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故布疑雲

“確定包兩周房間嗎?”李亮打量著麵前的男人,有些懷疑地問道。說男人並不是很準確,眼前穿著黑色連帽衛衣的男性,就他纖細瘦弱的身形來看,應該還是個少年。頭發被拉低的帽子壓得四散蓬亂,幾乎擋住了多半張臉。說話時很簡潔,故意壓低聲調,這令李亮對他包房間的舉動更加懷疑。

這家快捷賓館並不是在客流量很大的商業區,位置比較偏僻,應該是老板看準這一帶即將變為新的商業開發區,而低價購入這幢小樓改造成賓館的吧。不過在J城這種城市,即便在繁華的市中心開五星級酒店,也不會有多少商務人士選擇入住,更別提偏僻地段的經濟型酒店了。李亮上周還偷聽到經理的電話,因為一直虧損,這家賓館有可能在年底前就停業,老板打算把它改造成廉價KTV房或洗車行。想到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可能沒幹到三個月就失業了,李亮心中就陰雨連綿。

虧損在意料之中。這種廉價旅館,即便用團購券,也吸引不了多少客人。更何況來光顧的都看上去不像什麽正經人。有匆匆忙忙登記開房的年輕男女,也有深夜光臨滿身酒氣的大叔,衣著幹淨、看似來探親的客人往往在第二天離開時滿口抱怨房間的隔音效果太差。像這樣的少年,獨自一個人長期包房的,真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少年對李亮的詢問顯得非常不耐煩,但他隻是略微點一下頭,以表示再次堅持自己做法的意圖。但李亮還是不放心地追問:“能出示一下身份證嗎?”雖然有規定,入住賓館必須出示身份證,但在J城,規定往往不會被嚴格遵守,李亮就發現賓館對麵的網吧常常有未成年人出入。

少年毫不遲疑地從兜裏拿出身份證放在櫃台上,像是有備而來。李亮立刻拿過身份證,放在機器上掃描。電腦上顯示身份證是真實有效的,而且身份信息顯示少年已經20歲。李亮不甘心地將證件還給少年,心裏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少年迅速地伸出手把證件收回,李亮注意到他的手指格外蒼白纖細,但骨節細長,右手腕上似乎有紋身。李亮還想仔細打量一下,少年卻轉身就走了。“叮咚!”在他轉身走的時候,錢已經打到商戶的支付寶上了。

不管怎麽說,這次預定算是這個月最大的一筆訂單了,經理應該會非常滿意,也許能夠在我離職時多發一些補償金。李亮默默地想著,拿著鑰匙到樓上去整理房間。

一般情況下,旅館的房間都是由保潔阿姨來打掃。而這家廉價旅館不想浪費管理費在清潔人員身上,所以都是李亮等工作人員估算好時間,找小時工清理房間。剛才的訂單讓李亮心生疑慮的原因還有一點,就是少年要求提前清理好房間,而在這兩周之內都不需要打掃。

看少年的樣子,並不像需要安靜空間用來加班趕工的上班族,而如今正是四月天,離讓人神經緊張的高考還遠著呢,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這麽久呢?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越來越難懂了。

少年是今天下午三點來到賓館的。他似乎是算好了那個時候客人最少,並且毫不遲疑地走向李亮,要求訂三樓右側走廊盡頭的房間。他一氣嗬成的舉動也像是一早排練好的。

李亮當然要禮節性地問一下客人是否要看一下房間,畢竟走廊盡頭的房間格局有些不一樣,離樓梯等疏散通道也很遠。但其實這個房間已經很久沒有人預定過了,畢竟如果拿著行李穿過長長的走廊很不方便,而急於入住的人更沒有耐心走到最裏麵的位置。

少年篤定的態度讓李亮第一次產生了懷疑。而他之後的要求則讓李亮更是忐忑不安。不過與之相比,眼下要清理房間才是最讓人心煩的。

李亮用鑰匙打開了走廊盡頭的房間門。這一間仍然是普通的標間,和其他房間的布置一樣:兩張床,寫字台、梳妝台、衣櫃配備齊全。唯一和其他房間不太一樣的是,衛生間多出來一小塊地方,為了視覺上更好看,老板破天荒地放了一個型號稍微大一點兒的浴缸。他沒想到這個房間會長期閑置,事後為此後悔不迭。李亮拿出櫃子裏的雞毛撣子,把寫字台、梳妝台等地方表麵的浮灰撣去,又把床單換了新的,其他的地方他就懶得收拾了。

李亮退出房間鎖好了門,突然聽到吱吱嘎嘎的聲音,把他嚇得一激靈,脖子後麵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走廊裏靜得連風幾乎都像是凝固的,突然出現一點兒奇怪的響聲,當然讓人心驚膽戰。他抑製住砰砰加快的心跳,這才發現是有一個日光燈管壞了,它忽明忽滅地閃爍,還不時發出類似哮踹病人般的費力聲響,在這寂靜的走廊內陡然營造了一種懸疑緊張的氣氛。

李亮受這一嚇,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好的設想:這個少年該不是什麽變態的色魔,想要在房間裏囚禁少女吧?這樣的新聞現在已經不罕見,嘈雜的社會總會讓人產生許多畸形的想法,而媒體對此獵奇又詳盡的報道又讓許多人潛藏的心魔有了宣泄的出口。不過李亮又馬上否定了這一瘋狂的猜想,因為報道中的變態都是自己在家中挖地窖,膽敢在公共場所非法囚禁他人的變態還從來沒有過。這些變態說白了都是極其懦弱無能的人,他們在人群中從來不敢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極其小心地隱藏自己。

會不會是他想要自殺?這種可能性倒是存在。人一到了青春期,情緒就變得不太穩定。而少年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剛剛上大學的,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自認為已經夠了成年的資格,終於可以擺脫家長的束縛一展拳腳了,實際上卻如玻璃一樣脆弱、如雛鳥一般單純。20歲出頭,正是一個人最有理想的**,也是物質上最貧窮的時候。李亮想到自己當年從農村來到J城打工,也正是這個年紀,他從端盤子開始,收拾後廚、洗車、保安,什麽髒活累活都幹過,可辛辛苦苦打拚了七八年,還是無法有一個穩定的工作。也許這個少年比自己的運氣還

更糟糕,或者在學校裏因為家境被心儀的女生鄙視,他在青春洋溢的年紀而選擇輕生也是有可能的。

社會上普遍對自殺者存在歧視,認為他們放棄自己的生命是一種罪過。而李亮知道,這種歧視卻是一種偏見和誤解。當你試過所有的後路都被堵死、前方不存在光明的時候,當你珍視的一切都被毀掉、自己也變得支離破碎的時候,你就能明白,有時去往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也不需要特別的勇氣來做這個並不艱難的決定。李亮曾經在身無分文的時候,也想過這個決定,所以他能更深刻地理解絕望者的心情。

他想到這個可能,立刻跑回前台,給後天值班的王龍打了個電話。

“亮哥,咋的了?您吩咐的我可沒忘,你不用特意打電話提醒我吧?”王龍上次值夜班之前喝高了,竟然忘了來上班,幸好那天晚上沒發生什麽事故。

“你這種有前科的,保不齊這回又給我弄出什麽幺蛾子!趁你腦袋清楚時,給我記好了:後天晚上六點,會有一個人來領307的房卡,我會把房卡放在第一層抽屜裏,別搞錯了。還有就是,你留神一下307的客人,晚上找個理由去敲敲門看一下,如果有什麽異常,立刻打電話告訴我。”李亮斟酌了一下,沒敢說發現情況就立刻報警,王龍的毛躁性格,說多了怕他兜不住。

“能有啥異常啊?就咱這小破旅館還能有黑幫接頭嗎?亮哥你是不是最近《偽裝者》看多了啊?”王龍抱怨了一句,但立刻接著說道:“行行行,你就放心吧,我那天少喝點兒總行了吧!”

王龍莫名其妙地掛了電話,查看了手機日曆,後天是4月7日,星期五。周末的晚上,神神秘秘地來住店,還能幹什麽啊?王龍嘿嘿地奸笑了一會兒,就又返回酒桌和狐朋狗友們痛飲了。

夜班通常是從晚上六點到第二天早上六點,王龍幾乎沒有準時到過崗。晚上六點正是喝酒擼串的最佳時間,不好好吃頓飽飯,怎麽度過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啊?所以他每次都是磨磨蹭蹭地挨到快七點才到賓館,然後在桌子上睡上一覺。不過這一次有李亮的提前警告,他隱約覺得住宿的客人可能有點兒不尋常,所以他下午三點就去吃晚飯了,然後帶著微醺的酒意來上班。

打開抽屜,看到房卡放在了很顯眼的位置,他把房卡拿出來握在手裏,頭漸漸變得沉重起來,最後不知不覺地頭枕在胳膊上,人也打起了呼嚕。

在夢中,他來到一個碩大的酒桶邊,義無反顧地跳進裏麵暢飲。他正享受著在酒海裏遨遊的逍遙時,卻感到有東西篤篤篤地敲擊著大酒桶。那東西像啄木鳥一樣執著地敲著,敲得十分有節奏,卻如機械的鍾表報時一樣讓人心煩意亂。他憤怒地想把這聲音趕走,卻在酒中越撲騰越陷得更深,撲麵而來的酒浪令他快要窒息……

突然他麻木的右腿條件反射地向前踢了一下,他就一下子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他先是呆呆地看著桌子上流的口水,然後抬頭往上看去,才發現少年一臉嫌棄的表情看著他。少年纖細修長的手指還停留在桌麵上,他立刻意識到夢中惱人的啄木鳥就是麵前這位不速之客弄出的噪聲,頓時覺得十分煩躁。但他還是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身體往後靠,傲慢地說道:“有預定嗎?”

少年微微點了下頭,臉龐隱在衛衣的兜帽中看不清楚。“按之前說好的,我來拿房卡。”

這就是讓我特別留意的客人?小王迅速地掃了一眼麵前的神秘少年,然後打開抽屜找房卡。找了半天也沒發現,他正急得滿頭是汗,隻聽得少年幽幽地說道:“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就好了。”

王龍這才意識到睡覺之前已經把卡攥到手裏了,這才不到五分鍾,就在少年麵前連出了兩回洋相,他即使心再大,也多少覺得有點兒難堪了。他怒氣衝衝地把卡丟給少年,心裏盤算著一會兒如何去他房間找碴兒。

這時突然來了許多客人,正是周末住鍾點房的高峰期。王龍忙活了半天,也沒留意到少年是否上樓,等他閑下來時,決定借查看空調的理由去樓上探探虛實。

他在忽明忽滅的燈光中慢慢走近了走廊盡頭的房間,試著敲了下門,沒人回應。他又加重了敲門的力度,還是沒有人響應。應該是出門吃飯了吧?他搖了搖頭,又回到前台,給李亮發了個短信:“探查完畢,一切正常。”然後窩在椅子裏,用手機看起了電視劇。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這期間王龍又打了好幾回盹兒,前門突然被撞開了。為什麽不走旋轉門?王龍感到很惱火。隻見一個男人左擁右抱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闖進大廳來。真是世風日下!不過仔細看去,會發現男人實際上是被兩個女人拉扯進來的。高個的長發女人

挽著男人的胳膊,嬌嗔地把他往前拉,卻刻意和男人保持一段距離;矮個的胖女人摟著男人的腰,用力地把他往裏麵推,故意把她圓滿的臉往男人身上蹭。而這享受“齊人之福”的男人,似乎半是迷醉半是驚恐,不由自主地踉蹌地往裏走。長發女人穿著極其短的牛仔短裙,讓人忍不住緊盯著看,而胖女人的牛仔短褲卻被她撐得像過度充氣的氣球快要爆開。

盡管這兩個女人體型略有差異,但感覺長相都還比較順眼。王龍本想看清楚她們的長相,但她們始終低垂著頭,隻能從頭發的間隙中看到她們若隱若現的清秀的臉。他正想叫住二人問一下,胖女人停下腳步,右手沒有離開男人的腰,滾圓的左手在牛仔褲的後兜裏來回摸索。她終於艱難地從後兜裏抽出了房卡,向李亮揮了揮,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一旁的高個女人似乎有點緊張,僵立在一旁,沒有注意到男人把手緊緊箍在她的腰上。胖女人猛地一推,三人就此拐向有電梯間的走廊裏。

王龍狠狠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場景。現在的人都這麽開放了?他癱在座位上,打算繼續看電視劇,還沒看幾分鍾,就有客人打電話投訴。

“你們這兒啥破房間啊?水龍頭不好使,隔壁的噪聲聽得一清二楚!趕緊給老子換個房間,否則我去給你打個差評!”

王龍一邊連聲答應、動手找鑰匙,一邊暗自罵娘。他坐電梯來到三樓,剛出電梯門,就聽見走廊深處的一個房間爆發出陣陣大笑聲。還真是不隔音呢!笑聲中既有女人放肆的嘲笑,也有男人粗魯的奸

笑。王龍搖了搖頭,正要轉向另一邊的走廊尋找投訴的客房,隻聽見房門“砰”地一聲被用力地關上,有人跌跌撞撞地向電梯間跑來。

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王龍忍不住回頭打量狼狽逃竄的男人。外套揉成一團攥在手裏,襯衫的幾個扣子被扯開了,鞋是匆匆忙忙穿上的、還沒係緊鞋帶,臉上的表情就跟經曆喪屍片一樣,寫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恐。王龍看著他這幅模樣,忍不住想笑。該不是出來偷腥被人抓住了吧?

男人狂按了電梯後,回頭狠狠瞪了王龍一眼,憤怒地說了一句:“你瞅啥!”然後走進電梯。王龍覺得自己隻是站在這兒旁觀,似乎沒有什麽惹怒他的地方,難道是剛才的笑意沒憋回去?在電梯門合上的瞬間,王龍還在呆呆地盯著男人的臉,等一下,這個男人不是……

那兩個女人哪兒去了?王龍回頭看向走廊深處,此刻,整個賓館恢複了往日的寂靜,隻聽見還沒修好的日光燈管忽明忽滅的聲音。

王龍想走到307房間看一下神秘的客人是否回來了,但投訴客人高聲的咒罵聲讓他放棄了這一多管閑事的念頭。在深夜的賓館中,多少都有些不想為外人知的秘密,既然有狼狽出逃的男人、合作狩獵的女人,為什麽就不能有奇怪的少年呢?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更好,這是王龍稀裏糊塗過了三十年總結出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