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相·真凶 1、

焰火節過去兩天後,南淮城的天空竟然又出現了新的煙花。

其時正是這座繁華城市的夜生活開始的時候,南淮的人們絕大多數都還沒有入睡。窮人在家裏酌著劣質燒酒,有點錢的呼朋引伴在小酒館裏啃醬豬蹄,更有錢的在風月之所尋歡作樂。與此同時,街頭巷陌賣炸糕的、賣花的、表演雜耍的種種職業也將市民們吸引到了屋外。

所以該煙花的出現引發了人群的一陣陣轟然議論,君無行和邱韻自然也被吸引了過去。他仰起頭,眼看著那些與他上次放出的符號似曾相識的圖案在空中連續閃了三遍,不由得一聲悲鳴。

“真有錢啊,”他充滿嫉妒地說,“我隻能放一遍,他卻能連放三遍。”

“說明人家的心思還是比你縝密,至少能想到也許你這個笨蛋會錯過。”邱韻撇撇嘴。

君無行一攤手:“那就試試吧,看我能不能在他縝密的心思下活命。”他當先向著遠處走去,邱韻一怔。

“什麽意思?他約你現在就過去?”她在背後喊道,“那些符號究竟是什麽暗語?”

君無行隻回答了第一個問題:“他隻是告訴了我四個字:隨時恭候。但我想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畢竟誰都不喜歡等待。”

“十五年的等待,確實是稍微長了點。”

對方果然是言出必踐。往日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的黎府,此刻卻對兩人完全不設防。容色憔悴的自稱叫做狄放天的管家親自將他們迎進了黎府。

“狄總管氣色不佳呀,莫非是保護黎氏金庫的時候受了傷?”君無行不經意地問。

狄放天毫不吃驚,反而適時地表現出慚愧:“小人學藝不精,讓君先生見笑了。若是令友雷冰小姐也像君先生這樣精明,那就不好辦了。”

君無行心裏突的一跳,但此情此景絕不能示弱,於是裝作沒聽到,也不搭腔,跟著狄放天悶頭進入黎府深處。他的視線立即被那座巨大的石頭平房吸引了。

“這玩意兒要拿來養豬,足以裝下夠南淮城吃一年的豬了吧?”他喃喃地說。

當然,房子裏並沒有豬,事實上也沒有人。現在整個石室內空空****,除了灰塵之外一無所有。狄放天退了出去,隨手關上沉重的石門。

君無行四顧打量了一下:“我沒有猜錯的話,這麽大的地盤,平時一定是擠滿了算學家、放滿了各種計算用的器械吧。我幾乎都可以聽到那些還未消散的算籌碰撞的聲音。”

“你說錯了,算籌效率太低,我早就不用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卻並不見人影,顯然是通過某種特殊裝置來向二人傳話。這種裝置使人聲完全走樣,無法分辨真容。

君無行一笑:“為什麽不敢現身出來和我一見呢?是擔心我猜錯了你的身份很難堪嗎?放心,我臉皮很厚,不介意這個。”

對方也發出幾聲幹笑:“也不盡然。也許我隻是想要考察一下你的智慧,看你究竟配不配見到我。你既然能發出那樣的訊號來找我,就說明你也許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所以我也用不著讓黎耀先出來混淆視聽了。但是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憑運氣蒙對的呢?還是確實依靠自己的頭腦分析出來的。”

邱韻鬆了口氣,這個聲音說出這一番話,無疑就是承認了,他並不是黎耀,這也是君無行一路上都在心裏琢磨的一個假設。看來這個看起來極不可靠的家夥至少在這一點上選對了正確的方向。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君無行所猜測的兩個對象:他的養父君微言和那個河絡助手,究竟會是哪一個呢?

“說說看吧,十五年前的事情,你的推斷是怎麽樣的?”那個聲音繼續說。

君無行摸摸鼻子:“十五年前那麽多的事情,你要我先說哪樣?是你的真實身份呢,還是那起血案的經過?”

聲音沉默了一小會兒,半晌才說:“那就從那起血案的起因和經過開始說吧。如果你在講述中提到我,不妨直接用名字代替。”

君無行點點頭,知道對方肯定通過某個窺視孔在看著他:“起因麽,現在已經很明確了。神算德羅無意間發現了河絡前輩留下來的那份手稿,便開始對打破星相師第三定律,自由地推算自己的命運著了迷。但由於手稿被焚毀了一半,憑他一個人的能力,沒有辦法複原那種算法,於是他就邀請了那六名星相師來協助他。他給每位星相師都寄去了一小部分那筆記上的內容,以他們的才學,很輕易就能看出這是無價之寶,絕對都會不顧一切地接受邀請趕往越州。”

“本來這件事雖然很難說清是福是禍,至少暫時還和什麽殺戮啊災難啊沒什麽關係,但是這當中有一個麻煩人物,那就是我的養父君微言。據我所知,這個老瘋子一向有極大的野心,絕不止是滿足於做一個混跡於上流社會的星相師。然而,由於第三定律的限製,如果他想要親身去推動參與某些事情,他所依賴的星相學就不能幫到他的忙,那種感覺大概就像毒蛇齧心一樣吧。”

“所以當他知道有那份筆記存在後,占有的欲望就開始迅速膨脹,不能遏止了。第一次,他帶著我去往塔顏部落,試圖**德羅以騙到那份筆記,可惜未能如願。這一次,昔日破壞他計劃的人已經被放逐了,沒人會阻止他了。在這兩次行動的過程中,他一定是極盡巧言令色之能事,以便讓神算德羅聽從他,我甚至懷疑第二次神算德羅邀請星相師們合作,也是君微言的主意。”

“於是星相師們聚在了一起。那半本筆記已經指給了他們一個大致的方向,再合星學七聖之力,那份算法就可以恢複了。盡管從算法到實實在在地計算出未來,還存在著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但無論如何,總算是邁出了最為關鍵的一步。”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分歧也就來了。算法出來了,卻應當怎麽應用?當時那七個人各自的態度我們已經無從知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爭論一定很激烈,在這樣的爭論當中,殺機也就慢慢醞釀了。”

“動手殺人放火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養父君微言,他早就存心要獨霸這個成果。刨去地主神算德羅不談,施長生、夏傾玄、烏洛夫、炎圖,這四個人隻是完全無辜的受害者。而羽族雷虞博是君微言精心選擇的替罪羊,無他,君微言自己也是個羽人,隻不過長年偽裝成人類而已。也許他起初打定主意偽裝人類時,並沒有想到這麽遠,但他卻一定是想到了,當人們以為他沒有翅膀時,一次關鍵的飛翔就可以拯救命運。”

“君微言真的那麽做了。他殺死了其他人,放火燒掉屍體,在飛行逃走時故意讓河絡們發現,成功地嫁禍給了雷虞博。他利用大雷澤中人類對河絡的仇恨,借助人類的掩護安然逃離越州。這之後,他大概還去過寧州,因為我的朋友、雷虞博的孫女曾提到,雷虞博出事後不久,他家祖傳的星圖就被盜了。雖然個中細節我不清楚,但可以猜想,應該是君微言利用自己羽人的真麵目混入了同族中,想辦法偷出了星圖。我對星相知之甚少,隻能猜想,也許是沒有那些翔實的天象演變記錄,他就沒有辦法據此從曆史推算到未來。我甚至還懷疑,也許就是因為雷虞博堅決不肯獻出星圖,他才會萌生殺意。”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片刻,因為石屋裏響徹著那個躲在暗處的神秘人刺耳的掌聲。“不愧是能被君微言那隻老狐狸瞧上的聰明孩子,說得分毫不差。我再替你補充一點,當時星學七聖在竭盡全力地計算時,並無暇想到別的,但等到算法終於被複原後,爭執就產生了。雷虞博是七個人中官位最高、在政治圈子裏混得最久的。他不但強烈反對將此成果公布,還提出將之封存起來,誰也不能觸碰,‘直到九州大地的生靈足夠成熟之後’。此人年齡最長,素有威信,所以君微言是一定要殺他的。”

“原來如此,”君無行歎息一聲,“他實在不應該身背那麽久的惡名啊。可惜的是,君微言機關算盡,最後卻被別人撿了便宜,真是惡人自有惡人收拾啊。”

到此時邱韻才聽明白,君微言固然親手幹下了那些駭人聽聞的罪案,到最後卻還是被別人算計了。那這個人是誰?是那個逃走的河絡助手嗎?

“我感到奇怪的就在這兒了,”神秘人說,“十五年前的那件案子,君微言安排得如此完美,我想一般人如果知道了那些細節,一定都會把君微言當作罪魁禍首。你是怎麽繞過他看到我身上的呢?”

“因為在這件案子中,人們把同樣的錯誤犯了兩次,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君無行反問。

“願聞其詳。”對方回答。

“有一個極其關鍵的人物,就是那個神算德羅的徒弟兼助手,”君微言說,“血案發生後,他就失蹤了,人們都以為他是雷虞博的幫凶,和雷虞博一同帶著星相師們的研究成果逃走了。但是現在我們清楚了,雷虞博並沒有逃走,他被殺死了,燒得隻剩下骨頭,本以為被殺死了的君微言卻逃走了。同樣的……”

他提高了嗓門:“那個弟子被以為逃走了,事實上卻並沒有逃走,他死了!而他的屍體,就躺在火窟中,和其他幾位死難的星相師一道,被燒成了無法辨認的枯骨!”

邱韻大駭。她本來也是十分聰穎的人,聽到這句話,腦海裏一片光明,頓時想明白了。

“殺了他的並不是君微言,”她用顫抖的語調說,“是神算德羅!”

君無行讚道:“真是聰明,一點就透。沒錯,十五年前的越州塔顏部落,的確失蹤了一名河絡,但那並不是那個可憐的弟子,而是他的老師、塔顏部落的驕傲、世人尊崇的星相大師——神算德羅!他才是真正隱藏於幕後的人,君微言隻是他手中的殺人刀罷了。”

他說完這句話,地下傳來一陣轟隆隆的響動聲。隨即,距離兩人所站地方約四五丈的地方,地麵裂開了一條縫,一個形狀和顏色都很奇怪的人鑽了出來。

“河絡的將風,”君無行對邱韻說,“那是一種用生物骨骼培養成的特殊外殼,可以保護河絡脆弱的身體。看來我們這位朋友還真是小心翼翼哪。”

不止一個將風。從地下一共鑽出了十來名河絡,全都躲在將風的外殼裏。為首的那個慢慢走到兩人跟前,一開口,君無行就聽出這是剛才和他說話的那個神秘人:“君賢侄,你竟然具備如此頭腦,實在太令我意外了。如果君微言有你那麽機警,也就不會為我所用了。”

君無行哼了一聲:“別賢侄賢侄叫得那麽親熱,也不怕惡心人。德羅前輩,雖然我猜到了你的手法,但是還是不大明白你的心思。你能講給我聽一聽嗎?你不必擔心我會泄漏出去,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現在就在我的腳下,已經藏好了一整支河絡軍隊,隨時準備聽候你的調遣。也隻有南淮黎氏的金庫裏能有那麽多錢去供你豢養軍隊啊。”

神算德羅沉默了許久。他忽然轉過身,示意兩人跟在他身後,君無行和邱韻對望一眼,跟了上去。三人從那個裂開的地洞下去,原來是一塊可以升降的石板,在機械的帶動下,很快沉入了地底。

“看看吧!”德羅的語聲中充滿了驕傲,“這樣的一支軍隊,能不能和華族、蠻族、羽族相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