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獄卒隗忠

範曾見再問不出什麽了,吩咐小六子道:“去叫咱們的人進來,將董小乙同門口的獄卒一並帶走。”

小六子立刻走到刑房門口,對守在門外的獄卒招手道:“你,趕緊去上麵通知密諜司的人進來,就說老祖宗要回去了!”

獄卒答應了一聲,“噔噔噔”地順著樓梯上去,過了一小會兒,帶了兩個密諜司的人進來。

範曾吩咐道:“把人枷上,帶回去!”

密諜司新進來的兩人都帶著麵罩,聞言也不說話,隻點了點頭,迅速走過去將董小乙枷上。

獄卒見沒自己什麽事,正要轉身去刑房外候著,小六子卻叫住了他:“你叫什麽名字?不用去門外候著了,老祖宗說了,你也跟咱家一道回去吧!”

獄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小人叫隗忠,今日是第一次當值,小人懂規矩,公公們審問嫌犯的時候,小人都離得老遠,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求公公開恩!”

密諜司偵辦的都是通敵、叛國這樣的大案,一旦扯上幹係,後果不堪設想。隗忠聽說過這個湯餅店的老板,沒想到看起來憨厚老實的一個人竟會扯上那樣不得了的案子,勞動密諜司掌印親自審訊不說,還要將人直接帶走。當下要是不趕緊把自己摘出去,去了密諜司還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麽?

隗忠今年才17歲,他還不想死,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範曾罵道:“你還真哭上了,行,咱家把你留下,你敢留嗎?”

隗忠聽到這話,一骨碌翻身爬起來,從密諜司的人手裏搶過牽拉董小乙的繩子,點頭哈腰地道:“押解犯人的活計小人熟,還是交給小人來辦,您二位歇一歇。公公讓小人去哪裏,小人就去哪裏!”

範曾不再理他,在小六子的攙扶下慢慢向地麵走去。

到了上麵,吳揚已經離開了,一直等候著的謝無鷲趕緊過來行禮,隗忠一個勁兒地給他使眼色,謝無鷲盯著自己的鼻子尖,隻當看不見。

範曾淡聲道:“人犯我帶走了,這個小獄卒咱家也帶走,你轉告吳指揮使一聲,這個曾小乙的案子從此在皇城司銷號,稍後我的人自然會來辦理交接手續。”

謝無鷲一聲也沒有多言語,抱拳躬身道:“是,卑職記住了,卑職自會將公公的話一字不落地轉告吳指揮使大人!”

送走了範曾一行,謝無鷲報名進到吳揚的公事房內,將範公公的話一字不落地轉述給他聽。

吳揚頭也不抬地說道:“知道了,你且忙去吧。”

見謝無鷲一直沒有挪步,吳揚抬頭看了他一眼:“你還有什麽事?”

謝無鷲這才期期艾艾地說道:“就是今日範公公帶走那獄卒,叫隗忠,是我一個老夥計的兒子,他今年才17歲,是卑職讓他進的皇城司。今日是他第一次當值,沒想到卻遇見了曾小乙這檔子事兒,屬下,屬下想請指揮使大人向範公公說個情,要是沒什麽大事就放那孩子回來……那孩子嘴緊,保證該說的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會往外說!”

謝無鷲一邊說,一邊心虛地覷著吳揚的神色。他也知道但凡跟密諜司扯上關係的都不會是什麽小案子,可他不得不來。隗忠的父親跟他是同鄉,兩家時常有來往,不止如此,多年前隗忠的父親還在他的攛掇下辦了一件大事,隗忠的父親卻一個人承擔下來所有的後果,不然他哪還會有機會當上皇城司刑獄的掌事。

前年,隗忠的父親一病死了,將小兒子托付給他,他好容易瞅準機會給弄進了皇城司。原本今日他是想讓隗忠在吳揚跟前露露臉,那孩子機靈,說不準就被這位炙手可熱的指揮使大人看中,提到身邊做個親隨,總好過一輩子跟他在暗無天日的牢獄裏強。

吳揚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就那麽直直的看著他,臉上不辨喜怒。

謝無鷲暗暗咬了咬牙,終於下定決心,隻見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下,說道:“往日屬下不懂規矩,衝撞了指揮使大人,屬下該死,還請指揮使大人不計小人過,幫屬下這一回!”

謝無鷲說著“啪啪”地扇了自家幾個耳刮子,眼巴巴地望著吳揚。

吳揚不錯眼珠地盯著他,淡聲道:“你要我幫你去密諜司裏撈人,總得讓我知道你跟隗忠他爹究竟是什麽樣的交情吧?”

謝無鷲略微有些猶豫,吳揚立刻說道:“你既不願說,我也不強人所難,就當你今日並未來過,你走吧!”

謝無鷲知道再猶豫下去就徹底得罪了這位吳指揮使,況且,放眼整個皇城司,甚至整個臨安城,除了眼前這位小吳大人還有誰有那個膽量和能力去密諜司撈人?

他磕了個頭,說道:“不是屬下不肯說,實在是涉及到一樁隱秘,還請大人摒退左右。”

吳揚對侍立在身後的長吉吩咐道:“你去守在門口,任何人不得我吩咐不許進來!”

“是!”長吉立刻走出去,還將大門虛掩上,自己則立在階下防止有人闖進去。

“起來吧,說來聽聽,何事如此隱秘?”

謝無鷲趁勢站起來,躬身說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隗忠的父親叫隗順,是大理寺詔獄裏的一名小獄卒,屬下也隻是皇城司刑獄裏的一名小獄卒。我倆是同鄉,又做著同樣的差事,兩家人時常走動。”

雖然是同鄉,又都是獄卒,隗順和謝無鷲的心性卻大不相同。

隗順老實,沒什麽多的心思,他最大的夢想就是將獄卒這份差事長長久久地做下去,將來傳給兒子,兒子再傳給孫子。

“天下太平,有份安穩的差事,這日子啊美的沒邊了!”

隗順剝開豆角,將幾粒毛豆丟進嘴裏,嚼了幾下,再抿一口燒刀子,舒服得眯起眼睛直歎氣。

“哦,吃幾粒毛豆,喝幾口燒刀子,你就滿足了?覺得這日子美到頭了?沒出息!”

年輕的謝無鷲也吃著毛豆,喝著燒刀子,可他並不覺得這滋味有多好,他不甘心一輩子隻做一個被人呼來喝去的小獄卒,在暗無天日的牢獄裏與臭蟲、老鼠還有肮髒的囚犯為伍。他總想抓住一個機會,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紹興十一年的秋天,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宋金兩國準備議和,一心主張抗金,並在北伐戰爭中連戰連捷的嶽飛成了金人的眼中釘,尤其是穎昌之戰中金國統帥完顏兀術的女婿夏金吾戰死,讓完顏兀術對嶽飛恨之入骨。他擔任金國方麵的和議大使後開出了一個私人的議和條件:殺掉嶽飛!

十月,嶽飛被投入大理寺詔獄,隗順就是看守他的獄卒之一。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喜歡太平日子,喝二兩燒刀子就覺得人生已經圓滿的小獄卒是嶽帥嶽少保的死忠粉。

眼睜睜看著心目中的英雄在自己跟前被嚴刑拷打、被潑汙卻百口莫辯,隗順心中十分難過。

“那段時間他經常拉著屬下喝酒,經常喝醉,一喝醉了就大聲替嶽飛叫屈,拉都拉不住!可我倆隻是兩個小小的獄卒,宗正卿和大理寺丞幫嶽飛喊冤都被撤職的撤職,流放的流放,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皇帝和宰相的態度那樣堅決,終於,沒人想著能救出活著的嶽飛了,但還是有人不忍心嶽飛死後屍身受辱,經過不斷的轉托,有人找到了謝無鷲,希望在嶽飛死後他能幫忙收斂嶽飛的屍身。

“那人許了不少好處,屬下動心了,這才打起了隗順兄弟的主意。”

謝無鷲收了好處開始頻繁地去找隗順喝酒,隗順心裏不痛快,又是好兄弟相邀,自然無有不應的。

謝無鷲藏了心思,每每酒至半酣就開始有意在隗順麵前大談嶽飛的忠義與冤屈,經常惹得隗順紅了眼眶。

終於,謝無鷲借著酒醉向隗順說道:“嶽帥肯定是活不成了,他一死,他的親人必定馬上就會被朝廷的人押解著遠竄邊地,連給他收屍的機會都沒有……可憐呐,嶽少保一世英雄死後卻落得死無葬身之地,連個收屍安埋的人都沒有!”

那一晚,隗順破天荒地沒有接話茬,喝酒喝得很猛,眼睛卻很亮,謝無鷲知道事情成了!

“嶽飛死後屬下隱約聽人提起,有人半夜裏偷偷將他的屍身背出去了,再要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麽。隔了兩三日我聽說隗順丟了差使,上門去問背走嶽飛屍身的人是不是他,他一聲兒沒答,隻搓著手問我借幾兩銀子,說自己丟了差使得尋個營生……後來他生了兒子,屬下去道賀,那晚他喝醉了,說漏了嘴,說他將嶽飛隨身的玉佩用繩子牢牢係在他腰間,‘以後就是屍身化了白骨也認得出,不怕祭拜錯了人’,屬下這才肯定是我隗順兄弟將嶽飛的屍身偷偷安葬了!”

謝無鷲沒有說的是,他將隗順說漏嘴的情況作為憑據,又從那人手裏得了一大筆銀子,靠著這些銀錢他走通了門路,這才升了刑獄掌事。

隗順在錢塘門外支了個小攤,販賣些水果和飲子,生意時好時壞,謝無鷲時不時地接濟他一下,每次隗順都千恩萬謝,生意但凡好一點,隗順也總會千方百計將人情還回來。

謝無鷲想給隗順一大筆銀子,一次性將這牽扯不清的人情債斷個幹淨,隗順總不肯收;想要從此不做理會,任他自生自滅,謝無鷲又做不到。

一邊被好兄弟當做大恩人,享受他們一家子的感激;一邊自責好兄弟丟差使跟自己脫不了幹係,謝無鷲在這樣的矛盾裏性子越發古怪。

“如今隗順死了,死之前將他家小子托付給了我,我不能放任那小子出事不管,隻能厚著臉皮求到大人名下,您老不幫屬下,隗忠那小子必死無疑!”

“知道了,你且出去吧!”

從吳揚處出來,謝無鷲的腳步有些虛浮。他從前隻覺得吳揚是個靠祖蔭的二世祖,雖然也有幾分才幹,但他們這種從底層爬上來的人哪一個不是心性堅韌,才幹出群。

今日吳揚吳指揮使卻給了謝無鷲完全不同以往的觀感,他就坐在那裏,不言不動,壓迫感十足。

謝無鷲原本自稱屬下,委實是因為有求於人不得不低頭,但現在他卻心悅誠服,“隗忠那小子要是能逃出生天,趁此機會巴緊吳大人,老子也算對得起我隗順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