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 童謠與立儲

吳揚在宮中值房將就了一夜,第二天醒來,大宋的朝堂上已是風起雲湧。

次日是二月初五,也是個好日子,宜出門,宜祭祀。

以同知樞密院事葉義問為正使,起居舍人虞允文為副使的大宋報謝使團一早陛辭,正式踏上從臨安前往金國京城燕京的路途。

同日,以太學生程宏圖和宋苞為首的一百零八名臨安文人、士子聯名上書皇帝,要求皇帝洗清嶽飛的汙名,為其平反昭雪,追複原官,厚待其妻兒。

“嶽飛忠義,天下共聞。假使任其蒙受不白之冤,則使忠臣寒心,義士離德,社稷存亡之際,沙場再無殺敵之士,朝廷再無可調之兵!……當極複其爵,厚恤其家,表其忠義,播告天下,俾忠魂瞑目於九泉,以激天下忠義之氣也!”(注1)

更讓皇帝頭痛的是,以六部科道言官打頭陣,上書請求皇帝“立儲”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一夜之間塞滿了皇帝的禦案,接著是禦史台、各科各部,過了幾日,大宋各州郡請求立儲的奏章也陸續送達。

皇帝想要留中不發,樞密院卻不給他這個機會,趁著早朝將關於立儲的奏章拿出來討論,六科給事中紛紛摩拳擦掌,在朝會上輪番跳出來打頭陣,以頭搶地,高呼:“儲君,乃一國之根本,請陛下為國立儲,以安社稷!”

六科給事中之後是禦史台、六省六部、門下省、樞密院,最後連左右二相都跪在了垂拱殿內,請陛下“早立儲貳,以免天下存疑,社稷不安!”

“朕還沒死呢,他們一個個地就想爭這從龍之功!癡心妄想,朕偏不讓他們得逞!”

回到後宮,趙構堵在胸口的一團氣怎麽都消不下去,他氣急敗壞地衝著吳皇後發泄牢騷,就像一個跟大人賭氣的孩子!

吳皇後自趙構在健康登基就跟在他身邊,皇帝的身體狀況他自然比誰都清楚。這些年趙構也絕了生下一個親生的繼承人的念頭,近二十年的時間再未納新人入宮。

可越是這樣,皇帝對手中的權力就越發握得緊,這也是收養趙瑗和趙璩近三十年,趙構始終沒有給予他們任何一人皇子身份,不承認其嗣子名分,更別說立為儲君。

吳皇後斟酌了一番用詞,娓娓勸道:“大臣們勸您立儲也不是頭一回了,官家春秋正盛,理他們做甚?倒是為前些日子小兒口中傳唱的童謠,趙瑗和趙璩不得安生,兩人日日帶著兒子們在宮門前請安,生怕官家疑心。瞧著倒怪可憐的,沒得讓人說閑話,反叫你們父子離心!”

發泄了一通,趙構心中的悶氣消散不少,他憤憤道:“朕不是命密諜司和皇城司派人去查了嗎?一旦查實了,朕必嚴懲不貸!”

吳皇後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勸慰道:“國家動**,這些禍亂綱紀的人肯定要嚴懲,依吾看抓住了就該殺頭,有一個算一個,殺他個人頭滾滾免得有人再嚼舌根子,惹得官家生氣!”

明知道吳皇後是說笑,趙構仍然覺得心中的悶氣消了大半,他歎氣道:“還是你心疼朕!朕何嚐是他們說的戀棧權位?隻是立儲並非小事,朕必得斟酌再三!尤其可惡的是那些宵小之徒,朕豈能被其裹脅?”

吳皇後聽皇帝的意思似有鬆動,忙趁熱打鐵道:“官家別嫌吾說話直,若是儲君遲遲不定,難免有人動歪心思,最難過的還是趙瑗和趙璩,總有人把汙水往他們身上潑,他倆雖然都不是養在吾膝下,可到底是吾看著長大的,心性脾氣吾還是多少有所了解。如今,趙瑗和趙璩都年過三十,連兒子都大了,不知兩位郡王當中官家可有屬意之人?”

趙構負氣道:“皇後,連你也來迫朕!”

吳皇後忙道:“吾哪裏是在逼迫官家?吾隻是想民間的老者尚且要選一個兒子來繼承家業,重點培養,將家業發揚光大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一旦明確了嗣子身份,也免了兄弟鬩牆之禍。官家何不各退一步,先明了嗣子身份,既絕了那起子不安分的人爭儲之心,也堵了臣工的悠悠之口。待過的幾年,官家確實有了春秋,再行立儲不遲!”

趙構內心認可了這個辦法,麵上略顯猶豫道:“皇後說的倒不失為一個辦法,隻是你也知道,朕出自太宗一係,如今傳位於太祖一係,恐百年之後泉下無顏麵再見太宗!”

吳皇後趕緊跪下道:“不敢欺瞞陛下,吾近日夜夜做夢,夢見太祖皇帝叱問吾,‘為何還不將皇位傳於朕之子孫?’,又見太祖皇帝牽著一人手前行,那人頭戴冠冕,”說到此處,吳皇後覷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接著道,“吾依稀辨認出那人竟有幾分像趙瑗的模樣!”

吳皇後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整個大殿內靜悄悄的,落針可聞。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吳皇後覺得足足過了半生,實則不過半刻,趙構走過去,親手將跪在地上的皇後扶起來:“皇後跪在地上作甚?你我夫妻,起來說話!”

吳皇後趁勢起身,笑道:“吾妄議朝政,這不是怕陛下怪罪嘛!吾就是一個婦道人家,隻認準一個死理,這家業不管交給誰,總之要是一個忠誠可靠,孝順的好孩子!”

趙構的心中微微一動,吳皇後的話意有所指,他如何會聽不出來?

趙宋皇帝子嗣艱難,真宗皇帝趙恒是大宋的第三位皇帝,險些絕嗣,幸而宮女出身的李氏在真宗皇帝晚年替他生下兒子趙禎,得以繼位當上皇帝,民間還演繹出《狸貓換太子》的話本。

仁宗皇帝趙禎就沒有他老子那麽幸運,成了大宋第一個絕嗣的皇帝。最後不得不傳位給養子趙宗實,也就是後來的英宗皇帝趙曙。

趙曙繼位後卻引發了曠日持久的“濮議之爭”,對養母曹太後也不甚恭敬。

有了仁宗皇帝的前車之鑒,趙構對立儲之事豈能不慎重?隻是如今箭在弦上卻由不得他再遲疑!

趙構舉步向外走去,“朕還有事要處理,晚間再來皇後處用膳!”

趙構回到禦書房,向王沐恩吩咐道:“傳範曾來見朕!”

過了片刻,範曾那顆雪白的頭顱再次顫巍巍地跪伏在皇帝腳下。

“起來罷。搬張椅子來,讓範掌印坐下說話!”

皇帝突然的禮遇讓範曾摸不著頭腦,他再三謝恩後隻搭了半截椅子規規矩矩地坐著。

“聽說你昨夜將頌卿帶進了架閣庫說了好一陣子話,為此頌卿留宿宮中直到今早才出宮,你都說了些什麽?讓頌卿如此感興趣!”

範曾對皇帝知道自己將吳揚請進架閣庫的事情毫不意外,他將昨夜的事情備細無遺地說了一遍。末了,稱讚道:“今日一早小吳大人就去了冰井務,奴才聽說他請仵作詳細地教他辨認了屍骨上的傷痕,還要了仵作宋六的驗屍記錄,說要拿回去慢慢看。要說小吳大人也是大家出身,奴才就沒見過他這般肯屈尊做實事的,真真兒的難得!”

T聽到範曾誇獎吳揚,趙構的眉毛微不可查地揚了一下,淡聲道:“朕今日叫你來不是聽你說這些,朕問你,讓你查的事情查得怎樣了?”

“是,奴才已經查到童謠案的源頭,是楊柳巷一個叫王石頭的七歲小孩最早傳出來的,教王石頭唱童謠的人也找著了,是一個叫柳七的人。這個柳七是紹興十年的時候從北地投奔過來的,奴才的人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服毒死了,毒藥就藏在他的牙齒裏,奴才懷疑他是金國派來的諜子,這些年柳七一直隱藏得很好,如今卻突然跳出來,確實有禍亂我朝綱紀的嫌疑。”

範曾稍微停了停,等皇帝消化一下這些訊息,又接著說道:“那個叫王石頭的孩子也死了,還有他的父母,一家三口都死光了。”

當下,範曾將王石頭一家與皇城司派去拿人的長行發生爭執,結果一家三口殞命的事說了一遍,“後來的事情官家都知道了。百姓圍堵皇城司,幸虧小吳大人處置得當,這才沒有釀成民變。”

趙構想了想,問道:“你說童謠最初是經王石頭的嘴傳出來的?朕怎麽聽說是一夜之間傳遍臨安坊間的?王石頭一個七歲的孩子哪裏有這麽大的能量?”

“陛下明鑒!”範曾“噗通”一聲跪下,“童謠最初確實是從王石頭嘴裏傳出,可是後來,後來——”

見範曾遲疑,趙構不耐煩道:“有話盡管說,你這個密諜司掌印何時也學得像那班大頭巾一樣吞吞吐吐!”

範曾答應一聲,這才從懷裏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個折好的方勝來,雙手高舉過頭呈給皇帝。

方勝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王沐恩小心地接過去原樣轉交給皇帝,立馬退開幾步,以示避嫌。

王沐恩偷覷皇帝的臉色,見他打開方勝先是勃然大怒,隨後臉色又開始陰晴不定,最後將疊成方勝的兩頁紙反扣在桌案上,忍著怒氣問道:“這些人你可都查實了?確曾參與?”

範曾不敢抬頭,“奴才都查確實了,絲毫不錯!”

皇帝突然暴怒:“密諜司既然能查清楚,皇城司是幹什麽吃的?為何查了這許久都沒有半點頭緒?”

範曾心道,“童謠案”涉及皇位傳承,矛頭又分明直指普安郡王趙瑗和恩平郡王趙璩,其中又牽涉到太祖係和太宗係的承嗣問題,恩平郡王趙璩雖然是皇城司提舉但他也是儲君風波中的當事人之一,他如何敢提這一茬,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不論他怎麽做都像是在幫太祖係打壓太宗係,爭奪儲位!

想到此處,範曾心裏微微一驚,莫非自己還是想得過於簡單了,這個計策分明是將恩平郡王也算計在內,這人因勢利導,借力打力,偏又做得毫無痕跡,實在是個布局的高手!不知道是朝中哪位大人的手筆?

趙構生了會兒氣,自己也回過味兒來,身為皇城司提舉的恩平郡王在此案上確實不好多言,他向範曾揮手道:“你自去吧,今日之事到此作罷,不許再提!”

範曾聽這話的意思是皇帝在立儲一事上已有定計,他小心翼翼地告退出來,決心將方勝上的所有事情全部忘個幹淨。

果然,趙構接下來開始連番召見朝中重臣,就立儲一事私下交換意見。

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注1:據《宣稱張氏信譜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