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毒蛇的蘇醒

如果是在真實的曆史背景中,無論誇父族、河絡族還是羽族,即便在某些重大戰役中失敗,仍然可以依靠著各自的地利保存實力,等待東山再起。然而在這座森林中,不存在這樣的條件,因此說這場小規模的血腥戰鬥是所謂曆史的縮影,大概也並不確切——至少目前已經有三個種族的人死光了。

於是隻剩下了人類,華族人數較多,而且善於在戰鬥中保護自己,掛彩的多半都是蠻族人。在收拾掉了其他種族後,華族和蠻族的兩撥人很有默契地分散開。其實單從外表來看,經過多年的通婚同化,已經很難嚴格區分出誰是華族誰是蠻族了,但他們仍然固執地以此為陣營。

“地陰藤還在擴散啊,而死人的血會慢慢凝固,到時候就沒法用了。”不知藏身於何處的風離軒又拋下這一句。這話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蠻族人相互打個眼色,嘴裏呼喊著衝了上去。要知道華族中藏有秘術師,若不趕在他們施術前速戰速決,情況會更糟。

雙方迅速混戰在一起。在這樣狹小的空間中,沒有戰術,沒有陣型,沒有相互應援,有的隻是以命搏命的砍殺。勇悍的蠻族人雖然人數少,卻絲毫不落下風,他們每砍出一刀,嘴裏都會大喝一聲,以助聲勢,而自己身上受了傷卻決不會哼一聲。但華族人也發了狠,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所有戰士們都不敢後退一步,死死擋住蠻族的衝擊,為身後的秘術師蓄勢爭取時間。

他們做到了。突然之間,一道耀眼的火光亮起,衝在最前方的兩名蠻族戰士整個身體都燃燒了起來。那是鬱非秘術的效果。緊接著歲正、亙白、印池,不同的秘術開始施展出來,給予了蠻族人巨大的殺傷。蠻族人發現了問題,試圖衝開防線,直接攻擊秘術師們,但華族人明白這是取勝的關鍵,卻也絕不能讓。一片刀光劍影中,不斷地有屍體倒下。

戰鬥到了此時,隨著人數的不斷減少,個人的強弱慢慢開始展現。現在還能屹立不倒的,大多是組織內的精英,可見組織為了得到風離軒所下的血本。可惜按照組織的行事方式,這些一流殺手之間基本上互相不認識,也隻能自相殘殺。

這些高手們並不知道,組織的真正首領——“老板”此時也正在這片死亡森林之中。他混在那幾名秘術師當中,眼看著情勢急轉直下,卻也無可奈何。他所能做的,隻能是盡量用秘術將自己手下的殺手們都擊昏,以期保存實力。

這時候他體會到了,自己選擇的這一條路或許是錯誤的。為了複興那個沉寂已久的、曾經幾乎將整個九州大地都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古老教派,他曾多方苦思良策。在如今這樣的和平年代,他的教派和天驅一樣,都被列為絕對的禁忌,而坐享平安的國君們,在遠離戰火的暖風吹拂中早已失卻了獅子的雄心。想要說動他們為己所用,以一整個國家的命運為賭注來打破這種死水一樣的平衡,幾乎是不可能的。

最終他隻能嚐試著自己來構建一股全新的勢力,那就是組織。在經過了十餘年的苦心經營後,組織已經初具規模,甚至比當年的教派更加強大。這是一顆深深值於國家內部的毒瘤,一旦時機成熟,就可以將毒性擴散出去。

然而到了眼下這個地步,他才發現自己錯得厲害,並不是由於被困在這片森林中本身。這件事隻是一個意外,即便手下網羅的殺手們在這一役中全數報銷,他也能想辦法找到更多人來填補這些空缺。不,重要的不在此處,讓他心裏一沉的是,在這種極端的環境下,他完全沒有能力去約束這些人。而在千百年前那些輝煌的歲月裏,教宗的一個死亡命令,往往是教眾夢寐以求的最崇高的榮耀。

利益的驅動,永遠比不上人心真正的臣服,老板想。將宗教的力量完全隱藏於幕後,是他一個極其大膽的嚐試,但現在看來,這種做法的弊端可能是致命的。在常規條件下,類似組織這樣的形式能迅速積累力量,但這樣的力量流失起來也會更快,麵對死亡的威脅和種族的隔閡,它幾乎會瞬間崩潰。隻有對神毫無保留的信仰與熱愛,才能保證忠誠。

想到這裏,他微微歎息一聲,下手不再容情,隻想早點解決掉眼前的敵人,離開這鬼地方。以他的秘術功力,在這片大陸上大概沒有任何人能攔得住他。他與其他秘術師站在一起,看起來毫不起眼,也並無特殊的動作,但蠻族戰士們倒下的速度突然間加倍了。

對於華族戰士而言,他們隻是聽到了一聲聲輕微的爆裂聲,就像是柴堆裏爆出的微小火星,但蠻族人卻感到自己的耳膜中一聲轟然巨響,聲音一直衝擊到他們的腦子裏,讓人完全無法抵禦。那是氣爆術,將蠻族人耳中的空氣在一瞬間壓縮隨即炸開,脆弱的耳膜會當即破裂,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承受的巨大痛苦。

蠻族人發現了問題,情急之間卻攻不到秘術師們麵前,華族戰士近乎完美地為秘術師們創造了出手的時機。雖然他們一個個都是那樣頑強不屈,但當無法麵對麵時,秘術師是他們最大的克星。

當最後一個蠻族人的頭顱被砍下來時,華族大概還剩下三十來人。他們顧不得說話,也顧不得慶幸,十分默契地將一具具橫陳的屍體拖到藤蔓旁。不用他們自己開始取血,那毒藤自己就循著血液的氣味伸展過來,將屍體卷走,然後在沾到鮮血之後開始快速地枯萎、死亡,將生命的空間一點點讓出來。

這些人雖然大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角色,但像這樣血淋淋地作踐屍體,卻還是第一次。雖然還不必自己親手去將血管割開,但當鮮血與毒汁混合發出一種細微而古怪的嘶嘶聲時,幾乎所有人都有手腳發軟的感覺,個別的已經忍不住嘔吐了。老板卻絲毫不受影響,隻是注意到了一個很麻煩的問題:風離軒並沒有說謊,地陰藤生長非常快,方才的那一番血腥廝殺。其實前後耗時並不超過半個對時,但藤蔓又生得更加濃密了,而已死的人的血液,已經有不少從傷口流出滲入到了地下。

他估計了一下形勢,仍舊是不動聲色,眼看著一具具屍體被地陰藤卷走,通道一點點被清出來。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最後一具屍體被投入之後,仍然有少量的藤蔓糾結於麵前——血還不夠多。

剩餘的華族人猶豫地相互看了幾眼。倒不是由於這幫亡命徒剛剛並肩作戰過因而不忍心拔刀相向,而純粹是因為此刻所有人都已筋疲力盡,動起手來勝負難料。然而不動手的話,地陰藤還會繼續生長,那時候殺光所有人都不管用了。

一個天生巨力的禿子首先忍不住了。他估算著此時所有人的體力都幾乎耗盡,腳步動作都會慢出許多,那麽自己的力氣會占點優勢,因此索性搶先動手,掄起手中的斧子,向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個黑衣男子砍去。

黑衣男子急忙舉劍招架,但他的手剛剛舉到胸口,卻突然間覺得背心微微一麻,隨即全身都麻痹了,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利斧落下,重重劈在他的肩膀上。直到痛得暈倒,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禿子看來頭腦簡單,不假思索地又攻向下一個對手,而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轉眼之間,已經有三個人傷在他手下。老板冷眼旁觀,發現每一次在那禿子出手的時候,都有一個人的手微微地動了動。

是那個胖子,最早發現鮮血的秘密的那個胖子。這個人不但在慘烈的搏殺中活了下來,而且看上去神情相當悠閑,和其他人既疲乏又恐懼的樣子大不相同。他假借著禿子的手,不聲不響地又幹掉了幾個人,最重要的在於,將一場新的、也是最後的戰鬥又挑了起來。

老板要自保自然輕而易舉,但他開始留意起胖子的舉動。與他肥大的身軀極不相稱,胖子的動作敏捷異常,並且總是想方設法吸引他人互搏,自己則逃出戰圈。與此同時,他仍在悄悄施放著那無形無蹤的暗器。

新的屍體投了過去,終於,眼前打開了一道縫隙,眼看著就能離開這鬼地方了。眾人停止了廝殺,開始瘋狂地向著出口處奔去,他們擔心要是晚了一步,那劇毒的藤蔓又會重新生長起來。但老板和那胖子卻並不著急,不慌不忙地跟在眾人身後,落在了後麵。當其他人都已經衝到森林邊緣時,兩人禁不住對望了一眼,眼神中一半是惺惺相惜的佩服,剩下一半是警惕的殺意。

他們的判斷是正確的。當第一個人的腳眼看就要踏上林外土地的一瞬間,從密林深處忽然傳來一聲哨音,那是一個信號,通道兩旁的藤蔓突然間爆裂開來,毒液如雨點般傾盆而下,衝在前方的人無一幸免,身上全部被毒液擊中。當慘號聲止息時,隻剩下了兩個人還活著。

正是老板和胖子。在危險來臨時,兩人選擇了相同的方式,分別抓住自己身前的人,用他來抵擋毒液。

“他們出來了,”風亦雨叫道,“好像還有兩個人活著。”

“那這兩個人一定是最不簡單的,”辛言說,“能堅持到最後活下來,而且看上去幾乎沒什麽傷勢。”

三人連忙隱藏起來。雲滅打量了那兩人好一會兒,啞然失笑:“難怪不得我怎麽也找不到胡斯歸在哪兒呢,他已經回複到了以前的肥胖體型,臉都胖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風亦雨仔細看看,那張肥臉的輪廓還真有點像胡斯歸,但身旁的那個人就沒人認識了。那是一個相貌清臒的中年人,經過這麽一場惡戰,身上連一丁點血跡都沒沾上,那一襲白袍儼然帶著點一塵不染的架勢。

辛言麵色凝重:“大家藏好了,千萬不要和那個白衣服的動手。”

“為什麽?”風亦雨問。

“這個人的精神力之強,我再練五十年隻怕也趕不上。”

風亦雨很緊張:“有那麽厲害?”

“說不定比我能感受到的還要厲害,”辛言苦笑一聲,“如果你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他身上,你甚至壓根什麽都察覺不到。但一旦捕捉到了,就仿佛有一座大山懸在你的頭上,那種壓力……足以讓人喘不過氣來。組織裏怎麽會有這樣的高手存在?”

“那就隻有一種解釋了唄,”雲滅漫不經心地說,“這大概隻能是組織的頭兒——‘老板’本人了。”

老板和胡斯歸對麵而立時,風亦雨心裏滿希望兩人打起來,但出門在江湖上混了這些日子,她心裏也清楚,那種奸猾似鬼的角色,若無絕對把握,決不會莫名其妙地樹敵。

果然兩人隻是臉上帶著不可捉摸的笑意,對視了一會兒,老板先開口:“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活下來,你大概就是向我們通報情況的胡斯歸胡先生吧。”

“幸會幸會,”胡斯歸說,“沒想到能見到老板本人。”

“不必那麽緊張,我很欣賞你,殺了你對我沒什麽好處,不會向你出手的。”

胡斯歸笑笑:“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敵人要對付,對嗎?”

老板微微搖頭:“共同的敵人不假,但卻用不著共同對付,也許憑你一個人就能收拾了他呢。”

胡斯歸聽出了對方話語中譏誚的的意味,臉上笑意更濃:“是啊,要是我一個人就能打發,你正好省了力氣。”

老板抬頜示意:“那就看我們這位朋友願不願意讓我們省力氣吧。”

胡斯歸回過頭去,正看見風離軒從林中走出來,他的臉色變了變,但隨即恢複到那幅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真沒想到,這樣都沒有殺死你,還讓你布了這麽一個局。這種毒藤,連我都沒見過。”

遠遠望去,風離軒大步流星,神色如常,絲毫看不出中毒的樣子,雲滅卻感到有些不對。他發現此人走路的步伐雖快,卻顯得僵硬而不自然,倒似是個提線木偶一般,在被人操縱著行動。

“很像是行屍啊,”辛言皺著眉頭說,“行屍走起路來才這種姿態。但他又並不是死人,身上顯然有活氣。”

這個很像行屍的活人站到了胡斯歸身前,打量了他一陣子,歎氣說:“胡胖子,還是這個形象看著順眼。你本來就是個挺好看的胖子,一下子弄得那麽瘦,我還真不習慣。”

這原本隻是仇人相見一句尋常的招呼,胡斯歸卻猛然間渾身一震。此時他背對著雲滅等三人,雲滅看不到他的臉上是何等表情,卻能看到他的手在顫抖,就如同上一次在淮安對峙、聽他說起雲州往事的時候。“可是,我畢竟是人,我鬥不過惡魔……”那時候胡斯歸是這樣的說的。

而眼下,他的身體反應活脫脫就像見到了惡魔。風亦雨記得,胡斯歸被風離軒抓住時雖然也做出害怕的樣子,但現在想來那無疑隻是一種偽裝。而現在,他才真正被恐懼所籠罩。

“怎麽……怎麽是你!”胡斯歸說了這樣一句奇怪的話,然後向後退了一步,由於恐懼,他竟然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不錯,是我,”風離軒冷森森地回答,“你到現在才聽出來麽?”

胡斯歸滿頭大汗,想要逃跑,卻挪動不了步子。雲滅輕聲問風亦雨:“胡胖子有點不對勁啊,好象是真怕得狠了,這個是真的風離軒嗎?”

風亦雨凝神看了一會兒,有些困惑:“看樣子像,可是風離軒不是這樣的感覺。這個人……很可怕啊。”

可怕,這是一個十分蒼白的詞匯,但在這一時刻,雲滅和辛言也隻能同意:這兩個字還真貼切。風離軒的外貌沒什麽變化,身上卻流露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質,尤其那雙眼睛,冰冷而鋒銳,除了殺意和憎恨之外,仿佛不再包含其他情感。

“你是自己動手,還是我來幫你動手?”風離軒問胡斯歸,直把身邊的老板當作了不存在。老板對此渾不在意,卻隻是在心裏暗暗有些吃驚:他從風離軒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異乎尋常的強大力量,那絕不是任何人單純通過修煉自身精神力可以達到的。

那是一種直接來自星辰碎片的力量!通常情況下,人體根本無法承受那樣的力量,而是將其轉化為魂印兵器或者其他法器,通過身體之外的物質去容納。而眼下,這個風離軒身上散發出的星辰力卻和他的肉體結合在一起。尋常人也許很難感覺得到,但那種驚人的壓迫力足以讓一個秘術師喘不過氣來。

不知不覺之中,老板和胡斯歸已經並肩站在了一起,這是兩個絕頂聰明的人,從來不會為了所謂麵子而去死扛。胡斯歸絲毫也不壓低聲音:“我必須要說明,我知道你很強,甚至比我還強,但我們倆加在一起,也未必能趕上這個人……不,這個怪物的一半。”

“不用你說,我完全能看出來,”老板一麵慢慢說著,一麵催動了自己的精神力。星辰力出現在血肉之軀上,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唯一的選擇就是對抗它。

風離軒忽然看了老板一眼:“你的精神力很不一般,三百年前,我曾經和一個與你很像的人交過手。沒有猜錯的話,你是辰月教的吧?”

老板沉默了一陣子,終於還是點點頭:“在行家麵前,隱瞞也是沒用的。不錯,我就是這一代的教主,沒想到幾百年後,還有人能記得我們的名字。”

“毒蛇在冬天往往會凍僵,”風離軒說,“但是隻要還沒有凍死,到了春天,它還會蘇醒過來。”

“那就承你吉言了。”辰月教主淡淡地說。