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層篇：位低功高談燕青

讀過《水滸傳》的人清楚地知道，梁山集團以義氣入 股，以山頭排次，完成了各山頭的融合。改製之後，實現了 高管集體持股，宋江為第一大股東。之後，以尋求並購的招 安路線，高價賣給大宋王朝。

招安路線的順利實施，總設計師是宋公明董事長，總 策劃師則是吳用總經理。但該項收購之所以能夠得以成功落 地，首功(沒有之一) 當歸浪子燕青，一位職位並不顯赫的 中層領導。

泰州學派宗師李贄高度評價：“燕青不承應李師師，是 大聖人。”最早簡本《水滸傳》出版人餘象鬥更為全麵：“燕 青麵君，乃梁山一首功之將也。燕青欲成一事，李師師每每 調之，其心不動，此真丈夫也。”張恨水大鳴不平：“燕青有 過人之材，智足以辨奸料敵，勇足以衝鋒陷陣，而盧俊義不 能用，俳憂蓄之，童廝目之，而終以浮**疑之焉。良禽擇木 而棲，士為知己者死，青未免太不知所擇所為矣。”

燕青出場很遲，在第六十回。三十六天罡中還有關勝、張清等人未出場，但六十回後，重點塑造的人物隻有燕青。 其他人是簡單的臉譜，如大刀關勝就是長須飄飄，穿著綠 袍，拿青龍刀，山寨版關羽。

施耐庵惜墨如金，能濃墨重彩的人物，舍去武鬆、魯 達、李逵諸人，當屬燕青。讓我們共同來看一看燕青小哥所 展現出來的職業素養。

一、能力無敵： 素質全麵，關係高手這人（燕青）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的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隻用三支短箭，郊外落生， 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裏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一個青字。北京城裏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

你見過這樣全麵的人才嗎？論顏值，年紀輕輕，儀表 堂堂，時裝走秀，秒殺對手；論才藝，舞台表演，吹拉彈唱， 能歌善舞；論文學，詩歌辭賦，成語接龍，能看《紅樓》； 論語言，多門方言，各種外語，英語法語，門門精通。

在泰山腳下，宋江出考題調侃燕青，說：“你既然裝作 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燕青 完美答卷，一手撚串，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

作為福布斯首富盧員外的左膀右臂，燕青能領會領導意圖，舉一反三，深受重用。他喜歡運動，常去練柔道、空手道，從沒遇到對手；平時射擊弩箭，比小李飛刀還準，一不小心就拿冠軍；偶爾下賭場，不曾輸過。

擎天柱任原(與《變形金剛》無關) 虎背熊腰，貌若金 剛，有千百斤力氣，在泰安擺擂相撲，兩年未遇對手，號稱 “打敗四百座軍州、七千餘縣治”。結果被燕青“頭在下，腳 在上，直攛下獻台來”。

在梁山複雜的人際關係處理上，更見燕青的遊刃有餘。

與舊主：一如既往地尊重，自始至終保持著對盧俊義的 忠誠。但凡行軍打仗，都護在盧俊義身邊，活捉史文恭時如 此，宋江與盧俊義抓鬮、盧俊義攻打東昌府時亦是如此。涉 及個人去留大事，亦單獨找盧俊義當麵商量。

與新主：燕青上山不久，很快融入團隊，取得了新主宋 江的信任，此後成功牽線李師師、化解李逵和宋江的誤會、 誅殺假宋江等事件，很能為領導解決問題。宋江對他的倚重 超過了很多江州時期的弟兄。但燕青和他隻有上下級關係， 臨走之前，僅留一紙條告別。

與同僚：盧俊義在梁山的處境挺尷尬。因為宋江兩次作勢讓位，固然有宋大人表演的因素，但確實是盧俊義太有名望。作為盧俊義的親隨，很容易兩頭受氣，而燕青卻做得很好。宋江的頭號粉絲李逵，和燕青成了最好的朋友，燕青泰安打擂，李逵跟著去；燕青進城看燈，李逵也跟著去。宋江的生死之交柴進、戴宗都與燕青十分友好。燕青下山辦事，戴宗主動“幫他去走一遭”；柴進欲打入方臘內部當臥底餘則成，唯一要求“隻是得燕青為伴同行最好”。

二、品行無瑕： 忠誠領導，感恩重義作為盧府成員，燕青極為感恩重義，對盧員外忠誠 如一。

盧俊義被吳用欺騙，決定出門避禍。因為要途經梁山， “好客山東”譽滿華夏，當時亦然。梁山的方式往往是熱情 招呼上山，而後留下財物衣帛，**下山。存在不和諧因 素，風險係數很高。

燕青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蔭，學得些個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說嘴，幫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個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落的三五十個開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服侍主人走一遭。”

盧俊義說此行要做買賣，留燕青看家，帶管家李固，而 此時李固的表現則截然相反，“小人近日有些腳氣的症候， 十分走不得多路”。燕青願與主人共擔風險，管家最好站在 岸邊。二者高下立判，難怪盧員外大怒，差點兒揮以老拳做 管家的思想工作。

三個月後，臨近中秋，盧俊義從梁山度假歸來。進城 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店，飛奔入 城。尚有一裏多路，隻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襤褸，看著盧俊義納頭便拜。盧俊義抬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小乙，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裏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過土牆側首，細問緣故。

從燕青口中盧俊義得知了三個信息：第一，兩月前，李 固從梁山回來，便到官府告發盧俊義；第二，燕青被逐出家門，不許他人給予安歇；第三，盧娘子與李固原有私情，盧 娘子變成李娘子了。一聽玉麒麟變成了“綠麒麟”，盧俊義 大怒，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

結果“方才舉箸，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 得呆了”，太過分了，都不讓人家吃頓好飯。一個被逐無落腳 處，仍在城外苦苦等候；一個鳩占鵲巢，天天家中溫柔之鄉。

進入牢房，盧員外變成了“盧編號”。天天鹹菜饅頭， 還不管飽。饒是如此，仍被李固惦記，準備以五十兩蒜條金 買其性命，但盧俊義好歹是京城大員外，一番討價還價，以 五百兩價格成交。員外為人和善，何曾作惡？ 奈何妻子被 拐，家產被奪，老命被賣。幸而，尚有生命的暖色。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隻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手 裏提個飯罐，麵帶憂容。蔡福認的是浪子燕青。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擎著兩行珠淚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人的主人盧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 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

一人謀財害命，一人舍命相救。所謂時窮節乃見。主人 遭受冤屈，仍不離不棄，這份忠義令人感佩。

盧員外登場時，氣場強大，李固立在左邊，燕青立在右 邊。盧俊義視此二人為左膀右臂，甚為倚重。而此二人的作 為卻天壤之別，更見燕青品行無瑕。

員外不曾識人，燕青何曾負人？

三、聰慧無二： 智勇雙全，反應敏捷燕青聽到盧俊義避禍時，第一反應就是：領導中計了。

燕青道：“主人在上，須聽小乙愚言：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從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是宋江一夥強人在那裏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煽惑主人。小乙可惜夜來不在家裏。若在家時，三言兩句，盤倒那先生，倒敢有場好笑。”

事實證明，燕青猜測得全對， 潛台詞就是盧員外被騙了。但領導的麵子很重要，領導認為是對的，錯也是對。

盧俊義被判刑，發配三千裏外的沙門島，薛霸、董超負 責押送，又是這倆貨，林衝就是被他們押送的。押解第二天， 他們就準備送盧員外上路。盧俊義淚如雨下，低頭受死。結 果薛霸、董超被燕青神箭射中，一箭一個，先行歸西。這也 算完成了魯智深大師的願望，當年野豬林，他準備替天行道， 卻被林衝製止。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斷繩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開眼看時， 認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麽？”

李逵因假宋江搶民女之事，砍了梁山大旗。後來同宋江 以頸上人頭相賭，結果輸了。燕青耐心相勸，果然勸動了。

李逵道：“隻是我性緊上，錯做了事。既然輸了這顆頭， 我自一刀割將下來，你把去獻與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沒來由尋死做甚麽？我教你一個法則，喚作負荊請罪。”……李逵道：“好卻好，隻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頭去幹淨。”燕青 道：“山寨裏都是你兄弟，何人笑你？”

這就讓宋大哥很滿意，如此得力的粉絲，誰舍得掉粉 啊。李逵低頭認錯，既保留了領導的威嚴，又體現了領導的大度，還能再收李逵之心。燕小乙不錯，值得培養。

最能見燕青功力的還是招安功業的完成，其察言觀色 之明慧、應對自如之從容、當機立斷之果斷、操控全局之精 準堪稱經典。

李師師是風塵女子，但能與精通詩畫的宋徽宗切磋交 流，那是也要有文化功底的。見到燕青這表人物，亦自動 心，數杯酒後，便來撩撥。燕青是身負使命，賣藝不賣身， 故不來承惹。

先是才藝展示。李師師吹簫，燕青鼓掌。受其邀請，燕 青亦吹一曲。之後，李師師彈奏琵琶，燕青唱歌。誰說才藝 無用？ 你換梁山其他好漢來，誰人招架得住？

再是赤膊相見。李師師要看燕青的文身，三回五次要 求，燕青隻敢脫膊，李師師便摸上來。燕青慌忙穿了衣裳。 再是……結拜。直接拒絕太傷人，影響招安大計，問清年齡 後，拜為姐姐。那是個純潔的好時代。

臨時得知天子要來，燕青決定麵聖。以李師師兄弟的 身份去見道君皇帝。官家見燕青一表人才，先自大喜。而 後，燕青先以才藝打動聖上，借唱《漁家傲》引出梁山事， 求得赦書，再講高太尉三戰失利實情，進而將宋江欲受招 安的意思和盤托出。天子很敬業，耐心聽完匯報後，嗟歎一 番。方才語重心長地說：“師師，洗洗睡吧。”

正所謂：以琴簫之和，傾倒師師。憑一唱一哭，打動 徽宗。

四、見識無雙： 物極必反，功成身退回顧中國曆史，能發現一個殘酷的規律：功成者易，全身而退者則難。勾踐功成，範蠡請辭，並勸文種：飛鳥盡良 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種不聽，結果範蠡攜西施泛舟，文 種被賜劍自殺。

漢朝立國，張良不戀權位，雲遊四方，得以善終，韓信 則被奪兵權，誘入宮中，終被誅殺。賢良英明如唐太宗，對 臣下推心置腹，猶不忘時時敲打武將。尉遲敬德，昔年一言 不合，便敢出手打皇弟李道宗，屢經敲打後，沉迷煉丹，不 與人往來，終得善終。

公孫勝能功成身退，與其稱為職場智慧，不如稱為生 存策略。曆史經驗告訴我們，可以共患難，卻不能共富貴。 保命還是保位，這是每個人要做的選擇題。

念起：宋江一眾征戰遼國，大勝而歸。路過五台山，見 智真長老，此老真為當世之活佛。長老贈宋江四句偈語，勉 勵弟子魯智深正果降臨，“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 見信而寂”。行了數日，路過雙林鎮，在這裏，燕青遇到了 昔年故知許貫忠。一番交流後，頓生隱退之念。

數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 致。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貫忠歎 了口氣說道：“今奸邪當道，妒賢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 冠博帶；忠良正直的，盡被牢籠陷害。小弟的念頭久灰。兄 長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尋個退步。自古道：雕鳥盡，良弓 藏。”燕青點頭嗟歎。

行隨：征討方臘，梁山損兵折將，根據宋江發回的戰 報，僅剩三十六將。回到杭州，部隊休整，兼待朝廷詔命。 某晚，錢塘潮信，隻如戰鼓。魯智深想起智真長老贈言，拍 掌而笑，坐而圓寂。

燕青私自找到盧俊義，勸說納還官誥，隱跡埋名。盧 俊義甚是不舍：“老夫正要衣錦還鄉，圖個封妻蔭子。怎麽 能這時撤去梯子？ ”燕青看得頗為透徹，第一次當麵否定領 導：“主人差矣！ 小乙此去，正有結果。隻恐主人此去，定 無結果。”

燕青道：“既然主公不聽小乙之言，隻怕悔之晚矣！”

……燕青納頭拜了八拜。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竟不知投何處去了。

等到盧俊義在京師被高俅、楊戩相害，吃下水銀禦膳， 腰腎疼痛，動舉不得，此時方知燕青見識通透，思慮深遠，但為時已晚。盧俊義立於船頭，冊立不牢，落於淮河。

施耐庵亦愛極燕青，寫道：“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 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此 番評論很是到位。

燕青確實極有悟性，他的節拍始終和魯大師同步。魯 智深遇長老之時，燕青便動歸隱之念；魯智深坐化圓寂，燕 青亦藏於江湖。以入世之身，起出世之心，這份機敏不愧為 “天巧星”。

再觀其名，略有所悟。燕者，飛也，東飛伯勞西飛燕， 終是遠走高飛；青者，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出於盧府，而見 識與智慧遠勝師門。

如此人才，遠離廟堂，遁入江湖，足見大宋朝廷之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