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人朱仝 : 都頭的藝術人生

縱觀《水滸傳》，有個奇怪的悖論現象。

忠君愛國者放逐江湖，專權誤國者把持朝政；朝廷重臣 行一己私利之苟且，梁山草寇舉“替天行道”之大旗；宋押 司私放罪犯，如魚得水，黃文炳舉報犯人，身首異處。北宋 的世界就這麽亂，難怪金聖歎感慨：“亂自上作也。”

美髯公朱仝更是以他的實際行動證明了此悖論的普遍 性。身為鄆城縣馬兵都頭，職責為緝拿盜賊，在這個抓人的 崗位上，他主要從事放人工作，先後釋放了數位朝廷要犯， 維護了地方的穩定。

付出總有回報。一是朱仝終於上梁山了；二是梁山大 聚義，朱仝排名十二位，尚在魯智深、武鬆之前。論武力、論貢獻、論知名度，進前三十位都費勁，但人家看得準，投的是原始股。

即使在招安——這道梁山命運的分水嶺，他做得依然 從容自在，最終官至太平軍節度使，是極少數的善終人物。 由此來看，此人不簡單，概括起來：能識人、善放人、會做人。

一、放晁蓋

生辰綱事發後，朱仝、雷橫二人隨縣尉赴東溪村捉拿 晁蓋。當然，有宋江的提前通風報信，晁蓋一行已收拾行 李，做好出逃準備。

朱仝、雷橫故意放水。先是大張旗鼓動作，半夜捉人， 本應悄悄地進村，但他們明晃晃地照著二三十個火把，唯恐 別人看不見，明顯催逼晁蓋逃離。

再是二人爭攻後門，以便相救晁蓋。朱都頭口才了得， 講得頭頭是道，於是奪得此項光榮任務。原來朱仝有心要放 晁蓋，故意賺雷橫去打前門。這雷橫亦有心要救晁蓋，以此爭先要來打後門。

有個細節很重要。縣尉提議：“朱都頭帶一半人去。一 起去的士兵有百餘人，一半那就有五六十號人馬。”朱仝婉 拒言道：“隻消得三十來個夠了。”然後又打折扣，帶了三十 人。人少才好辦事啊。

晁蓋等人衝出後門，朱仝虛閃一閃，放開條路，讓晁蓋 走了。等到後麵沒人，朱仝才將一片苦心交出：“保正，我怕 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你前門，我在後門等你出 來放你。你不可投別處去，隻除梁山泊可以安身。”不僅放 人，還外帶指路服務。

及雷橫等人即將趕上，背後大喝：“休教走了人！”朱仝 寬慰晁蓋快跑，回頭叫道：“有三個賊望東小路去了，雷都 頭，你可急趕。”誤導雷橫帶人奔東而去，這份人情全是自 己的，沒給雷橫留一點。

為鞏固放人戰果，朱仝自演苦肉計。隻做失腳撲地，倒 在地下。捉賊是小事，領導身體是大事。下屬豈能置領導於 不顧？ 於是，眾士兵紛紛前來，爭先恐後救治，眾口問候關 切，人人一臉擔憂。職場如戲，全靠演技。

二、放宋江

宋江殺閻婆惜，押司變身逃犯。根據時文彬縣令重要 指示，朱仝、雷橫二都頭帶人來到宋家莊。這次，朱仝氣定 神閑，沒有著急搶任務，而是派兵把守莊園，紳士風範十 足：“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

雷橫先搜，空手而出，朱仝心中有數，臉上寫滿公事公 辦的責任感：“我隻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眾兄弟把了 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放心不下者絕非是抓人的公務， 而是公明哥哥的安全。

朱仝自進到莊裏，把樸刀倚在壁邊，把門來拴了。劃重點，“把門拴了”，防止別人進來，一切都能秘密進行。資深放水 高手，細節決定成敗。

他輕車熟路地走入佛堂，直接打開宋江藏身的地窖。 足見二人的私交很深，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 閑常時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再告訴宋江，知縣內 心也是關照你的，隻不過是被張三和閻婆相逼，不得已才派 人搜莊，危機緊張時刻，仍不忘傳達上級心意。

又提醒宋江，我朱仝是冒著風險的：“我隻怕雷橫執著， 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雷橫兄弟又 被擺了一道。最後，給宋江指明道路：“此地雖好，但不宜久 留，要外出避難，須當晚動身，切勿延遲自誤！”

做了這些還遠不夠。事主撤訴，無人追究，才能釜底抽 薪。朱仝自湊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不要去州裏告狀。這婆子也得了錢物，沒奈何，隻得依允了。朱仝又拿出若幹銀兩，教人上州裏公關，最終走個流程了事，開了一張通緝令，再 判唐牛兒“故縱凶身在逃”。

家屬、辦事員、替罪羊，麵麵俱到。案子結得漂亮，事 情辦得利索。

三、放雷橫

放一次人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從不捉人，一直放人。

等到雷橫犯事，打死知縣情人白秀英，被判入獄。朱仝 都頭已調任節級，分管牢房。估計縣令大人也是基於工作業 績考慮，抓不住人，總能看得住人吧？

雷母牢中送飯，見朱仝後痛哭。朱仝先是央人打點，使 用人情，但知縣恨極雷橫，堅決不鬆口。雷橫被囚禁兩個 月，按律解上濟州處死刑。負責押送的正是朱仝，行至十餘 裏，朱仝讓手下人等候，以二人吃酒為由，打開枷鎖，私放 雷橫。

他細細權衡過：雷橫是死罪，他放雷橫未必死罪；雷橫 有白發蒼蒼的老母，而他則無父母牽掛。作為職場老手，他 有人情世故的考量，有得失進退的算計，有八麵玲瓏的周 旋。然而，透過世俗油膩的表象，朱仝仍保留著這份情義， 此時他是至純的兄弟，願為朋友兩肋插刀。

朱仝以雷橫逃跑為由，回到縣衙，投案自首。知縣大人 關照，外加朱仝的錢財外交，“自著人去上州裏使錢透了”， 重金之下，必有活路。於是，私放犯人的案件輕輕落下：打二十脊杖，刺配滄州。至於二十脊杖是怎麽打的，天知道。

金聖歎評：“朱仝、雷橫二人，各自要放晁蓋，而為朱 仝巧，雷橫拙，朱仝快，雷橫遲，便見雷橫處處讓過朱仝一 著。”餘象鬥言：“朱仝放雷橫，其替其罪，古今罕矣，嗟乎！ 嗟乎！”

這份人情令晁蓋感激，晁蓋初登大位，便曾與吳用道： “俺們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於宋押司、朱都頭兩個。”沒雷橫 什麽事。這份情誼令宋江銘記，梁山座次排序，朱仝居十二 位，比雷橫靠前許多，皆拜此所賜。

如此人物，難怪上山之時，待遇空前隆重。晁蓋、宋江 引了大小頭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灘迎接。畢竟這是兩代 領導的救命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