏麵領頭的兩個書生抓了,黑白不說先將人打了個半死。那兩個書生是太學的人,這下可捅了馬蜂窩,聽說一大早太學的教授和學生就去跪宮門去了,要皇帝給個說法——這倒好,兩位郡王剛剛跪完宮門又輪到太學生去跪了,大宋的皇城還真是不得消停!刊印《嶽飛傳》的人你也別惦記了,都去跪宮門去了!”

昨日一早,白羽帶著兩名邏卒摸到了太學,三人經過好一番打探終於確定前往桃李巷“胡記印坊”高價刊印《嶽飛傳》的兩名書生正是太學生程宏圖和宋苞。三人還打探到程、宋二人正在謀劃一件大事,他們聯絡了一百多位臨安士人要向皇帝上書,給秦檜定罪,替嶽飛翻案。

白羽不敢怠慢,他命兩個邏卒看住程、宋二人,自己則飛奔回來報信,誰知吳揚已經進宮,連長吉都不在皇城司。

白羽焦急地在皇城司等了一夜,今天一早聽說程宏圖和宋苞二人已經將一百零八位臨安士子的聯名書呈交給禦前。

“這下好了,他們已經明牌了,反倒沒咱們的事了!”

除開此事,昨日白羽在皇城司等吳揚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大事。

皇城司的兩位勾當,“獨眼”梟龍和“烏鴉”獨孤木負責偵辦“童謠案”,兩人帶人分頭去抓捕案犯,卻發現處處被人搶先一頭,一問竟是密諜司的人。

密諜司已經沉寂了十幾二十年,都快被人淡忘了,突然一朝啟動竟仍然處處壓製皇城司,這怎不讓人火大?偏生還發作不得,梟龍和獨孤木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又接到吳揚派人報信,說是他們派出去的長行穆遠打死了王二苟一家三口,引得百姓圍堵皇城司。

梟龍和獨孤木聽到這話丟下一切拚命往回趕,二人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旦釀成民變,兩人就是有九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梟龍帶著人從朝天門沿著城牆根往崇新門趕回皇城司,他也知道今日事大,沒敢帶人在天街上張揚。誰料到剛過了新開門就遇到一波圍堵皇城司的百姓,正情緒激動地圍著兩個書生在議論著什麽。

見到梟龍一幫人過來,這些平日裏見到皇城司的人都恨不得縮到地裏去的百姓突然變得無比大膽,梟龍一幫人還沒走遠,有人“呸呸”衝他們吐口水,嘴裏罵罵咧咧:“狗娘養的,不把咱老百姓當人,遲早遭報應!”

“就是,千刀萬剮的玩意兒,那麽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什麽東西!”

“豬狗不如得混賬,我呸!”

梟龍在皇城司管的就是緝拿叛亡之事,平日裏囂張跋扈慣了,哪裏受得了這個氣,立刻帶著手下一幫快行長行、邏卒過來,十幾二十個人將百姓們圍住,人人佩刀出鞘,瞪起眼睛,像是索命的惡鬼!

“你們幹什麽?光天化日,天子腳下,莫非你們還要濫殺無辜?喲嗬,皇城司真是好大的威風!”

見到明晃晃的鋼刀,先前罵人的百姓不禁倒退一步,但是立刻就有人挺身而出嗬斥梟龍等人。說話的正是兩名書生之一,有了他帶頭百姓們立刻又硬氣起來,挺著胸膛就敢往鋼刀上撞。

“來呀,來殺我呀!爺爺怕你是小狗!”

“狗仗人勢的東西,就會跟我們平頭百姓發狠,有本事殺金兵去!凶啥凶!”

“見了金人還不是慫蛋一個,別看現在人五人六的,在金人麵前就是孫子!”

百姓越罵越難聽,梟龍被罵出了真火。原本他命人攔住百姓也並非真的要做什麽,隻是一向霸道慣了,有些不服氣,百姓們服個軟這事也就過去了,偏偏有了書生帶頭,將火拱起來了。

“大膽刁民,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還真當爺爺怕了你!給我打!”

梟龍一聲令下,皇城司的人立刻將刀入鞘,有手持長棍的,有甩鎖鏈的,有用刀鞘的,頃刻間打得百姓鬼哭狼嚎,兩個帶頭的書生尤其被打得慘,一個胳膊折了,一個腿瘸了,先前站著的十幾個百姓這時都做了滾地葫蘆,倒在地上哀嚎。

偏偏先前說話的書生還在放狠話:“有本事你把我們全都殺了,小爺但凡留一口氣在,一定去告禦狀,你們當街行凶,無故殺人,臨安城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你給爺爺講王法?”梟龍用刀鞘拍打書生的臉,“告訴你,在臨安城爺爺就是王法!帶走,這人跟童謠案脫不了幹係,帶回去好好審!”

梟龍一聲令下,立刻有人將兩個書生一起鎖拿回皇城司,等獨孤木帶人過來,梟龍已經帶著人離開,現場的百姓也掙紮著爬起來給太學那邊送信去了。

梟龍將人帶回去後也知道惹禍了,他立刻命人對兩名書生進行審訊,期待能挖出點東西,這樣誰也不敢再說什麽!

偏偏這兩名書生一個叫謝子安,一個叫劉明義的,骨頭和嘴巴一樣硬,無論梟龍怎麽拷打,兩人都一口咬定並不知曉什麽“童謠”,是梟龍等人冤殺百姓,他們路見不平惹惱了梟龍一幹人,這才被其公報私仇,鎖拿回皇城司想要屈打成招!

謝子安和劉明義在如今的臨安學子中小有名氣,他們是程宏圖和宋苞的師弟,平日裏沒少跟著兩位師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對朝廷一味屈膝求和,隻求一隅苟安的做派早就頗多微詞。

程宏圖和宋苞刊行《嶽飛傳》,因怕牽連他人,因此沒讓謝子安和劉明義參與,兩人早就攢了渾身的力氣想要在臨安城搞出點動靜,向前輩陳東學習,“為家國計,不惜殞身!”

兩人偶然碰上王二苟一家的慘事,立刻隨著眾人來到皇城司討要說法,不料卻被吳揚連消帶打將事件消弭下去,兩人隨最後一批百姓離開,正籌劃著不能就此算了,一定要追根究底鬧出個結果,不料梟龍竟主動撞上來。

謝子安和劉明義大義凜然,哪怕痛得滿頭大喊,口中依然叱罵不絕。最終受刑不過,雙雙暈死過去。

等到太學教授搬動皇城司提舉、恩平郡王趙璩將人撈出,謝子安和劉明義兩人已經被拷打得不成人形。

來撈人的博士顏煢是個護短的,看到自己的學生被打成那樣,當即低頭向梟龍撞去,將梟龍撞了個趔趄,要他賠自己學生的命來!

“恩平郡王告訴顏煢老先生救人要緊,這才將人勸住了,不然還不知道老先生要鬧出什麽事來?臨走顏老夫子放下話來,說是定要告禦狀,請陛下給個說法!聽弟兄們回稟,今日一早顏煢老夫子帶頭將人抬到宮門外敲登聞鼓去了,《嶽飛傳》的作者和刊行者程宏圖和宋苞也一早將聯合臨安城一百零八位士人寫的請願書遞交到禦前,要求皇帝給嶽飛恢複名譽……”

吳揚聽到這裏,抬腳就往屋外走:“糊塗!這麽大的事情怎麽不尋人來告訴我?”

“我以為你人在宮裏必然是知曉這些事的,哪裏知道你全不曉得!”

吳揚沒空聽白羽的解釋,他急著進宮,太學教授因皇城司去跪宮門,他這個上五指的皇城司指揮使怎能裝聾作啞不到場?如今事情出了變故,因“童謠案”牽扯出百姓圍堵皇城司,還有牽涉在《嶽飛傳》一案中的程宏圖和宋苞二人又該作何處置?這些事情樁樁件件都得請皇帝的示下,最次也得皇城司提舉恩平郡王拿主意。

“公子,你又要出門?我才買回來的鹵鵝和燒餅你要不要吃完再走?”

“邊走邊吃吧。我進宮,你去宮門外候著,有什麽信兒我自會來尋你,免得到時候找不著人!”

吳揚從進門的長吉手裏抓了個燒餅,一邊走一邊往嘴裏塞。長吉聽了之後抱著裝燒餅和鹵鵝的油紙包追出去,主仆二人騎馬飛快地往皇城跑去!

留下白羽一個人納悶道:“你們都走了,那我幹什麽?哎哎,燒餅和鹵鵝給我留點,我還沒吃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