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示眾(下)

身體被鐵鏈揪扯著向後拉,心仿佛被把把刀不要命地貫穿、劃爛,痛楚明白地讓顏清徹底清明過來。

氣血上湧,她張開嘴嘔出一口血,在地麵炸開一朵血花,像極了那日爹爹身前濺開的血滴。

顏清捂住胸前,無力地跪坐,無論獄卒怎麽拖拽也起不來。

她淒然哭號,瘦弱的肩膀顫抖著,眼前一片模糊,淚珠滾滾掉落,打濕地麵。

她的爹爹,曾奔波萬裏,廢寢忘食地了解百姓疾苦、為民請命,為了江南水患,曾數度暈厥在救災現場。

大徵三十二個郡縣,沒有一個不曾受過他所推行政策的恩惠,沒有幾個不曾留下他的足跡。

這樣一個人,又怎麽會通敵叛國?

可南不濁居然連死後的這點體麵,也不想給她的爹爹…

南不濁怎麽忍心的啊…

她好恨啊,好恨啊…

周圍的百姓圍著她,像是在看著園中的玩物。

大娘撫著心口平息著,見她一副淒切的模樣,擰著眉頭啐罵道:

“奸人的女兒果然也不是什麽好人,說不定是和她爹一樣,通敵叛國,才贏了的。”

人群中又一個男子附和道:“我以前也總覺得,要不然她一介女流之輩,怎麽能夠贏?”

許許多多讚同的聲音又冒了出來。

“怪不得,我之前還以為她是有真才實學的。”

“切,一個女子,還妄想平定邊疆,就和她那不自量力的爹一樣。”

“那張臉長得還不錯,說不定…”

……

幾個獄卒有些麵帶不忍地看著地上哭得心慟的顏清,卻還是將她從地上揪起來,領著她往聖音寺走。

顏清死死咬住皸裂的嘴唇,通紅的眼睛像是地獄裏的厲鬼。

聽著綿綿不絕的咒罵聲,她有些恍惚地想到幾天前。

那時的人群也是這樣的擁擠,每個人也還是這京城之中的普通百姓,他們口中源源不斷的是對著她們一家人的溢美之詞。

可現在,明明還是在相同的地點,甚至時刻也是大致相同,卻已經全然變了。

她覺得不值得。

她的爹爹、娘親、哥哥,是這世上頂好的人,可即便這樣好了,還是會在下一刻被貶得一無是處。

而她,在沙場拚命,最後換來的卻是百般惡毒的猜測,連名節也要被拿出來侮辱。

所以,爹爹告訴她的忠君愛國、愛護百姓,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愛南不濁這樣一個君主,真的是對的嗎?

她不覺得,她想殺了他,碎屍萬段仍不能解恨。

顏清平複紊亂的呼吸,按捺下所有的痛苦,混亂的腦中隻剩下一個念頭。

她慢慢挺直自己的脊背,一步一步走著,這條令她痛苦萬分的路。

她不能失去尊嚴,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絕不能在這裏倒下。

周圍的議論聲越發大了起來,更加肆無忌憚。

有說她爹爹是國賊的、她娘親是蠻夷的,還有說她哥哥是病秧子,弱不禁風,一看就是賣的…

那些帶著惡意的聲音仿若淬了毒的鋒利刀刃,直直往她心口剜。

顏清攥緊雙手,指節用力到發白。

有很多次,她都想掙脫鎖鏈,衝入人群,不管不顧地把所有汙蔑、詆毀她家人的人狠狠揍一頓。

可她現在隻能保持最後的體麵,拖著沉重的腳銬,從這一片辱罵中,慢慢脫離。

南不濁不就是想要看她被眾人辱罵而痛苦的樣子嗎?她絕不會如他所願。

京都的長街沸騰成一鍋滾水,裏麵充斥著對從前那個,人人欽佩的女將軍最大的惡意。

開始隻是一個石子、一個雞蛋、一片菜葉。後麵變成許許多多鋪天蓋地而來,如瓢潑大雨,盡數傾倒在她身上。

顏清忍受著眼角的粘膩,額頭的血洞,嘴角的鮮血,來到聖音寺下。

許是一路承受的惡意過多,她一時竟沒有過多的情緒。

在叩拜前,顏清用粗糙的囚衣擦幹淨了臉上的髒東西。

她一步一叩,從聖音寺最底下的台階慢慢往上,心中念著爹爹、娘親、哥哥三人的生辰八字,虔誠地對著佛祖許願。

願他們往生極樂,不要為她擔心。

願他們早日忘卻今生的痛苦,下輩子平安喜樂。

願他們能原諒她這個不肖女兒,不稱職的妹妹,早日遇到更好的家人…

顏清的膝蓋高高腫起,青紫得發脹,在每一級階梯上留下蜿蜒著的血痕。

身旁來來往往的香客不明所以,有人還會向獄卒小聲詢問狀況,可在看清她麵容後,隻剩低罵的晦氣二字。

顏清一路以來見多了,那雙清澈的眸子隻虔誠望向百級之上的廟宇。

一百級階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最後一步,她看見了聖音寺古樸的寺廟口。

檀香順著秋風飄散過來,夕陽下,那不遠處殿門前的金身佛祖閃著光芒,似是慈愛地對她笑著,仿佛在說,她所願的,將會成真。

顏清嘴角露出一抹笑,一閉眼,毫無意識地昏厥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牢房裏了。

顏清強撐起身子,扒著腥臭的茅草,緩緩轉過身,靠在了木欄杆上。

清冷的月光透過高窗灑下來,照得空中細細漂浮的水珠都微微發亮,仿若清寒的夢境。

顏清怔怔地盯著那道月光,有些恍然。

這三日以來,她一直都在忍受著鐵鞭抽在身上的苦楚,一日不曾真正的好眠過。

現下,她短暫地從痛苦中回神,隻覺得一切似乎像個夢。

不知怎地,她總覺得爹爹還沒有死,娘親也還在,哥哥也在等著她回家。

她們說好,等她回來,一家人要好好吃頓團圓飯的。

今夜的月光那樣明亮,應該是十五了嗎?

可他們怎麽還不來叫她吃飯?

忽然,鎖扣哢嗒一聲,有個獄卒提著食盒走進來。

顏清掀了掀眼皮,瞄了那獄卒一眼,隻覺得有些眼生。

而那獄卒對待她的態度,亦是有些說不清的複雜,那雙三角眼裏,竟然會有懼意、苦惱。

獄卒將食盒放在離她兩步之遠處,粗聲道:

“今天算你運氣好,喻娘娘新封了皇後娘娘,陛下下令宮中暫時停止刑罰,也賞了所有犯人一餐好飯,你最好識相點。”

聞言,顏清身體一僵,輕聲問了句:“你說什麽?”

“我說你不是耳朵聾了吧,都說了喻娘娘封皇後了,怎麽,你一個罪人難道還想著讓陛下把你挪出去封後?”

“癡心妄想,你以為還有像喻相那樣的爹嗎?”

獄卒鄙夷地掃了眼顏清,關上門離開了。

顏清定定看著那個雕花刻葉的紅漆食盒,千頭萬緒,一時無言。

她緩緩傾身,指尖顫抖著揭開蓋子。

裏麵是一盤紅豆糕,是昔日裏,她最愛吃的。

顏清苦笑一聲,生滿恨意的心間不知為何漫上絲絲苦意。

她一見這個,便知道是喻照照為她準備的。

想起友人溫婉可人的麵容,她縱使再如何,也捏了最上麵的一塊糕點,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起來。

紅豆糕絲絲沁甜的味道在口中彌漫,緩解了幾分她喉間的苦意,可顏清卻咬到個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