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這一次君無行的判斷依然十分準確。那一聲鍾鳴果然是訊號。隨著這聲鍾響,無數河絡戰士從地下城各處湧出,奔向那些機鋒甲。他們多年來在神算德羅的培訓下,早已成為令行禁止、冷酷無情的戰爭機器。他們根本不思考其他的東西,隻知道服從。而現在,鍾聲就是命令。他們將把沒有生命的機鋒甲變成血腥的殺戮機器,將南淮變成死城。

邱韻用手中的指環一一割開被捆綁者們的繩索。當放出君無行時,兩人對視了一眼,邱韻將視線轉開,默默伸手扶起他。君無行中了她的毒,但解藥起效極慢,此時吃下去估計也沒用。

“大家都快逃吧,”她說,“沒有人能擋得住機鋒甲。南淮城的兵力也不夠。”

“機鋒甲發動起來後,的確無法阻擋,”君無行回答,“但機鋒甲是靠河絡發動的,在進入機鋒甲之前,那些河絡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他一麵說,一麵開始凝神,身上迅速響起一陣劈劈啪啪的聲響,一股黑氣開始在他的皮膚上淡淡浮現。

邱韻悚然回頭,看著君無行:“你沒有中毒?”

“大概沒有。”君無行說著,身上黑氣更濃。邱韻知道,這叫做“枯竭”,是穀玄秘術中威力極大的一招,但對精神力的消耗也相當驚人。更何況,這一招用來單打獨鬥,或者對付小規模的幾十個人也許還能好使,對抗這數千即將發動機鋒甲的河絡,終究是杯水車薪。

她一時顧不得詢問君無行為什麽沒有中她的毒,趕忙阻止說:“沒用的,你一個人能擋住幾個河絡?還是快逃吧。”

君無行搖搖頭:“幹掉幾個算幾個。少一具機鋒甲發動,就能少死很多條人命。這筆生意很賺的。”

“這可真不像你。”邱韻歎了口氣。

“我也覺得不像,但轉頭想想,其實挺像,”君無行做好準備,已經開始一步步迎向密密如蟻群的河絡狂潮,“我總是做自己高興做的事。”

此時距離他最近的兩個河絡已經跑進了機鋒甲,並開始發動其中的機械,但突然之間,機鋒甲裏傳出兩聲壓抑的慘呼,兩名河絡滾了出來,在地上掙紮幾下,便不動了。他們的軀幹在這一瞬間竟然變得幹枯而萎縮,就像脫了水的幹屍。

君無行深吸一口氣,身邊的空氣似乎起了一點水紋般的漾動,隨著這股不祥的波動,一名正在奔向機鋒甲的河絡也猝然倒地,變成了幹屍。

舉手間連殺三人,“枯竭”的威力令邱韻不寒而栗,但從君無行急促的呼吸,也可以知道這一招的消耗之大。但君無行仍舊挺身向前,枯竭不間斷地揮出,再放倒了另外四名河絡。

河絡們終於注意到了君無行的舉動。七八名河絡戰士拋下機鋒甲,揮刀向他衝來。君無行解決掉當頭的兩人,剩下的已經到了眼前。他歎了口氣,展開身法避開呼嘯的刀鋒,倉促間卻無法凝聚精神力使用枯竭了。

他東奔西竄,想要找到一個空隙發出秘術,但河絡們追得很緊,始終不能擺脫。正當他被一個窮追不舍的河絡攪得心煩意亂時,眼前寒光一閃,河絡已經倒在了地上。定睛一看,竟然是瘦弱的黎耀。他喘息著,把刀從河絡的屍體上拔出來,對著君無行微微一笑。而一向生龍活虎的雷冰也委頓不堪地拄著弓跟在一旁,身體狀況看來不比黎耀強到哪兒去,還在嘴硬:“我已經殺了兩個人了,還能頂。”

“但我的武功很差勁,頂不了多久,”黎耀說,“你們的秘術、弓箭也殺不了太多人,這些機鋒甲遲早都會一一發動起來的。”

“那你說怎麽辦?”君無行感覺黎耀的話裏包含了一點什麽。他也清楚,這樣硬殺下去,終歸於事無補。此時河絡們已經紛紛就位,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機鋒甲裏都鑽進了操作者。隻需要幾分鍾,這些機鋒甲就能調試完畢,開始發動。一旦它們衝上了地麵,南淮城就將遭受一場巨大的浩劫。

“有一個辦法,讓它們永遠出不去就行。”黎耀說得輕描淡寫。君無行心裏一顫,明白了他的意思,視線不由得轉向了邱韻。邱韻麵色蒼白,嘴唇動了動,什麽都沒說,隻是默默地站到了他身旁。

“你們保護我,我們移到西北角去。”黎耀說。君無行收起了殺傷力巨大的枯竭,催動起能致人頭暈眼花的初級秘術,配合著雷冰的箭和邱韻的毒物,隻求開路、不求殺敵,很快到了廣場西北角。河絡們忙於發動機鋒甲,見幾人不再迫近,也就懶得追趕了。隻要機鋒甲的大軍開動,區區幾隻螻蟻又算得了什麽呢?

“當初修建這座地下城的時候,我耍了點小花招,”在機鋒甲運行發出的金屬摩擦聲中,黎耀急促地說,“我所受的精神縛咒令我無法違抗德羅的命令,所以我隻能用自我欺騙的方式,給這個地下城留下了一個自毀的小機關。”

“自我欺騙?”雷冰不解。

黎耀點點頭:“我強迫自己相信,這座地下城的處境很危險,隨時可能被其他種族攻陷。到那個時候,也許我的主人德羅也會被困在裏麵不得脫身。所以,出於這種忠心,我在地下城的出口處安排了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機關,一旦發動,所有的出口都會被炸藥毀掉,地下城的支撐點也會一個個被毀掉。離開了那些連通地麵的通道,這裏就將不再是地下城,而是一個——地下墓穴。”

雷冰目光黯淡:“那我們也得死在這裏了?”

“如果抓緊時機,你還能逃掉,”黎耀說,“你是羽人,在通道完全崩塌前,還有一線生機飛出去。”

雷冰搖搖頭:“我不能丟下你們。別廢話了,一會兒機鋒甲該衝上地麵了。”

的確,除去死傷的極少數河絡,其餘河絡戰士全部進入了機鋒甲中,並發動了機械。他們開始在廣場中央列隊集結,一旦集結完畢,就將向著地麵的人類城市進發。那些巨大的金屬在火光下閃耀著死亡的光芒,咆哮著,仿佛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展開血腥的殺戮。那些被德羅控製了思想的行屍走肉一般的戰士,坐在冰冷的機械中,雙目閃動著灼熱的火焰。他們在等待出發,他們在等待戰鬥。

黎耀不再多言,在一個角落裏摸到了那個用石雕的花紋偽裝起來的機關,將外殼旋開,露出了其中的鐵鏈。四個人一起用盡全力,拉動了鐵鏈。

一陣機關運行的嘎吱聲從腳底響起,慢慢延伸開去,似乎引發炸藥也需要時間。君無行衝著雷冰大喊:“你快點飛走,還來得及!”

“放屁!”雷冰罵道,“老娘是這種丟下同伴不管的人嗎?”

“是不是你都得走!”君無行惡狠狠地說,“總得有人活著告訴外麵的人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你想讓你倒黴的祖父以後繼續稀裏糊塗地背著殺人凶手的好名聲嗎?”

雷冰怔住了。就在此時,爆炸開始了。黎耀設計的機關非常巧妙,火藥分布計算精確,不會在一瞬間造成整個地麵的崩塌,但幾處通向地麵的甬道卻已經開始迅速崩塌。而且與此同時,機鋒甲的軍隊也開始發動了。殺戮的機器們高速而井然有序地向著通道進發,鮮血的味道在引誘著他們。

“再不出去的話,你長出兩對翅膀也不管用啦!”君無行急得恨不能給她一耳光。

雷冰咬咬牙,伸手抓住了邱韻的衣領:“我的力氣不夠,隻能帶這個最輕的。你們……”她看著君無行,眼圈一紅,但知道不能再耽擱時間了,背上藍色弧光閃動間,凝出了羽翼。正待起飛,君無行伸手指著出口,突然叫了起來:“那是什麽?”

那是一個羽人。

幾個人抬起頭的時候,正看見一個羽人從出口鑽入,高速向下飛來。君無行正在猜測此人身份,雷冰卻已經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

“快來救人,白癡!”她高聲招呼著緯蒼然,那個正在迅速靠近的親切的身影,“快點!不然大家都死在這兒啦!”

看來此人是友非敵,君無行不由精神一振。這個羽人男子他從沒見過,大概是雷冰以前的老朋友吧。不管怎樣,此時此地,突然又冒出一個帶翅膀的家夥,實在是讓人興奮得想哭。羽人真是全九州最可愛的種族,他陶醉地想。

羽人落到地上,簡短地問:“都帶走?”

雷冰點點頭,提起邱韻先飛了起來。羽人維持著羽翼的形態,一手抓住黎耀的衣領,一手拎住君無行的腰帶。正準備起飛,黎耀忽然驚呼:“當心!”

君無行急忙回頭,才發現就在他們分心於到來的救星時,一具機鋒甲已經在不隻不覺間衝到了他們麵前。那柄圓滑鋒銳的長刀放射出森然冷光,眼看就要把糾結在一起的三個人一起砍成六段。緯蒼然此時就算是全力起飛,也避不開這一擊了。

黎耀和緯蒼然無可奈何地閉目等死,雷冰更是爆發出絕望的尖叫。君無行卻在這一刹那凝聚了全部的精神力。他一向清瘦的軀體在這一刻仿佛充了氣的皮球一樣,鼓脹起來,一根根血管在緊繃的皮膚上清晰可見。他的雙目布滿了血絲,身體似乎隨時都可能炸裂開,頭發近乎根根直立。他張開嘴,猛然大喝一聲:“空!”

空。

隨著這一聲喊,在奔馳的機鋒甲與三人之間隻剩下半尺的空間裏,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球。這黑球出現時隻有拳頭大小,被機鋒甲撞上時卻已經有一人高的直徑。沒有碰撞聲,沒有飛濺的火花,沒有三個人被切斷的血光——

什麽都沒有。空。

機鋒甲消失了,在撞上那個黑球的瞬間消失了,那巨大的身軀在半空中留下了一個微弱的殘影,隨即完全消失,一個螺釘也沒能留下。那是穀玄秘術的終極法術,也是最能代表穀玄這顆暗黑之星的恐怖秘術:無限之空。所謂“空”,空的是一切的實體,當這一招被釋放後,撞上它的物體都會——被吞噬。徹底的吞噬,不留半點痕跡的吞噬。

吞噬到了哪裏?沒有人知道答案。這一招所釋放出的那個黑球,似乎就代表著穀玄本身:絕對的黑暗,絕對地不可觸碰,當吞噬過程結束後,這個黑球也會隨之消失,好像是因為它無法控製那種邪惡的力量,以至於自己吞噬了自己一樣。

空。機鋒甲就這樣化為了真正的虛空。緯蒼然以最快的的速度帶著黎耀和已經脫力昏迷的君無行飛了起來,跟在雷冰身後,向著逃生的通道飛去。此時地下城裏的爆炸聲已經連成一片,大塊大塊的碎石如雨點般砸落。雷冰飛在前方,小心地躲避著不斷墜下的石塊,額頭上還被一塊小石子砸得鮮血橫流,但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趕在通道徹底堵死前飛了出去。回頭看看,緯蒼然緊緊跟在她身後,這更讓她鬆了一口氣。

在出口完全崩塌前,她最後看了一眼地下的機鋒甲。由於用於升降的機械石板已經被炸毀,迂回的甬道也被堵死,機鋒甲們無法找到通往地麵的路,隻能亂紛紛地擠作一團,茫然地原地打轉。那些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金屬外殼反射著令人心悸的死亡之光,被地麵上鮮活的生命引誘得急不可耐,但那些刀鋒也許永遠都無法找到目標了。它們將和自己的主人一起,被永遠掩埋在這座也許是九州曆史上最驚人、最不可思議卻也最不為人知的宏偉地下城中,在征服九州的狂熱夢想中慢慢化為塵埃。

君無行暈厥了片刻,慢慢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地麵上。腳下不斷能感受到劇烈的震顫,伴隨著低沉的轟鳴聲,那是地下城在崩塌,在被徹底地埋葬。看看周圍,居然有至少上千名人類的士兵立在那裏,也許是被雷冰那個羽人朋友帶來的吧。

“兵力倒是不少,”君無行自言自語,“幸好沒碰上機鋒甲,不然就是一盤菜。”

身旁的邱韻默不作聲,扶著他站起來。君無行慢吞吞地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無限之空’這一招威力太大了,我學成之後一次都沒用過,都不敢肯定自己能控製自如,幸好沒出岔子。現在腿還發軟呢。”

邱韻歎了口氣:“你沒有中我的毒,是因為你早有防備,是不是?你早猜到了我的真實身份,是不是?”

“在塔顏部落時,我見到星相師們的墓碑上有一些奇怪的圖案,”君無行答非所問,“大嘴哈斯向我解釋,那些都是古老的河絡象形文字,其中一個很像盤膝而坐的圖案代表女性。”

“但是那個圖案我曾經見過,”君無行語聲低沉,帶著說不出的失望和傷悲,“王川,我那個被火燒死的河絡朋友,臨死時把自己的屍體彎曲成了那樣。我原本以為那是他練功的姿勢,聽了哈斯的話我才明白,他是在提醒我:殺死他的是個女人。而我和王川共同都認識的女人隻有一個……”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揭穿我?”邱韻低聲問。

“因為我不明白你想要幹什麽,”君無行回答,“你剛才說路上沒機會下手,那隻是騙德羅的謊話。這一路上,你至少有七八次機會可以置我於死地,至少在塔顏部落和那些秘術師動手時,如果你不出手,我就死定了。但你沒有。”

他繼續說:“但是現在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覺得,光帶回我的死訊,並不足以保證你見到黎耀。然而我始終在調查黎耀,你覺得與其殺了我,不如利用我和你一起聯手對付他。你我都是絕對聰明的人,合我們兩人的智慧,或許才能有真正的機會。”

“你說得半點也不錯。”邱韻緊咬著嘴唇。

“利用我沒有關係,我是心甘情願的,不會怪你,”君無行說,“可是你為什麽一定要殺死我的朋友?”

“因為仇恨,”邱韻目中含淚,“你是一個太過隨性的人,雖然智慧超群、膽識過人,卻很有可能因為任何一點小事而放棄自己的目標。還記得你我原本打算分道揚鑣的那天晚上嗎?我說與你分手,隻是欲擒故縱而已,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殺他們,隻是考慮用一個別的借口和你同行就行了。但你僅僅因為不能和一個你喜歡的女孩同行,就那麽消沉頹喪,我實在不能放心。所以……”

君無行慢慢坐在地上,喃喃地說:“難道都是我的錯?都怪我?”

“不,殺人的是我!”邱韻說,“我這一生殺的人本已經太多,隻是不甘心死在別人手裏。但你如果要替他們報仇的話……我無怨無悔。”

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我騙了你很多,但我曾告訴你的我的那些過去……都是真的,隻不過都發生在我成為殺手秋餘之前。正因為那些經曆,我才決意從此心中不再有半分感情,做一個真正冷酷的人,讓所有人都害怕我,不敢再來傷害我。可我沒想到我會遇見你……”

她不再多說,拉過君無行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當此時,君無行有二三十種穀玄秘術都可以輕易置她於死地。他差一點真的狠心發招了,但掌心的溫暖一點點傳遞過來,讓他終於沒有辦法下手。

“你走吧,”他緩慢而堅決地抽回自己的手,“祝你好運。”

他的目光滑開,看著那些人類四處查探以確認地下城是否已經徹底完蛋,定了定神,想起了那份帶來了無窮禍患的推算命運的筆記,大概已經被深埋在石塊和泥土之下,永遠也不會現世了。這或許是它最好的歸宿吧。把握未來的軌跡固然是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但這份**的背後所隱藏的,卻是凡人難以駕馭的。他不想再用什麽“會有人懂得如何使用它”這樣的鬼話來欺騙自己,與其相信後世會有什麽大智慧的能人來合理運用,不如永絕後患。

就讓九州眾生永遠渾渾噩噩地活著吧,君無行想,那其實並沒有什麽壞處。

這時他看到了雷冰。雷冰神氣活現,正揪住那個剛才在危難中救了他們性命的羽人男子,劈麵就是一記大耳光。聽著那一聲脆響,耳光雖然打在別人臉上,君無行卻禁不住覺得臉上一痛。

“你他媽的怎麽還不死啊?”雷冰狀若潑婦,大叫大嚷著,“那麽長時間半點你的消息都沒有,你想把老娘急死嗎?”

“來不及,”那個羽人說話很簡短,“我現在來了。”

“你又怎麽會和人類混在一起,還領著他們的軍隊來?”雷冰不依不饒。

“我有密令,”羽人回答,“人羽關係沒你想象那麽糟糕。我們和南淮城主暗中合作,共同對付黎氏。雙方早都懷疑黎氏的野心。”

“那楚淨風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是真叛徒,我是假刺殺,讓黎氏生疑除掉他,”羽人和雷冰說起話來倒是真耐心,“寧州的關係網也被懷疑,都廢了。”

雷冰瞪大了眼睛:“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老實人,沒想到你騙起人來比誰都厲害。你還有什麽是在騙我嗎?”

羽人急忙擺手,磕磕巴巴地想要分辨點什麽,但半句話都沒說出來,他就整個人僵住了,好似中了石化咒。

雷冰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了他。

君無行遠遠看著這一幕,終於忍不住笑了。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漫漫長夜中,他揭穿了一個綿延近二十年的巨大陰謀,阻止了一場足以毀滅宛州的災難,親眼目睹並親身經曆了那麽多的殺戮、死亡、陰謀、背叛、傷痛、失去,此時再看到這樣溫情的場麵,實在能讓他的心裏略略得到一絲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