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罪(上)

熙寧元年,上京天街,萬人空巷。

顏清不卑不亢,麵容嚴肅地領著身後的士兵遊街。

秋陽下,她一身銀色盔甲閃閃發亮,**一匹黑驪毛色水滑,馬胸前紅纓揚起,威風凜凜。

見此,姑娘們似受驚的兔子般連連後退。

顏清輕斥,那高傲的馬兒才稍微安分下來。

“這次商國割地求和,顏家後生果真是大徵棟梁!”

“此言甚是,那顏家大郎更是個玉樹臨風的青年才俊。”

“可不?他們一家子都是大徵的福報啊…”

……

妥善安排好手下將領,顏清獨自策馬入宮,在除劍後,她隨著太監總管覲見那人。

長街上,宮人們彎腰清掃著隨風飄零的秋葉,隻是樹葉繁多、四散零落,總也除不盡。

正如她此刻紛亂的心緒。

他登基一載有餘,背靠顧家手段雷霆。

南氏皇族這代後裔,已被殺得隻剩一位。

昔日裏不苟言笑的翩翩少年終是成了君臨天下的帝王。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她也從天真純潔的少女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將軍。

是從何時開始,青梅竹馬漸漸陌路?

顏清也說不清。

隻是帝王心難測,終究還是走到如履薄冰的情境。

顏家權勢滔天,功高震主,隻願交付兵權後,能得個全家安然罷。

緋紅爛漫的天際,一排大雁向著遙遠南方振翅而去,她抬頭,心中惆悵。

一轉過眼,不遠處金碧輝煌的殿宇下,立著那人。

他穿著金線滾邊的祥雲龍袍,一身玄色衣衫氣質斐然,襯得盤旋在寬闊肩頸上的金龍越發耀目,龍目炯炯有神,栩栩如生,讓那本就生得嶽峙淵渟的人,更添了幾分渾然天成的貴氣。

他領著一眾大臣於高高的白玉階頂上,俯視著她。

可顏清腦海中驀地閃過他蹲下身,仰頭看她的笑容。

隨意親昵,真摯動人。

她拾級而上,透過夕光,目光掠過他玉麵,隻是輝煌殿宇的陰影下,她始終瞧不見往日那樣真摯的笑容。

“臣顏清參見陛下,路途遙遠,歸期稍遲,還望陛下海涵。”

秋風撩起二人衣袍,她清亮的嗓音擲地有聲。

南不濁走近她,清淡的琥珀香味鑽入她鼻尖,顏清心跳不由快了幾分,腦中不甚清明。

“抬頭。”

他低沉厚重的聲音如同瓊漿玉液般,徐徐淌進她心間。

即便這話在迎接臣子時不合時宜,可顏清還是如同被蠱惑般,抬起頭。

他深邃如煤玉的眼眸仿若深淵,瞬間攫住她心神。

南不濁垂眸,目光一寸一寸,似有實質般,在她麵上流連。

顏清手心冒汗,那目光叫她有種被野獸盯上的錯覺。

“愛卿乃我大徵功臣,更是未來的皇後,朕怎會怪罪?”

他虛扶住她的小臂,溫熱似有似無傳來。

顏清指尖微縮,站正拱手:“多謝陛下。”

南不濁見她這般避之不及的模樣,眼底暗色越發翻滾。

情緒洶湧於心,叫他幾乎無法自控。

隻得順勢喚內侍上前,方才沒有失控將她納入懷中。

他好想她,想了不止三年。

自從遇見的年年歲歲,每日每夜、每時每刻。

沒有一刻他不在想她,不在想著如何將她占為己有。

他從前是別人眼中乖巧聽話的少年,現在是世人眼中威嚴的君王,他隻看得見,卻碰不到。

幾欲瘋狂。

因而對將發生的事,除去那點微末的愧疚,欲望便如泉水汩汩冒出。

內侍趨步向前,將手中漆盤高舉過頭,向顏清恭敬彎下半個身子。

大徵的傳統,大功在身的武將歸來,需飲下故土河水,以示飲水思源,不可居功自傲。

顏清看著那杯清澈見底的河水,反而下定決心,朝著南不濁單膝下跪:

“陛下,臣自知為大徵臣子,為君王效力理所應當,隻是臣的父母年事已高,哥哥也是身體欠安,合該共享天倫之樂。”

“且祖上約定,顏家也已遵守,隻是時期已到,臣一家也該辭歸家鄉,待重整之後,自會有臣的族親再為陛下效力。”

“因此,臣願意交付兵權,至於和陛下的婚約,臣自知武夫一介…不堪為國母。”

“還望陛下恕罪,許臣一家歸鄉。”

她的話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可南不濁周身散發的氣場,卻越發凝重下來。

良久,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

“不急,愛卿不若先飲下這杯水,全了故國之思,朕再召顏國師來,與顏卿商討一番。”

顏清無法,隻得飲下麵前的水。

杯盞落下,她偶然從南不濁眼中瞥見一抹極深的快慰,似是心願得償。

他難得露出抹笑容,妖孽般的顏色足以令夕陽失色,那張淺色薄唇一開一合:“將顏國師帶上來。”

顏清的心忽地雀躍起來,抬眼望向南不濁的眼神帶著感激。

身後響起的不是往日沉穩的步伐,而是鎖鏈碰撞,皮肉拖地的沉悶聲響。

顏清明明身處夕照餘暉,本應溫暖閑適,可一股莫名的寒意與恐懼卻順著脊背攀爬,叫她氣血凝結。

殘陽如血,大片大片鋪開在崎嶇的石磚上,倒映在南不濁漆黑的眼底,閃爍著嗜血的殺意。

顏清不敢回頭,死死攥著手,雙膝跪下,以頭磕地。

“臣不知爹爹犯了何過錯,但還請陛下看在爹爹往日為大徵夙興夜寐的份上,饒恕爹爹。”

南不濁垂眸,看著她即使穿著甲胄,仍舊清瘦挺拔的脊背,心頭生起不可名狀的心疼,可瘋狂的陰雲很快吞噬掉那抹突兀的情緒。

他抬眼,居高臨下地看向不遠處瘦骨嶙峋的人,眸中閃過一絲不屑。

真裝啊,明明是該千刀萬剮仍不足以謝罪的人,卻還要做出一副忠君愛國的模樣…

他輕笑,漆黑的眸中閃爍著恨意,語氣卻溫柔可親:“如果朕說,你和國師隻能活一個呢?”

顏清的身子一顫,慢慢起身,發紅的眼眶中閃著晶瑩的淚意,眼神決然:“臣願意以身代父,望陛下成全。”

南不濁沒有看她,眼神隻落在她身後。

許久,顏清心中那一點可憐的幻想也全然破滅。

是了,他們都變了,現在她隻是臣子,不是同他相伴十年之久的人,而他也不是那個總在她身後的少年郎了。

他是君王,而她隻是臣子。

“清兒,乖孩子,是爹爹不好,讓你離家三年,孤身一人在外,你可不要犯傻。”

顏父挺拔的身軀終於彎了下來,瘦若紙片的身子在秋風中飄搖,像是下一瞬便要隨風而去。

他重重磕頭,聲音仍舊沉穩:

“臣如先所說,並無半分分辨,還請陛下放過臣唯一的女兒,在此,叩謝君恩。”

顏清身子不住顫抖著,眼淚溢出緊閉的眼,掉落在地上,她的雙手死死攥成拳頭,額頭悶聲磕在大理石磚上。

“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恩情上,放過臣的爹爹,臣願意以身代父,求求你……”

鮮血很快染紅小片石磚,可顏清像是不知道痛,不斷地重複著動作。

見此,南不濁身後的大臣們,也無一人勸諫。

這位新帝手段狠辣,誰又敢招惹呢?

隻是可憐了顏家…注定要當下一個殺雞儆猴的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